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心生間隙】
這夜下了第一場雪,紛紛揚揚,打在窗棱上沙沙作響,似是下得很大。不過一會兒,便覺得窗外隱隱約約有了雪光,把黑暗的房間照亮了一些。
“防葵,防葵?”號枝躺在榻上,喊外間的小丫鬟。
“哎,來了來了,號枝姑娘有何吩咐?”這小姑娘才十一二歲,正是愛打瞌睡的年紀,聽見號枝喚她,便急忙點了燈過來照應,連嘴角的哈喇子都沒來得及擦。
號枝看著防葵肉呼呼的迷糊臉,笑了兩聲“防葵呀,外邊兒雪大不大?”
“大,大得嚇人,婢子覺得都快把州牧府埋了似得……號枝姑娘可是覺得冷?要婢子再燃個火爐麽?”
號枝搖搖頭,她並不冷,隻是整天躺在床上睡得兩眼都發疼,覺得這雪夜特別漫長難熬,想找人說說話而已——自從靈州軍一路把她們幾人送回涼州州牧府,她就再沒下過這張床了。
於是她便沒話找話“防葵呀,你說你家主子林夔止是不是有什麽毛病,為啥給府裏人都取個中藥的名兒?哎,你們這兒有叫陳皮兒胖大海的嗎?還是有叫狗脊梁蛤蟆油的?”
防葵一聽便像個發過了頭的麵團兒一樣癟了下去——她伺候的這位號枝姑娘可真是折騰人,三更半夜叫她起來就是為了和她嘮嗑!於是她把燈放在號枝床前的小幾上,再一屁股坐上腳踏,略帶埋怨地說“號枝姑娘,您要大半夜的想找婢子說話兒,可真是害苦婢子了,您看這個點兒,府裏哪還有亮著燈的地方?”
號枝便又笑,笑得嘿嘿的,聽得防葵心裏頭發怵“您怎麽啦?”
“防葵,你信不信那位細辛夫人,肯定也睡不著。”
細辛夫人雖是被府中下人喊著“夫人”,卻並沒有名分。
讓號枝有些驚訝的是,涼州牧這個年紀了,府中後院卻空空蕩蕩的,別說是正妻,連侍妾都隻有細辛一人,還是他那老爹林起在任上大將軍時,硬塞給兒子的家生婢女,“曉事人”……且聽府中八卦,細辛也隻寥寥留得林夔止幾次在她房裏過夜,幸虧肚皮爭氣,生下一個兒子,乳名兜兒,今年正好九歲。
幾天前靈州軍浩浩蕩蕩送號枝等人回府,也不知涼州牧抽了哪根筋,居然是親自把她從馬車上抱下來的。當時號枝就看見這位細辛夫人神色複雜,手裏帕子都快絞爛了……之後又見了寶哥,這府中更是流言滿天飛:有說她們是清閩大將軍的妾室兒子,被林夔止拷回來當人質的;有說她們是某村的孤兒寡母,被林夔止好心撿回來的;還有說她是林夔止多年姘頭,連娃兒都這麽大了的!
號枝一想起這些烏七八糟就想扶額,她鐵麵烏鴉的鼎鼎大名似乎在這州牧府裏一文不值,連些下人都能隨意編排!等她將麵具下的偽裝傷疤重新畫上,鐵定頂著一張鬼臉出去嚇死他們丫的!
這樣想著,她鼓了鼓嘴,又與防葵攀談起來。
正如號枝所料,風華院內一燈如豆,細辛的確未睡。
她住的這座風華小院是州牧府中頂寬大舒適的一座,位置也好,既不迎著寒風,也不至於滯氣憋悶。屋中燃著的是銀碳,整個州牧府就她這兒獨一份,燒起來即暖和又沒什麽煙味,最是妥帖。此時兜兒早已在小床上睡熟,可細辛坐在他的床邊,一下一下地輕撫著兒子的小腦袋,心事重重,滿腦子都是白天林夔止把那個戴著麵具的女子抱下馬車的身影,無論如何也生不出一絲倦意來。
她是個心思明銳的女子,清楚自己的身份——雖說府中下人都喊著她“夫人”,雖說掌著府裏中饋大事,雖說為林夔止生了長子……但是隻要他沒開口,她便什麽也不是。
“我就是個家生婢子……”細辛自言自語著抬起臉,往對麵桌上的銅鏡裏看了一眼:她已經略略顯老了。大戶人家為兒子挑選“曉事人”,都會往年紀稍長的要,她也不例外。如今林夔止隻二十四,正當青年,她卻已年近三十,眼角唇邊,都長出一些細細的皺紋來,原本水嫩白皙的皮膚,也因這涼州的荒蕪苦寒而變得黑黃……細辛看著鏡中自己的老態,急忙別開了臉去,不敢再看。
於是目光便落在兜兒肉呼呼的小臉上。兜兒是個極聰明懂事的孩子,會讀書,也會習武,更知道怎麽討好父親。但是今天林夔止回府,兜兒認認真真去行禮,他也隻是隨意地揮了揮手而已……
那位號枝姑娘麵具底下是一副怎樣的容貌?不論如何,定是比她細辛好上千倍百倍吧?——不,林夔止不喜她也罷,可萬一因那名叫“寶哥”的孩子,連帶著兜兒一起不喜,那該如何是好?!
細辛陡然一驚,這種可能性讓她全身寒毛直立,不由地緊緊握起拳頭,顫抖起來。
“阿娘……?”兜兒似乎被細辛的動作吵醒,揉了揉眼睛,看向自己娘親在昏暗燈光中顫抖的單薄身形,“阿娘,您怎麽了?現在是幾更天?”
細辛見吵醒了他,有些自責,急忙調整了一下表情,轉身笑道“兜兒,沒事。阿娘就是看我的兜兒睡得香甜,心裏高興,想多看一會兒。阿娘吵到你了?”
“沒有。外麵稀稀疏疏的,下雪了?”兜兒略移動了一下身子,“阿娘冷不冷?”
“不冷,我不冷。”細辛急忙為他掖了掖被角,“兜兒接著睡吧,現在還早呢……明天還要你陪阿娘去舉荷院走一遭。”
“舉荷院?”兜兒原本迷糊的睡眼瞬間睜大了,“阿娘是想去看那個叫號枝的女子?不是說她傷得很重,不便見人嗎?”
“對外人是這樣說,怎麽可能真的不見人。”細辛平靜道,“她既然進了州牧府,你父親公務忙碌,阿娘又是掌中饋的,怎麽也得帶些東西去看看,好盡主人之誼,別叫人落了口舌。”
兜兒有些疑惑,不過還是聽話地閉上了眼,感到細辛摸了摸他的臉,又低低地道“兜兒,阿娘想將你看膩的小書和舊衣拿去給寶哥,可有不舍?”
“沒有的事。”
“兜兒真乖,好好睡吧。”細辛看著兜兒漸漸睡熟的臉,暗自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