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雕心雁爪】
牛車很重,車輪深深地陷入泥地之中,有時候不得不吩咐人在後麵推一把。
格巴哈的勇士們對領隊的左大將頗有微詞,不讓帶多多的羊保證食物,每人兩匹母馬不僅要載重也是他們的口糧。肉幹、糌粑和馬奶雖然也吃得飽,但是哪有勇士不吃血食的?連吃口鮮肉都沒有,後麵那些牛車上裝的又是什麽?
“畢竟是個女人”這句話傳到號枝的耳朵裏還不到半刻鍾,她就吩咐在一處森林邊緣停了下來。傳令小兵滿頭霧水地從牛車上拿了個竹罐下來,被她綁在箭上射了出去。勇士們看著那個小罐子閃著火星飛進森林裏,還沒來得及發笑,突然就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整個大地為之一顫!
這下可捅了婁子了,成千上萬的鳥兒吱呀亂叫著漫天飛,二十多頭狼就從林子裏一下竄了出來,還沒來得及亂刀砍死,又有一條水桶粗的大蛇扭著身子往陰暗處亂鑽,一頭倒黴的鹿不小心踩了一腳就被纏住活活勒死,屍體拋棄在一邊,逐漸被奔騰的百獸踩得隻剩下一張皮。
傳令小兵當場就跪下去了,想起剛才自己手裏捏著那麽個恐怖的玩意兒他的脊梁骨上就淌滿了冷汗。號枝騎在馬上對他露出白森森的虎牙,笑問“怎樣,有沒有見過喜歡把人炸開花的女人?”
“炸開花”是一個什麽概念?清閩的勇士們麵麵相覷,用貧瘠的想象力模擬了一下這種神雷落在人身上是個什麽光景……霎時間千多人的隊伍中沒有一個敢吱聲的,望向左大將的眼神變得恭敬而恐懼起來。
號枝又冷笑了幾聲,望向天邊那一片黑壓壓的驚鳥吹了聲口哨。倉皇逃竄的獸群會把消息帶給那個人,告訴他: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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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天際出現了一道黑線,好似血紅殘陽上的一處傷疤,非常醜陋。那是驚恐的鳥群,它們嚇壞了,會沒頭亂腦地飛進白皚皚的武陰山去,直至凍死為止。
“她來了。”
正跪在白石做成的祭壇下麵的牧民們聞言又恐懼又疑惑地抬起頭來,誰來了?是可怕的地龍嗎?還是詭異的邪神嗎?那要怎麽對付呢?自己已經將所有的牛羊和糧食都獻給了偉大的白狼神,空蕩蕩的賬內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頭戴白狼神麵具的高瘦青年將手裏的銅錢劍插在祭壇上的鹽缸裏,口中念起了怪異的咒語,隨著那些扭曲的發音,缸中雪白的鹽發出陣陣焦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黑色。雪原上的牧民們相信讓鹽變色的厲鬼是世界上最恐怖最邪惡的魔鬼,有一個頭發花白的長老見到祭壇上這般慘狀,喉嚨裏發出咯的一聲就昏厥過去,他的幼孫伏在爺爺軟綿綿的身體上嚎啕大哭。
“不要哭泣。神母最喜歡孩子,她會比母親更溫善地待你。”白狼巫師從祭壇上走下來,俯身把那個孩子抱起,小男孩害怕他臉上的猙獰麵具,嚎啕大哭著向自己的母親伸手尋求保護,可他的母親卻在一眾男人的看守下把額頭緊緊地貼在地麵上,口裏不斷發出失去了幼崽的母獸般的哀嚎。
“有一個世界上最殘暴可怕的魔鬼正在往你們的家園趕來,她會把戰爭,饑荒和疫病遍灑在你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上。這個魔鬼如此可怕,甚至能將聖潔的湖鹽都汙染成黑色,你們已經看到了。”白狼巫師說著將小男孩帶到白石祭壇上,那冰冷的石階之下,是落差巨大到讓人看上一眼就要發昏的懸崖,“但你們無需害怕,偉大的白狼神會保佑她的孩子。隻要你們虔誠地跪下來獻上祭品,她會滿足你們的一切願望。”
青年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皮,小聲抗議“可是我們已經把所有牛羊和糧食都獻給您了……”
“難道神威在你看來不過是牛羊糧食就能夠換取的俗物嗎?”白狼巫師的語調中帶上了怒火,那個青年立刻低下頭去不說話了,“神母是慈悲的,她深愛著你們。隻要你們讓血親去她的身邊侍奉,一定會得到福報。”
祭壇下一片寂靜,隻有那個被看守起來的母親還在哀嚎。見無人回應,白狼巫師發出了一聲冷笑“還是說你們不想要帝流漿了?”這句話說得很輕,卻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幾息之前還趴在地上戰戰兢兢的牧民們紛紛站起來歡呼,在一片“白狼神佑我,賜我帝流漿”的熱潮當中,那個母親一頭撞在白石祭壇邊,腦漿迸裂地死去了。
“阿媽——!”小男孩尖叫起來,可他的這聲尖叫就像是快速沉入水底的石頭那樣,最終祭壇底部遠遠地傳來“砰”地一聲悶響,這對母子將在慈悲的白狼神身邊再會。
“歡呼吧,子民們!魔鬼就要來了,但是在白狼神的庇佑下,我們將戰無不勝!我們會讓魔鬼滾回地獄去!”隨著他的高呼,白石祭壇周圍點起火堆來。鮮紅火舌舔舐著祭品,有如被死者氣息吸引,聚攏而來鴉鳥般的黑衣女衛們沉默地處理血跡,好一副地獄般的盛景。
小雉扶起撞死在祭壇上的母親,她的頭像被人砸了一棍的爛南瓜,慘不忍睹。“身為鏡炴子民,不欺淩弱小,不畏懼強人,不欺騙無知;孝義而敬律法,尊禮而近鄉情;對敵悍勇不懼死亡,對親仁慈友愛……”小雉口中喃喃著曾經發過的誓言,手指撫過女屍悲哀的臉龐,試圖讓她閉上眼睛。可是幾次嚐試都失敗了,母親哀怨的眼睛始終盯著孩子墜下懸崖的方向。
這一切在人們的狂歡中微不足道。是啊,信仰到了極致,除了人命也沒有其他什麽可以獻給神明的東西了。白狼巫師是個有大能的人,知道該如何操縱人心——用生離死別來作為他祭壇上的表演,這樣才能刺激到這群蠻人未開化的腦子,混淆他們的觀念,轉嫁他們的仇恨……待景陽郡主踏上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土地時,等待她的會是漫山遍野的仇敵。
小雉想到此處默默垂淚,身邊的姐妹沉默地把麻袋套在女屍的頭上,看不到那雙哀怨的眼睛會讓人稍微感覺好一些。
“戰爭就是頭吃人的凶獸。號枝已經紅了眼睛撕破了臉皮,道德禮儀誰顧得上。你還記得雀陰是怎麽死的嗎?”年紀稍長幾歲的姐妹撫摸著她顫抖的背安慰,“小雉,這不是你的錯。我們不想鏡炴就此覆滅在塵埃中,隻有舒王殿下這一條路可走,那號枝就必須死。她能弄到硫磺,我們沒有,就隻有‘帝流漿’可以依靠了,不想再讓姐妹荒唐地死去,我們隻能扔掉慈悲心了。”
“我知道,”小雉吸了下鼻子,抹去眼淚,“可‘迦樓羅’已經拋棄了太多東西,等到這一切結束,我們還能剩下什麽?對於白狼巫師來說,他這樣行事很合理。可將來有一天鏡炴的幽靈也一定會被他這樣合理地除掉……”
“別說了!”小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捂住了嘴。
高高的白石祭壇上,白狼巫師微垂著頭看向迦樓羅眾,雖看不透他頭戴的猙獰麵具,可小雉直覺他好像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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