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掖庭相談】
掖庭宮便是皇宮中線以外,位於兩側的偏僻宮殿。因為形如人的雙腋,才由此得名。它還有個更廣為認知的名字,叫做“冷宮”。
按理來說這冷宮裏住的都是些罪妃犯婦,留在宮中專門做些灑掃縫補的粗活累活。她們身無長物,又無人扶持,就算是掖庭內掌事的太監都能隨意欺淩,實在是沒什麽可見的。但是申屠庸卻實實在在地站在了這掖庭宮外,端著一張祥和的笑意問管事太監劉有仁“劉公公,魏太妃可好?”
“回太尉大人,好,好著呢……”劉有仁冷汗都快下來了,他把頭垂得更低了,顫抖著聲音如實回答到“今日早晨用了一碗小米粥,三隻包子;中午說是沒胃口,就要了一碗紅豆湯,幾隻水晶蝦仁。想是天氣陰濕,太妃娘娘胃口不好,待到晚上,小的再送些新鮮果子去……”
申屠庸半垂著眼簾認認真真地聽著,仿佛這魏太妃吃了什麽比朝堂上的軍國大事還要重要的多。末了又多問了一句“這幾日可有再犯過病?”
劉有仁一聽便汗如漿出,急忙跪下來求饒“太尉大人饒命,小的不敢撒謊!就在昨日,太妃娘娘不知怎麽地拿到一條長帛帶,便套在脖子上活生生把自己給勒暈了過去,小的急忙偷偷去太醫丞找了人來看,說是隻留了傷疤,沒有大礙的!太尉大人饒命!饒命啊!”
“哼。”申屠庸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算是答應,聽不出他是否發怒,劉有仁也不敢起身,隻不停地呯呯磕頭。申屠庸視若無睹,抬腳往掖庭宮內走去——掖庭宮雖然是冷宮,卻也是皇帝的後宮,按理來說絕非朝臣外男能隨意進入的。可劉有仁卻像扣頭蟲一般隻閉著眼睛瘋狂磕頭,壓根就當沒看見。
申屠庸見到魏太妃時,她正坐在稻草和棉布鋪就的厚厚的小床上,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娃娃小聲哼唱著不成調的小曲。見到太尉前來,她也毫無反應,隻抬頭看了他一眼,便繼續搖晃那隻布娃娃,仿佛最溫柔的母親正在哄睡她心愛的孩子。
“皇兒乖乖,阿娘明日給皇兒買糖吃,皇兒乖乖……”魏太妃算起來也有五十多歲了,掖庭宮內終年不見天日的生活讓她的皮膚雪白,雖然布衣荊釵頭發蓬亂,卻還可以依稀看出年輕時的美貌無雙來。
“隻有老夫一人,太妃娘娘無需再裝瘋了。”申屠庸在她床前的一個蒲團上盤腿坐下,微笑說道。
魏太妃搖晃娃娃的動作便頓了一頓,突然將那娃娃扔到一旁,抬起臉來冷冰冰地看著他,目光裏流露出刻骨的怨憎“申屠庸,你又來了。其實你不必三天兩頭地來看我,我自會尋死,不叫你留下任何把柄給他人!”
“娘娘錯了,老臣是來關心娘娘,何談要您尋死?”申屠庸淡淡地搖頭。
“哼,這世界上知道那件事的隻有你我二人了,我若死了,你便再無顧忌了。”魏太妃說著抬起頭,露出脖子上那道鮮紅的血痕,她麵色肅然時,自然流露出那絲曾為人上人的貴氣,仿佛她依然是舊時宮中高高在上的貴妃,“申屠庸,你不必假心照顧我,我死後你更自在些,也算了去一塊心病,豈非更好?”
“太妃娘娘怕是誤會了什麽。”申屠庸也不辯駁,隻歎息了一口,仰著頭往房梁上看,那裏有一隻蜘蛛正在冬眠,趴在落滿灰塵的網上一動不動,好像早已死了。“皇後身子日漸沉重,約莫今夏便要生了。”他緩緩捋著自己的胡子,像是一位期待著孫輩到來的慈祥長者,“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若是女孩,定為掌上明珠;若是男孩,便是東宮太子。您也算皇帝的再生之母,可為他這未出世的孩子做些小衣,也好打發這掖庭冷宮的漫漫長夜。”
“皇帝的母親是前朝元成皇後,與我這樣掖庭宮內一個瘋婦人有何關係。”
“嗬嗬嗬,太妃娘娘過謙了。”申屠庸又笑,“太妃娘娘胸中溝壑縱橫,若你為男子,那如今朝堂上便也沒有老臣什麽事了。”
魏太妃沒有回答,又重新撿起那隻破舊的布娃娃抱在懷裏,冷漠地轉過身去。奈何申屠庸仿佛並不想走,繼續揚聲說道“前段時間,醉仙樓莫名其妙地打上我家大門來,又吵又鬧地引人注意。管家一時不察,居然讓老臣放進盤子裏的一條魚給跑了。‘博淩徽琅’娘娘聽說過嗎?前者說的是如今朝堂上那位番人禦史陸明澶,後者說的就是老臣的那條魚。”
魏太妃忽的轉過頭來“徽州城,謝平治?”
申屠庸笑著點頭“對,就是那位上達天聽的謝平治。可惜英娘不懂事,半路把他弄丟了。”
“……英娘命苦,早早喪母,又生來便腦中有疾,還請太尉大人看在珍榮姐姐的份上寬恕她。”魏太妃的語氣再沒了先前的強硬。
“哈哈,娘娘多慮了。英娘是我親兒,老臣怎麽可能不疼愛她。”申屠庸似乎是很滿意她的服軟,捋了捋胡子,又笑著問道,“清閩王座上已經換人了,娘娘可聽說了?”
魏太妃一聽這問話,神色驟冷,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雖然身在掖庭冷宮,但是外麵也還有些人手。這事我已知道了個大概,是那個鏡炴國的遺害辦的吧。你想問什麽?”
“‘鐵麵烏鴉’號枝,也就是那亡國的景陽公主。”申屠庸捋著胡子微笑,“此人當初先是在鵲城中了黑甲軍一箭,後來又被涼州關內的樁子一劍剖腹。不但沒死,居然還能助阿若挈策烏做出這樣一般造化,該說命大,還是運佳呢?”
“命大是不錯,運佳也是有的。”魏太妃撫摸著懷裏的布娃娃,低聲輕歎,“但要說她是如何助那蠻人坐上清閩王座,那必定還是靠的重重心機,策無遺算。”
申屠庸眯著眼睛“此話何解?”
“我聽說阿若挈策烏原本以王子身份落進軍帳,靠著鵲城的寶藏上下打點,這才沒有死在軍中。可各大部族沒有一個願意扶持他的,金帳內也沒有眼線。除去他的胞姐阿若挈敏珠,連他的父王都不寵愛他。這種狀況下,那景陽公主是怎麽幫的?”魏太妃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我猜她先是扮做女奴接近清閩王後帳,然後買通女巫,給達各瑪王妃用了毒藥,接著趁著朝慕聖節各大部族首領齊聚金帳,武力威嚇,殺雞儆猴……最後,便是那一出‘天神降世’了。”
“嗬嗬,魏太妃所猜測的,已與實際相符七八分了。”申屠庸微笑著,“說著貌似挺容易的,但真要做起來卻是險之又險……女巫是怎麽買通的?藥是怎麽放進酒壺的?又是怎麽辦到那出‘天神降世’的?最令老朽敬佩的是,她居然真能說動敏珠大王女當眾自盡,還將原本的王儲賽提也一起拖下了水!這一招實在狠辣,莫說是那幫清閩賊,若要換做老臣也不得不服!哈哈,如此淩厲手段,怪不得安王要她!”
魏太妃的手指便緊了緊,將那布娃娃都捏變了形。同為女子,那鐵麵烏鴉將達各瑪王妃當眾毒殺,一屍兩命;對敏珠大王女狠狠相逼,直指死路。申屠庸卻能笑說敬佩,這讓她的心底嗖嗖生出寒涼,忍不住微微發抖起來。
“嗬嗬,開春初暖乍寒,生機初蒙,適合調養——娘娘還是早些用飯休息吧。”見魏太妃的臉色不好,申屠庸便適時告退了,他走到門口,虛掩上門扉前,突然輕聲問“太妃娘娘,吏曹突然送了本折子上來,要將少府銅承內的一名小監丞調至禦史台,你說老臣該如何是好呢?”
門內的魏太妃猛然一抖,她終於知道,這才是這老狐狸今日來找她的真正目的。
“那名監丞,叫什麽名字?”魏太妃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哈哈,說來甚巧,便是老臣曾經放在盤子裏的那條魚。”
布娃娃“啪嗒”掉在地上,申屠庸在門外站了許久,終於滿意地聽見魏太妃頹然歎息“聲東擊西——太尉大人定是做的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