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大海撈針】
州牧府內,一片人聲鼎沸。
十幾位最有名的醫者都被涼州牧了府內,銅芸拿出記錄了那兩人死狀的屍格,又將以草木灰保存的嘔吐物、瀉物放在桌上。名醫聖手們紛紛拿著小竹簽子撥看,一會兒手舞足蹈高聲辯論,一會兒又紛紛皺眉歎息。
林夔止坐在主位上,旁邊擺著的茶碗已經冰涼“諸位杏林聖手,涼州關外難民營中已經出現大批相同病症者。本官雖下了死令,命守關兵丁將難民營團團包圍,杜絕內外進出,但也難保大難臨頭之下,災民們再次失去理智攻擊兵丁。還請諸位先生下個決斷,盡快將疫病控製,本官與涼州關數萬百姓必感激不盡!”
“適才銅芸姑娘提出了草土瘴的可能性,但是老夫與諸位同僚一番合計之下,發現並非如此。”人群中一個花白胡子的醫者開口了,緊皺著眉搖頭歎息,“草土瘴雖然發病性凶,卻絕沒有如此快速致死,中瘴病人至少能拖半月餘。但就銅芸姑娘所言,那兩名死者發病方才兩日便聲息決絕,這與草土瘴病程不符啊。”
“治療病症,往往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尚且沒有斷出這是何病症就貿然開方,若有個萬一,那是要汙了我鬆鶴藥鋪百年清名啊!還請林大人恕罪!”另一位醫者也出言支持。
“就是就是,我等無能,實在沒法斷出這到底是何種疫病……”
林夔止的麵色便更顯陰沉了,問銅芸道“那兩名死者確定沒有其他異常?”
後者搖頭“銅芸已仔細驗屍,外觀因為疫毒麵目全非,實在是看不出來。除非主子能讓我剖屍,或許能有其他發現……銅芸無能,隻懂旁門左道,不通醫學,無法幫上主子。”
剖屍自然是不可能的,為了以防瘟疫爆發,那兩具屍體早已深埋處理。
“莫放在心上。”林夔止思慮了兩秒,又對著頭頂上問“關外動向如何?”
“或有賊人挑撥,有發生小規模的動亂。”青膽朗聲回答,讓屋子裏所以人都聽得到,“屬下見此瘟疫來勢洶洶,還請主子行壯士斷腕之定,盡早了斷!”
涼州牧便摩擦著自己下巴上長出的青色胡茬,似笑非笑道“丟車保帥,倒也不失為一個主意。”
那花白胡子的醫者聽得有些發抖,顫巍巍問“敢問林大人,壯士斷腕何解?”
“自然是坑殺。”銅芸冷冷回答,“挖大坑一股腦全埋了,也就不會有瘟疫橫行之難。”
這一句答得理所當然,花白胡子的醫者手下一抖,將自己的胡須拔下了好幾根來——他怎給忘了,涼州牧本是個膽大包天的殺才!說要活埋,那可是會親自動手的!想那關門外難民營裏男女老幼不下兩萬人口,真要一股腦全部坑殺,會是怎樣一番地獄般的景象!如此造業他背得起的嗎?
醫者這樣思忖著,不僅冷汗濕透了脊背。他連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再不敢拿自己藥鋪的名聲做推諉,躬身拘禮道“雖然還未能確定,不過症狀都是一樣的。老夫這就叫下麵藥童趕緊先配置散方,無論如何先將情況控製住!”
林夔止一直緊皺著的眉頭終於略微鬆展,不動聲色道“那就多謝各位先生了。”
天漸黎明,青膽在屋頂上邊磕瓜子邊聽屋內動靜,抑鬱地歎了口氣。
他發現自家主子好像被那該死的烏鴉傳染,性子是越來越鬼畜了:拿兩萬災民的性命要挾一群老頭?這事情是人幹的?
“哎,號枝前輩啊,你做的孽可大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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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午時,楚羽仙滿腹心事地來到風華院內,細辛正忙著縫補寶哥的新鞋。
小孩兒長得快,一個冬天一過,寶哥的個子便長了幾分,眼見舊鞋是穿不下了。她細細將鞋底納得又厚又軟,見楚羽仙走進門來,便將針線收進籃子“楚姑娘今日得閑來我風華院?那得勞您稍等會兒把這新鞋給寶哥帶去。”
“外麵風風火火傳得林公……林大人他要活埋關外災民,細辛夫人怎還有心思做這些縫補。”楚羽仙眼下一片青灰,看起來已經很久沒能睡一個好覺,“夫人是府中掌中饋的,怎麽不勸著點自家大人。”
“那都是外頭的風言風語,大人他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細辛的視線依舊落在針線籃子裏。
“我知道是假的,否則就直接去見他了。”楚羽仙絞著手指,神色哀切,“可是細辛夫人,我心疼啊。這些飛短流長說在林大人身上,卻如刀槍紮進我的心裏,疼得鮮血直流。林大人他是個那麽好的人,卻被如此惡語中傷……”
細辛見她落下淚來,心有不忍,便攙著她在圈椅上坐下,安慰道“楚姑娘莫哭,大人從來做事有分寸,總是自有打算的。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去管那些口舌。”她一下一下輕拍楚羽仙的肩背,歎了口氣,“羽仙姑娘,自打你來涼州,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裏。我知道你對大人是有心的,但這涼州風水不好,不養人。你若想留在他身邊,就得吃得了苦,耐得住性子,千萬莫要給大人添麻煩,莫要讓他操心才是。”
“細辛夫人,你……”突然被提及這事,楚羽仙臉上紅了又白,紅是因為被細辛說中女兒心思;白卻是因為那日他扔出個軟釘子,表明了已經心有所屬,她再無可能了。
“他是涼州牧,我敬重他。他是我的夫君,我仰慕他。可我出身卑賤,不過一個家生婢子,那號枝又是江湖女子,更無可能。到頭來他還是要娶高門貴女的。”細辛斂眉低眼,重新拾起針線做活,“羽仙姑娘是個臉善的,言行中也不難猜出是長在名門的閨秀,能助他一臂之力。至於我……細辛隻想我兜兒能安穩成長,縱有戀心,也早已經鎖在風華院這四方牆裏,不再生長了。”
楚羽仙了然,是那日她對寶哥的一番好意開花結果,讓細辛記在了心中。她急忙站起身來,低頭沉聲問道“還請細辛夫人明示。”
“難民營疫情爆發,近日城中所有藥鋪醫館都已被動員起來配置散方,依然人手不足,始終未有人辨出這究竟是何種疫症。”細辛從袖中抖出一串鑰匙,將其中一枚解下,放在楚羽仙手裏,“涼州牧府中有大批書籍,都是當年上將軍府遭難時搶出來的,或有醫書良方,卻實在雜亂不堪。細辛隻識賬簿,也從未能整理。羽仙姑娘要是肯幫忙查找,若能解此燃眉之急,大人必定高看你一眼,更是一樁救民於水火之中的義舉!”
塵封數年的藏書閣大門打開,腐朽的紙墨味和灰塵撲麵而來。
楚羽仙站在那傾倒的書架前,有一瞬間打起了退堂鼓——如此場景,怎麽不像大海撈針?且不說找不找得到,連是否真有醫書良方都還是個未知數。
不過若是為了他,她就願意。
她捏緊了手中鑰匙,一步跨進塵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