【26.形單影隻】
謝琅被雲伐一路硬扯著走來,隻覺得越往安京,氣溫越是暖和。
這日到了平州,雖然是個陰天,他卻已經穿不住身上的厚棉衣,大聲嚷嚷著熱。
“你要是真有那麽熱,就脫了吧。”二樓臨街雅間裏,雲伐正用極其好看的姿勢吃著一根青菜,完全沒有被身邊聒噪的人影響。
謝琅得到允許,三下兩下甩開棉衣,頓時舒適地歎了口氣“這兒的溫度可真舒服啊,還有青菜吃。蒙州那兒一過秋至,便連根綠草也看不見。”
“那就多吃點。”雲伐快速給他夾了一筷子青菜,“快點,吃完還要趕路。”
“我們離安京還有多遠?”
“還要經過四個大州。到了安京便沒有冬天,安京從不下雪。”雲伐語氣平靜,一邊快速往嘴裏劃拉著飯菜一邊回答,語句居然沒有半分含糊。
謝琅便來了興趣“玉算盤,你很了解安京?”
“別叫我玉算盤,又忘了?”他皺起眉。雖然這雅間隻有他和謝琅兩人,但是保不齊隔牆有耳。“玉算盤”這個江湖名號一旦走漏,指不定會惹來什麽麻煩。
“好吧,雲伐。”謝琅不屑地撇嘴,“不過你想——雖然我是個無父無母了無牽掛的窮酸書生,隨意去哪兒也無所謂,可這一路上你也沒告訴我,我們到底為什麽要去安京?”可惜了他擺在坎巷的書畫鋪子,定已被那賣包子的瘦漢貪了。
雲伐便對他翻白眼“我對你這種沒腦袋的書生實在沒什麽好說的。”說著他快速把碗中飯粒拔拉完,便叫來小二,向酒樓借了一隻信鴿,卻隻在紙上畫了個圈,就讓信鴿帶著飛走了。
“為何隻畫個圈?”“若收的人還能看懂,那我便還未形單影隻。”
信鴿飛起,白色的翅膀上仿佛承載著無限鉛灰的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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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片鉛灰的天穹之下,崔始宸坐在高聳的紫金閣上,臉部似乎籠罩在一片陰雲中,表情晦澀難辨。
“噠。”一顆黑玉棋子落在翡翠製成的棋盤上,發出好聽的聲音。太尉申屠庸捋了捋下頜那撮修剪精細的山羊胡子,眯起眼笑了“皇上,大龍被困,白子輸了。”申屠庸是兩朝老臣,今年已過花甲。但不知是保養得好還是習武得益,看起來隻有四十出頭,就算是和崔始宸這樣的年輕人鬥棋近三個時辰,他也絲毫未見疲態。
“看來是如此。”崔始宸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什麽時辰了?”
旁邊便有宮人回答“回聖上,申時二刻。晚膳早已備好,可要端上來?”
“不必了,朕還不餓。”崔始宸回了宮人,便閉上眼歇息,沉默了數秒,輕聲道“太尉大人,您說朕那十七弟,知道鐵麵烏鴉號枝是鏡炴國君後人麽。”
好像是在發問,但是句末的語氣又像是在肯定。
申屠庸則打了個機鋒,將問題拋回去“您心中自有思量,何苦來為難老臣?”
“哼。”他冷冷地瞥了申屠庸一眼,似是不滿這個回答,“朕何時為難過上尉大人?……若他知道號枝是鏡炴國君後人,又怎會將她放在林夔止身邊。”
“皇上說的是。”
“朕聽說號枝重傷,林夔止倒是蠻上心的。”他又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申屠庸眉目低垂“腹部中了黑甲軍一箭,想必那鐵麵烏鴉撐不過去。”
“可靈州軍已經拔營……林夔止身邊有個心腹叫銅芸,似是會些毒術。”
“毒術和醫術雖然本為同源,但根底裏並不一樣。毒術是殺人的法子,並不能救人,頂多能讓她死撐著一口氣回涼州罷了。”申屠庸說著,臉上一絲表情也無,“皇上若放心不下,老臣便叫樁子混幾個到王準的隊伍裏去。”
“另有一事……景王府上的漏網之魚,還未現身麽?”崔始宸把玩著手裏一隻漂亮的秘瓷茶碗,問得漫不經心,“朕之前吩咐去查‘玉算盤’,可有結果?”
“無。‘玉算盤’這條線已斷,人馬在加緊追查鐵麵烏鴉號枝。”
“那麽,還勞太尉大人費心。”崔始宸終是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些客氣的笑意來。可就在這時,突然有個臉生的宮人跑進紫金閣,對著崔始宸跪下便拜“皇上,恭喜皇上!”
他何喜之有?崔始宸有些不解,便問“何事?”
“恭喜皇上,皇貴妃娘娘有喜了,已讓禦醫診脈確定,正好三個月!”宮人欣喜地抬起臉來,本想再說些吉利話好討個賞,可是她剛一抬頭便愣住了——崔始宸哪裏有半分高興的樣子!?那張略帶陰柔色彩的臉上陰雲密布,一雙上挑的鳳眼因為暴怒而充起血絲,看上去極是恐怖!
她到底說錯了什麽話?會被賜死嗎?宮人感到冷汗瞬間爬滿了自己的背脊,低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直到崔始宸僵硬地揮了揮手,才死中得生般飛快地逃了出去。
“啪!!”那宮人退出紫金閣的一瞬間,秘瓷茶碗重重砸在翡翠棋盤上,頓時金粉崩裂,黑白雙色的玉棋子紛紛落了一地。
貴妃有喜?他每每寵幸那女人都會賜避子湯,怎麽可能有喜!!
申屠庸如老僧入定,麵對暴怒的皇帝完全沒有一絲動搖。直到許久之後,崔始宸深吸了一口氣,對他揚起笑容“國丈大人,多插些樁子進王準的隊伍。”
申屠庸笑了,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臣遵旨”,便彎著腰退出了紫金閣,留下一句似是在自嘲,或是在嘲弄崔始宸的話“哎,臣老了,皇上還年輕呢……”
夜幕漸漸四合。崔始宸獨自站在高聳的紫金閣上,隻感覺夜風透體,骨血寒涼,讓他執筆的手顫抖起來,原本一手漂亮的小楷不成字形。
申屠庸做到這個份上,不過是要逼他封後……貴妃蔭子封後,無可厚非。
“來人,傳朕口諭,賜貴妃血燕廿盞,百年老參十棵,鹿茸十對,讓她平日裏好好休養,滋補……安胎。”高處不勝寒——他明白這個道理,這份寒冷勝過涼州數倍,讓他有了一種想要喝些酒來暖暖身體的欲望,“……上酒菜,朕要在紫金閣用膳。”
一國之君,形單影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