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一鳴驚人】
玄兔三千杵,搗就白玉丸。一服去百病,二服忘憂煩。彼獨是何人,心如石不轉?飲月得長生,不顧雪滿山。
在那個弦月如刀的夜晚,一曲《寄玄兔》不知是從何人口中開始傳唱,念誦聲逐漸越來越大,其中混入了歎息與啜泣。
無知的山民們聽不懂這曲子在唱什麽,隻當是讚頌白狼神的歌謠。有人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望著木窗外清幽的月光,一邊跟著那些聲音唱詩,一邊想著當時如果手腳再快一點,搶到神母投下來的白玉丸該有多好……
羽衛小雉躡手躡腳地緊貼窗邊而走,將還溫熱的雞湯放在桌上。故意碰到了桌邊坐著的人的手臂,可那人仿佛泥塑木偶,一點反應也無。小雉覺得害怕,輕聲問道“郡主她真的沒事嗎?”
“保持這樣或許更好。”沈玄度從玉瓶中倒出一把花花綠綠的藥丸,看也不看就吞了下去,又將那玉瓶拋給小雉,示意她喂給號枝“景陽在外流落久了,學得狠辣,竟然想得出吞服烈毒,從幻術裏活活疼醒的法子。她剛烈至此,我也就隻能用琵沙迦納的藥物了。”
正如白狼巫師所言,號枝被蠻平女王以密藥控製心神,此時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她就那樣半睜著無神的眼睛,任由小雉拿著一堆藥丸準備往她嘴裏填。沈玄度看著她線條優美的嘴唇被掐的發紅,不悅斥責“蠢材,喂不進去你不會碾碎化水了再喂麽!景陽是一國郡主,是我的妻子,怎能讓你如此橫蠻對待!”
沈玄度說得急了,便又咳喘個不停。小雉急忙跪地請罪,收拾了藥丸便下去了,留下屋中兩人相顧無言。
將她臉上的鐵麵摘下的時候,指尖觸摸到了纖長的睫毛。如果有知覺的話,一定是忍不住要眨眼的。可現在的鐵麵烏鴉就像一具精美的人偶,除了鼻下尚有一絲細微的呼吸,完全沒有任何活氣了,自然也不會做出哪怕一絲反應。
號枝的關節無力支撐,沈玄度便讓她半趴在桌子上,下巴擱在手臂,仿佛趴在那兒小憩,睡得安穩。他看著便忍不住撫摸著她柔順的長發流淚“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呢,金烏。”
桌上趴著的人自然不會回答,聲音來自門外“巫師,俞國欽差求見。”
謝琅一開始吃了閉門羹,可他在門外大聲念起那首“此身願做金烏火”時,沈玄度到底還是答應見他了。
書生一見到白狼巫師,便感覺到他比在山間梯田初遇時更顯得蒼白虛弱了。夜深露重,主人本來已經打算就寢,惡客貿然來訪,自然沒有什麽好臉色可看,能抬手給謝琅倒上一杯熱茶,便算是沈玄度自持鏡炴國皇族身份,周全禮節了。
“擲子去,黑雲壓覆三千裏,羅睺一滅萬焰生。洗刀唱,此身願做金烏火,誅盡百裏魑魅魍……”詩詞雖為小道,卻是體現心境的最佳途徑,這首長短句聽來悲愴,沈玄度僅念了兩句,似乎字字帶血。他在“小憩”的號枝身邊坐下,將她微微淩亂的發絲攏齊,“欽差可知這首《洗刀唱》,寫的是什麽?”
“謝琅不知,還請白狼巫師賜教。”書生很客氣,行的也是晚輩禮。
沈玄度一愣,招手請他坐下“你不知詩詞中意,為何在外麵大聲吟唱?”
“這就如那些山民也隨口吟唱我寫的《寄玄兔》,僅僅是念著提氣,再加上些自以為是的揣摩,試圖體會寫詩人的心境而已。”謝琅口裏答著,目光卻落在趴在桌上小憩的女子臉上。那是一張清秀的臉孔,右眼下有顆鮮豔的紅色小痣,想必笑起來應該很是嬌豔。
“天已晚,我的愛妻已經睡著了。若要談論詩詞,欽差不妨明日再來。”沈玄度危險地眯起眼睛。
謝琅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熱茶就喝。白狼巫師看著他手裏顫抖地將滾燙的茶水晃出去好多次,連皮膚都燙紅了,卻仿佛豪飲烈酒般一口將那熱茶吞下去的壯烈樣子,啞然失笑“若我沒有猜錯,現在陸淩霜正疾馳在返回安京的途中。”
謝琅搖頭“去的是虎迸衛的人,陸淩霜不肯走。”他又將壺裏的茶給自己倒了一杯,繼續一口吞下去,燙的齜牙咧嘴“我說與他命中犯煞,兩人湊在一起就倒黴,他偏生不聽,鐵了心要和我一起蹲在這裏。”
沈玄度又扯了扯嘴角,那手掌支著下頜,好整以暇地看書生在那裏狂飲“一份奏折九重天,他身為言官禦史,自然不肯放過這種機會的。”
“你這茶湯有夠帶勁的。”謝琅覺得渾身的血液都翻湧起來,滿臉通紅,竟然是顯出癡狂態來。他隨手解開外衫,連掛在腰際的玉佩都摔落在地,頓時便斷成兩塊。謝琅尤為可惜地撿起來拚湊一番,見實在湊不回去了,無奈地對沈玄度笑“這塊玉佩,還是靠巴結上官才得來的賞頭。可憐我謝平治滿肚子揮斥八極,卻屢遭大難,連飽飯都沒吃上過幾口……”
“嗬嗬,像你這種意氣書生,我見多了。”謝琅苦撐著不肯倒下去,沈玄度便接過手來繼續往他杯中續茶,“我曾在蒙州見過一名書生,竟然是靠著在秦樓楚館的相好接濟才能活得下去。俞國這些連自己都養不活的才子,很稀罕麽?尋章摘句,白首窮經,往故紙堆裏憑巧混食,與賣笑的歌妓有何兩樣?”
這番話說的尖酸刻薄,惹起謝琅臉上血色更濃,他死死握住茶杯,身體抖得如同篩糠“巫師,你說得對。安京的高管勳貴自然喜歡華府文章,艱險絕倫,怪異奇俊的句子最討人喜歡。俞國有投行卷的,往往憑著一句妙言平步青雲,被奉為座上賓,迎入府中歌舞宴飲日夜不歇……嗬嗬,這便是俞國的才子!”
他說到最後,已經狂態盡顯,扔開杯子,一把抓住茶壺也不顧裏麵液體滾燙便直接仰頭灌了下去,澆得滿頭滿臉都是,衣襟也濕了一大片。沈玄度噙著笑,看著謝琅全身發紅滾燙地坐在桌邊打擺子,連眼球都遍布血絲,便把那茶壺翻過來,倒扣在桌麵上,那裏麵確實一滴液體也沒有了,“欽差,你都喝完了。”
“我都喝完了。”謝琅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聽著窗外突然炸起的喊殺聲。那是陸淩霜帶著一百三十名虎迸衛與迦樓羅眾拚命,無論怎樣也要在這虛假的桃花源內撕開一個通往戰場的缺口。
“白狼巫師,你還是低估了俞國文人的風骨!我不是來求饒的!”謝琅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一把將茶壺砸碎,嘶啞地大吼“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於襄!你攔不住我!我要去蒙州,我要親眼去看看那個被婊子養活的才子,我要告、告訴他,‘帝流漿’喝了再多、才子,就是才子!不會變成陰溝裏的臭蟲!”
沈玄度長歎口氣,為癡狂的書生捫掌喝彩,他真的是從心底佩服這顆砸不爛煮不軟的銅豌豆。蠻平人大多認為風骨這種東西是天生的,隻有神才能擁有,至於凡人和愚民隻需要趴在地上看就行了。但俞國人卻認為錚錚風骨可以後天培養出來,於是他們拚了命地修養身心,花上幾年幾十年,從書堆裏鑽出來的家夥脾氣一個比一個臭,骨頭一個比一個硬。
可是那又如何?沈玄度招了招手,一身黑衣的羽衛小雉不知是何時站在那裏的,她手上那個半透光的玉瓶中有蕩漾的液體。
“欽差,你剛喝的是另一種藥。號枝的藥在那裏。”沈玄度怪異地笑起來,他迫不及待想看謝琅目瞪口呆的表情。
可是謝琅也笑了,滿麵通紅的咧著大嘴,笑得醜陋且猖狂“白狼巫師,你真的以為我是為了搶藥喝來的?”他張開雙手,那塊已經斷成兩截的玉佩躺在書生滿是血色的掌心,中間明顯有一個夾層。
白狼巫師的臉色在看到那個夾層的同時,瞬間慘白。
有一隻冰冷而骨節清勁的手搭在了他的後頸,號枝抬起臉低聲笑“舒哥哥……”那聲音好似來自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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