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流民大疫】
傷寒便是瘟疫。
前朝孫冰、王文正等名醫在《疫病論》、《玉溪心法》等醫家名著中記載“歲時不和,溫涼失節,則天行時疫。人感乖戾之氣而病,病氣轉相染易,乃至滅門……”涼州數月前暴雪封關,滴水成冰的天氣裏本來不應會有疫病。可這些天來連日晴好,冰雪漸融,那難民營本就是臨時搭建,此時浸透了冰水,到處濕滑,又有災民遊手好閑,四處亂竄。或許是誰在飲食和水源附近解手,導致食物被汙染;或許是初融的雪水將疫氣帶進了居住的帳篷被褥;或許幹脆是義莊那些沒來得及處理完畢的屍體……
林夔止為難地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對青膽道“走,去關外看看。”
站在城門牆頭上向下看,隻見數座油布和木料搭建的巨大帳蓬內燈火通明。空地上點著數十隻火把,此時夜深,卻還有小童在外玩耍,光著腿腳在泥漿中踩來踩去,用樹枝互相擊打玩著打仗的遊戲。
林夔止的臉色有些微沉。雖然到靈州關的官道已經走通,各類物資都運得進來,但是路途艱苦,依舊有不少兵丁在途中受傷甚至死亡。以涼州現在的儲備,絕對不是可以通夜點燃火把照明以供孩子玩耍的狀況。
“把城門開一條縫,下馬走過去,不要驚動了營裏災民。”涼州牧對緊緊跟在自己身旁的青膽銅芸兩人吩咐道。
三人皆是輕裝簡行,此時用布包了馬蹄,無聲地步入難民營中。在城頭上尚且不聞,一旦走近,那嘈雜的聲音便滔滔不絕。有呼喊著耍錢的聲音,有行酒令劃拳的聲音,甚至還有數人抱在一起**的淫靡之聲,簡直不堪入耳。
銅芸越聽越覺得毛骨悚然,這哪裏是難民營,簡直是尋樂窩吧?!再看走在前頭的涼州牧,此時已經從內至外散發著一股擇人而噬的恐怖氣息。她知道自家主子在發怒,號枝曾經說過災民中定然還有沒拔幹淨的細作,可怎知稍不留意就變成了這樣——這難民營明顯已經長成了幾乎拖垮涼州關的大毒瘤,再不切除幹淨可就要完蛋了!
“哼,喝酒,賭博,居然還有妓女。”涼州牧冷笑了一聲,眯起眼睛“本官倒是想看看還有什麽花樣。去,探一探那兩個疑似傷寒的病人住在哪個帳。”
青膽無聲抱拳而去,很快便回來,領著兩人走近了最裏麵一出營帳。
那營帳裏點著幾十盞油燈,將裏外照得宛如白晝。林夔止踏入賬內時,那裏麵正在賭大小。一眾災民破衣爛衫,幾乎人人都露著肉,可似乎感覺不到冷似的,臉上表情狂熱無比,眼睛死死盯著營帳中間地上的兩隻破碗,幾乎要流下涎水來。
“大,大,大!給我開大!”一幫人這樣喊叫著。
“小,小,小!我要開小!”另一幫人這樣狂呼著。
他們賭得太過投入,甚至沒有注意到賬內幾時來了一位一頭白發的官人。一個瘦小老頭坐在地上,佝僂著身子用竹棒在地上敲打,嘶啞地喊著“買定離手,買定離手啦!”,想來便是充當荷官的貨色。就在他大聲喊叫著人群下注之時,突然有一隻戴著麂皮手套的手捏著一錠雪亮的官銀放在了地上。
這難民營裏能有幾顆指甲大的碎銀都上了天,怎麽會有完整的官銀?荷官睜大了眼,一寸寸地將目光上移,停留在涼州牧如同冰霜的臉上“賭大小實在無趣,本官想賭你活不過今夜。”
在大腦認知到這人是誰的那一瞬間,佝僂老頭口裏發出一聲滲人的尖嘯,彈簧般的彈起身體就往帳外衝去,然而涼州牧手中綠光一閃,匕首翠鳥像長了眼睛似的狠狠鑽進他的腰腹,隻一瞬間便“哆”一聲將那佝僂老頭活活釘在了營帳門架上!
圍賭的眾人聽那荷官口中鬼哭狼嚎,臉上疼地都沒了人色,都嚇破了膽,眼見著便要一哄而散,青膽俯身撈起那兩隻破碗下的六顆骨骰,一把天女散花似的投去,正中人群中跑的最快的六人後腦,他們齊刷刷地腿下一軟,昏倒在了地上。
“誰敢再跑,我投的便不是骨骰了!”青膽出言警告,災民們這才強自收回了要跑向帳外的腳,仗馬寒蟬般地站在原地再不敢胡亂動彈了。
銅芸此時已經在最靠邊的角落找到了那兩個疑似傷寒的病人,她先翻看了那年紀稍長的婆子,卻發現她兩眼充血,腹部鼓脹,下身出滲出屎尿,早已經斷了氣。這一看嚇,銅芸不由著急喊叫出聲“主子,是傷寒!”說話間她迅速從腰間找出草木灰,圍著那屍體大把灑下,又撈起衣襟裏的水布蒙在了臉上,這才繼續去看躺在婆子身邊的年輕人。
“青膽,看好營門,誰敢走出去一步,就地誅殺!”林夔止大聲吩咐,讓營中的每一個災民都聽在了耳裏。他快步走到那年輕人身前,問道“銅芸,狀況如何?是何種疫病?還能不能救?”
“好像是草土瘴!”銅芸小心地扶起那年輕人的頭,聞了聞他的嘴裏,一股惡臭讓她忍不住皺起鼻子,“得此疫病之人會高熱頭疼,腹脹如鼓,吃不進,排不出,最後活活脹死!主子,這孩子已經病入膏肓,銅芸救不了!”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裏帶上了點哭腔。她顫抖地將年輕人的頭輕輕放下,這人最多隻有十五歲啊,他四肢修長,長相清秀,想來是個讀書人吧?等開春便有恩科了,或許他能考中,金榜題名,平步青雲……但是他此時已經腹肚高脹,燒得滿臉通紅,神誌不清,口裏不斷吐出些黃白髒汙。銅芸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見著他的生命之火一點一點消逝在風中。
“啊,傷寒?真的是傷寒?!”“不好,草土瘴是很會過人的呀!”
人群中終於有了動靜,他們驚慌失措地互相推諉起來。
“那婆子既然已經死了就快點扔出去吧!之前不是還有人看著呢麽!”
“後來都賭錢去了……”
“我可不管,我是別的帳進來看熱鬧的!我的父母兒子還在那邊,讓我出去吧!”
瘟疫的恐怖籠罩在了災民們的頭頂,有人開始在這種緊張氛圍下大聲嘔吐。可這嘔吐聲又讓大家更是繃緊了頭皮,不由地你推我擠起來。不斷的喧嘩和那釘在門架上的荷官的一聲聲慘叫混合在一起,讓林夔止驟然抬頭。
“安靜!”他一聲大喝,使得場內再次平靜下來。
涼州牧冷冷掃視過每一張瑟縮的臉孔,聲音如同封凍千年的寒冰“涼州關內從上至下節衣縮食,兵丁踩著冰水一步一滑從靈州運來物資,便是讓你們這樣吃喝嫖賭無度揮霍的?本官算是長了見識。”
“可,可是我們本就是受了災的……”人群中有人低聲辯解。
“你們是災民,可你們是隻會造糞的廢物嗎!?”青膽忍不住大吼出聲,“土地已經開始化凍,蔬菜豆子的作種早就發了,你們有人去耕種嗎?現在鬧出瘟疫,還不知隔離,是打算拖上涼州關一起死?!”他怒罵聲中,一腳將地上那兩隻破碗踩得粉碎,“哢嚓”一聲脆響讓眾人心中不由地一抖。
地上躺著的那年輕人漸漸聲息絕決。
林夔止整理了一下狐裘的領子,站起身來,平靜地對兩個屬下吩咐“回城,關閉城門,杜絕內外往來,莫要再放一個人進出。”
“什麽?不……不放藥嗎?”災民們恐慌起來,大聲質問“你是涼州牧!百姓的命都牽在你的手裏,你不能讓瘟疫就這樣發散啊!”
“本官的職責是守關。”林夔止口中這樣回答著,抬腳就往門外走,這群活人在他眼中,仿佛與死人再無兩樣。
“不,我不要在這裏,我不要,救救我!放了我!林夔止!”被釘在營帳門架上的佝僂老頭聞言大哭,聲音如同哮喘的老牛般難聽。
被他喊出名字,涼州牧終於轉過頭來,給了他一個正眼。
“對,你不能殺我,我可是那位爺的人,你不是想知道他到底在謀劃什麽嗎?隻要你放了我我什麽都說,我保證——”
“嚓。”一聲收刀入鞘的聲音姍姍來遲,災民們一同發出比白日見鬼還要淒厲的尖叫。佝僂老頭的脖子被鳳舌長刀一斬而斷,頭顱在地上“啪嗒”滾落時,雙手還在不住地顫抖著,門簾上濺滿血腥,慘不忍睹。
玩笑般的一彈刀鍔,涼州牧輕輕地向災民們投去一個眼神。
人們終於明白了,那雙淺色的瞳孔將映入他們的噩夢,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