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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傾國初出驚帝都

  “公子是思慮過多損了氣血,加上風寒入浸是以才引發了舊疾。隻要按時服藥,再多加休養,莫要勞神憂身,五六日便可安妥。”大夫留下藥方又吩咐了幾句便走了。


  顧氏那一整日都不離德意園,一直守著。到了申時,秋遠山回府,不曾歇息便先過來探望,見已無大礙方安心。


  秋意遙見父母都在旁,便將心裏的打算說了。“爹,娘,孩兒想去白曇山住些日子。”


  顧氏與秋遠山聞言,倒沒反對。秋遠山道:“你去那邊住些日子也好,寒冬裏帝都太冷,你身子受不住,那邊近溫泉,要暖和些,予你的病有利。”


  顧氏則道:“娘當然願意你去那裏住著,隻是此刻你病著,不能去,待過五六日,你病好了,娘才放心你出門。”


  “嗯。”秋意遙應允。他知此刻若強行離開,必惹爹娘憂心,隻待將養兩三日便往白曇山去。


  第二日,秋遠山朝中歸來,麵上隱有慍色。回後府經過偏廳時,聽得裏頭一陣笑語聲,仔細一聽,卻是戚氏與呂氏在廳中會客。


  戚氏、呂氏入侯府也是近二十年了,秋家父子顯貴,帝都多是人想攀附,是以兩人雖隻是側室,但也多有人相與交往,大都也是朝中大臣們的家室。與那些人來往多了,日子久了,兩人便也褪了昔日的樸實,而是做起了貴婦享受起閑逸奢華的生活。今日相約這家品茶,明日再去那家鬥草,後日另家玩玩投壺耍耍六博,再不帝都內外走走看看……雖則丈夫少憐,但日子過得也是滋潤悠遊。


  今日,禦台府劉大人的三夫人黃氏及太音府馬大人的七夫人何氏來訪。四人喝過一輪茶,隨口聊了幾句,然後黃氏便道:“剛才我下轎時正見著了謝夫人出門,怎麽,她來拜會夫人嗎?”


  呂氏一聽,卻笑著搖頭,“她哪是拜會夫人,她是想拜會公主,隻可惜呀,我們府裏這位公主是從來不見人的。”


  “這我是早有耳聞的。”何氏也笑道,“帝都裏而今有句話叫‘見皇帝容易,見宸華公主難’。”


  “可不是。”戚氏也道,“前兩日太宰府的秦夫人來拜會公主,就不曾見。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來了,也沒見。公主入侯府已兩個多月,不曾踏出府門,亦不曾接見一位外客,便是連我們平日都難得一見。”


  “連秦夫人都不見?”黃氏顯然很吃驚,“那可是百官之首的太宰府!”


  “喲,徐夫人可是一貫喜與秦夫人爭的。”何氏咯咯笑道,“估計是想著公主不見秦夫人,若見了她,便是贏了秦夫人,可惜算盤也落空了。”


  “嗬,太宰府、太律府又怎樣,公主不想見便是不見。”呂氏閑閑端起茶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可是來了三回了,公主連一回也沒見。”


  “嗬嗬……”黃氏一聽這話便笑了起來,“那位四少夫人她來見公主,怕不是就一個目的……”


  “比美!”何氏接口道,“這位四少夫人一向自恃貌美,她聞得安豫王妃與公主的美名一貫不服,她這麽想見公主,擺明了就是想和公主比比到底誰更美,誰才是這帝都的第一美人!”


  “四少夫人若是存這心思,那她還是不要見公主的好。”戚氏卻道。


  “哦?”黃氏、何氏都將目光看向了她。


  “論到容貌……”戚氏悠然神往,“四少夫人比之公主那是螢蟲想與皓月爭輝,我平生所見之人,無一人有公主一半美貌。”


  “啊!”黃氏、何氏聞言驚歎,“公主竟是這般美?”一時不由都心生一見之意。


  “公主之美無以形容。”戚氏歎道。


  “讓我們也見見公主吧!”黃氏、何氏異口同聲道。


  噗哧!戚氏、呂氏不由忍俊不禁。


  “兩位難道忘了公主從不見外客,便是連府裏的人要入德馨園都先得請示家令伊與內邸臣,再由他們請示公主,公主答應了見才可入園。”戚氏搖頭道。


  黃氏、何氏聞言頓時一臉失望。


  “其實要見公主也有個法子。”呂氏卻道,“公主平日有時會去留白樓看書,或是去梅園賞梅,若是運氣好能路上碰著,便也等於見到了公主。”


  黃氏、何氏一聽又麵露喜色。


  廳外秋遠山未驚動任何人,悄悄走開。


  戚氏、呂氏領著黃氏、何氏先往留白樓方向走,一路行來卻並未遇著公主,微有些失望,不死心再往梅園去。四人離梅園還遠遠的便聽得有琴音傳來,還夾著歌聲,漸漸走近,隻覺琴音清似流水,一個甜美的聲音和著琴音唱道:


  玉骨哪愁瘴霧,冰璣自有仙風。


  海仙時遺探芳叢,倒掛綠毛麽鳳。


  素麵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


  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四人如聞仙樂,沉迷其中,一曲終了,才幽幽回神。


  “公主,這寫詞的人定是見過你。”園內有人說話,聽聲音正是剛才唱歌的。


  “你折幾枝梅花回去插書房裏。”另有人開口,聲音清若琴鳴。


  黃氏、何氏目光往戚氏、呂氏望去,戚、呂兩人微笑頷首,園中正是公主。


  四人忙一整衣襟,然後由戚氏、呂氏領頭往梅園內走去。


  一入園中,便見大片紅梅,如火似霞,又夾三三兩兩白梅,便是似燦霞之上點綴著的潔白雲虹,緋豔之中頓有耳目神清之感。可這梅花再豔再美,又怎及那梅下娉婷的身影。


  黃氏、何氏這刻覺得剛才那人說得極是,那寫詞的人定是見過了她,才能寫出那樣的詞。


  玉骨哪愁瘴霧,冰璣自有仙風。


  那人素衣烏發,容顏如雪,未染脂粉不飾珠玉,清到極致,卻玉蘊輝山光華照人,一園如火勝霞的梅花在她麵前黯淡失色,那等風神世間無二。


  “妾身見過公主。”


  聞得戚氏、呂氏行禮,兩人才自驚癡中醒神,忙屈身行禮,“妾身禦台府黃氏(太音府何氏)拜見宸華公主。”


  忽然被擾,傾泠也隻是目光掃一眼四人,然後淡淡開口:“免禮。”


  “謝公主。”四人起身。


  戚氏見公主並未麵露不快,放下心來,道:“今日兩位夫人來訪,妾領她們府中遊賞,不想在此遇上公主。”


  傾泠微微點頭。


  “妾身等久慕公主,今日得見,實是三生有幸。”黃氏與何氏齊道。


  “嗯。”傾泠應一聲,“此園中梅花尚可,幾位夫人慢賞。”說完側首,喚回前邊折梅的孔昭,“折幾枝即可,回去了。”


  “好。”孔昭忙應了回來,目光略帶好奇的看一眼四人,然後抱起琴跟上已移步而去的公主。


  “妾等恭送公主。”身後四人側身禮送。


  出了梅園,走得遠了,孔昭才問:“剛才那兩人是誰呀?幹麽一直盯著公主你看?”


  傾泠淡淡答道:“想來也是前來拜會而不得見者,是以托了戚夫人與呂夫人,她二人知我喜來梅園,便來‘巧遇’罷。”此話不中卻也不遠也。


  “喔。”孔昭應一聲,接著又問道:“公主,你為何從不見那些來拜會你的夫人們?”


  “不想見。”傾泠答得簡單卻明了。


  “喔。”孔昭想了想,又道:“你都不見,為啥那些人還要來碰釘子?”


  傾泠靜了片刻,才道:“那些人既不識我,也不知我,又怎會這麽的想見我。他們之所以要見我,不過是因為我是本朝‘天策上將軍’安豫王的女兒,是陛下聖恩殊待的‘宸華公主’。那不過都是些別有用心的人罷,我不喜歡見這樣的人。”


  “喔。”孔昭又應一聲,忽然想到,“公主,聽說二公子病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這一次傾泠未答,隻是一路沉默的回到德馨園,然後孔昭隱約覺得,公主的憂邑更甚了。


  而梅園裏,黃氏、何氏感歎:“果然是傾國之色啊!”


  兩人歸去後,無不炫耀今日侯府中見到了宸華公主,於是聞者皆向她們打探。兩人自是讚公主貌若天仙,一時帝都中人人傳誦公主之美,無不想見到公主,更有許多的人日日守在侯府門外,就盼哪一刻公主出來時能看上一眼。


  夜裏秋遠山問夫人:“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過府拜會公主?”


  “是有此事。”顧氏答道,見丈夫臉色不好,不由問道,“有何不妥嗎?”


  秋遠山沉吟著沒吱聲。


  “侯爺?”顧氏關切的看著他。


  秋遠山來回踱了幾步,才在桌前坐下道:“今日陛下臨朝麵帶怒容,這乃極罕有的事,朝臣們又是忐忑又是疑惑,陛下開口後才知道,原來這幾年,蕪射每年都犯雲州邊城,卻也不動大幹戈,隻是搶些財物女人便退了,而前兩任雲州州府見事態不大,又怕落個‘戍邊不力’的罪名竟都將此事壓下不報,曆年如此。直至今年陛下欽點了前狀元、風州蘇行白為新任雲州州府,蕪射故犯,蘇行白一麵命胥城都副領兵追擊,一麵寫急奏呈報。這都副跟過前兩任州府,竟是個豬頭腦子,不思追敵反勸新州府也學前兩任‘平安了事’。蘇行白當場革了都副之職再一道奏折星火呈送帝都,陛下聞報震怒,嚴懲前兩任州府不說,今日朝上便議蕪射一事。”


  “那……這事與徐夫人來訪又有何關係?”顧氏疑惑,“陛下要罰便罰前兩任州府,要打便打蕪射,怎不能因這事而怪責到你頭上來。”


  秋遠山看一眼夫人,搖搖頭,再道:“陛下要臣子們說出個對策來,朝中各說紛紜,大致便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和,言妄動兵戈必使兩國百姓、士兵流血受苦,不如派使臣前往蕪射‘嚴詞指責再締和約’。另一派則主戰,蕪射本是我皇朝屬國,此番作為乃是大不敬,且屢縱屢犯不過是姑息養奸,最終受害受苦的依是邊城百姓與士兵,不若揮軍南下討伐蕪射以正國威。”


  “你必是主戰。”顧氏自然是了解丈夫的,“隻是這主和與主戰又怎麽會扯上徐夫人?”


  秋遠山擰著眉,道:“不錯,我自是主戰。”他起身在房中來回踱著步,顯然是心中甚是煩悶,踱了半晌後才重新坐下,道:“若要發兵,陛下自是要詢問太律府國中兵力與糧草,可徐大人竟答‘墨州兵事已耗兵、糧甚巨,若此刻再發兵蕪射,臣恐糧草不繼,需一月征糧’。”砰的一聲他一掌拍在桌上,頓時杯碟一陣砰砰作響,“國中兵力、糧草如何我會不清楚?墨州之援軍、糧草全從豐州、月州調集,他如此答,完全是推搪堰塞!”


  見丈夫悖然動怒,顧氏也不言語,隻是靜靜的走過去扶起桌上傾斜的杯碟,又斟一杯茶遞至丈夫手邊,眼見他氣息稍緩,這才輕聲開口:“那陛下如何說?”


  “徐大人撐太律府多年,一向精明強幹深得陛下信用,自是暫緩蕪射之事。”秋遠山眉峰皺得緊緊的,“偏安豫王今日未上朝,否則有他在,又豈容得徐大人推托!”


  “莫急。”顧氏抬手輕輕推揉丈夫肩背以鬆緩他的怒氣,一邊柔聲道:“你剛才也說了蕪射並不動大幹戈,他們搶了財物即離去,那此刻雲州百姓也就暫時安然。徐大人說要一月征糧,便等他一月就是。陛下乃是明君,蕪射一事若真是危急,他豈會就此作罷,必會召安豫王上朝的。有安豫王在,這皇朝的江山哪容他人指手劃腳的。”


  “唉,這隻是其一,我更憂心的是另一事。”秋遠山重重歎氣道。


  顧氏的手微微一頓,然後輕輕的略帶詢問的道:“你的意思是說徐大人今日之事必是受徐夫人影響,而徐夫人之所以如此,乃是因公主相拒?”


  秋遠山抬手握了握肩上夫人的手,然後起身,負手身後,踱了幾步,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素與徐大人交好,可今日朝上我與他見禮時,他隻是冷淡的一拱手,完全不同往日。”


  顧氏聞言心頭一緊,手微微握拳,然後鬆開,道:“徐夫人心胸狹隘這我是知道的,徐大人懼內在帝都也是有名的,但這國家大事又怎能因一婦人之言而左右?”


  “婦人之言……”秋遠山歎氣,“夫人莫小看婦人之能,這古往今來禍國殃民的婦人多的是!”


  顧氏默然。


  秋遠山又道:“今日一事確實不足為慮,可我擔心的卻是往後。一個徐夫人不算什麽,徐大人亦不是真糊塗之人,隻是……這帝都有人千千萬萬,這朝中往往一言足以惹禍!”


  “可……”顧氏辯解,“可這也不能怨公主。”


  秋遠山未反駁。


  一時房中沉默,夫妻倆心中皆有些無奈、沉重。


  過了一會兒,秋遠山問道:“來拜會公主的人多?”


  顧氏苦笑一聲,“公主深受聖寵,又有美名,來拜會她的人呀……這帝都的命婦差不多來過一半了,隻是公主不曾見一人。”


  “喔。”秋遠山撫須,背著手又開始在房中來回踱步。


  許久後,秋遠山停步,“遙兒不是說要去白曇山住一陣麽,不如你領著府中女眷一起去,然後以進香、避寒為名邀請公主同行,在那裏住上一段日子,暫時避開這帝都的人和事。公主人不在,自然也就不會有人來拜會了,也就不會得罪小人。”


  “這……”顧氏猶疑,公主的性子她大概的也摸到了一點,“就怕公主不去,她若不肯,那也莫可奈何。”


  “總要試試。”秋遠山沉聲道。轉了一圈,又歎氣道:“唉,就盼亭兒早點回來,他們小夫妻自是方便說話。否則,予公主,你我既不可說亦不可勸更不可訓。唉!”最後又是重重一聲歎息,有個公主兒媳真的不是宗輕鬆的事兒。


  “亭兒也該回了吧?”顧氏問道,“墨州那邊到底如何了?”


  “前幾日陛下接墨州州府奏折,亭兒已大破元戎,想來如今隻剩殘部未殲,估計年終前可趕回來。”秋遠山答道。


  第二日,顧氏親自往德馨園。


  偏廳裏,傾泠聞言沉默。


  顧氏不由將目光投向了方珈,但盼她能說上一兩句勸勸公主,可方珈隻是搖搖頭。公主不願意的,誰也沒法勸。


  隻是這次大出兩人意料之外,傾泠最後竟然答應了。


  “好,我與你們一道去。”


  傾泠的眼睛望著廳外,聲音平緩卻帶一種莫名的情緒,可廳中無人聽出,顧氏、方珈等人聞言隻是歡喜。


  於是侯府便好好忙活了幾日,一邊是仔細調養二公子的病,一邊是準備公主、夫人、小姐們出行事宜。


  十二月初四。


  威遠侯府府門大開,府前階下早已備好車馬等候,其中最顯眼的自是公主的七鳳玉輦。而得知公主出行,帝都中許多人聞風而來,幾乎將侯府門前圍了個水泄不通,無不是想一睹公主美貌。


  辰時過半,府內走出許多侍衛,將門前緊簇的人群驅散,然後便團團圍守於輦車周旁,接著便有數名妙齡侍女魚貫而出,徑往玉輦而去,架起輦梯,鋪上繡毯,打起珠簾,開啟輦門。府外圍著的人群一看這架式便知是公主要出來了,一時不由激動萬分。他們見這幾名侍女已是亭亭勻秀貌美如花,暗想著公主不知要美成什麽樣。


  過得片刻,府內又走出一男一女,皆是三旬左右相貌不俗,看其裝扮又不同一般,緋衣烏帽飾銀纓,有人認得這乃是宮中裝束,頓時眼睛盯緊門口。隻見那一男一女步出府門後即一左一右微微躬身靜侯,然後便見一個年約十四、五歲模樣嬌俏的侍女扶著一人步出府門,當那道雪白輕盈的身影自門內飄出,府外侍從無不躬身行禮。


  這必是公主!

  人人心中如此念到,目光無不是傾注公主,可目光觸及卻令所有人怔要當場。


  門內步出的那道身影纖長秀逸,風姿素雅如一樹亭亭白梅,頭戴雙鳳環月帽,飾在帽左右兩側的鳳凰的鳳嘴裏各銜著一串珠鏈,珠鏈串著密密的珠簾貼著帽沿垂下,襯得公主更加的高貴雍容,卻堪堪遮了一張臉,令人無法窺得其貌。


  人人瞪大了眼睛,看著那道公主輕盈的步下台階,在侍從的扶侍下登上玉輦,然後車門合上,便再不見影兒。


  這……


  唉!

  一時間府門外的歎氣聲此起彼伏,隻因等了這麽久依沒能見到公主真容,不由得又是遺憾又是失望。


  顧氏攜戚氏、呂氏及戚以雅、呂以南出來,見門外圍著的人群不由也是一驚,顧氏當即吩咐隨行的侍衛首領盡快起程,然後便火速登上自己的馬車。戚氏、呂氏也帶著侄女登上各自的馬車,最後秋意遙與秋嘉出來,府外的情形也是令他一怔。


  “天啦,這些人全都是來看公主的嗎?”秋嘉見如此之多的人不由得驚訝出聲。


  “呀!是二公子出來了!”人群中有人發出驚歎。


  “二公子,夫人吩咐盡快起程。”侍衛首領上前道。


  秋意遙點點頭,和秋嘉登上馬車。隨後眾隨侍出行的侍從們也騎馬的騎上馬,坐車的坐上車,前方侍衛引路,護著車隊前行。


  侯府的車隊駛出府地所在的街道,步上寬敞的大街,本以為可加快步伐,誰知府外圍著的人群中有許多不死心的人跟著車輦追到大街,惹得街上的人紛紛好奇追問,聞說宸華公主出行,那圍觀追趕的人便更多了,還有許多的人爭相傳話,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不過半刻工夫,帝都的人差不多都知曉了“宸華公主車過長街”,許許多多的人紛紛趕來,圍在街道兩旁,一路跟著馬車跑,明明是看不到人的,可他們似乎覺得看到了公主的玉輦便是一件十分歡喜的事。


  初次出行,傾泠依是一貫的平靜淡然,捧一卷書倚在榻上,靜靜翻看。而孔昭卻是興奮多了,她悄悄掀起小小一角車簾,窺視著車外,可隻看到比她還興奮的、一直盯著玉輦追著玉輦跑的擁擠的人群,耳中隻聞得他們的驚歎與叫嚷,並未見著別人口中的“繁華市集琳琅奇珍”,不由得有些失望。“這些人幹麽還不走開,老是追著車,這要跟到何時?弄得我們走得很慢,這我們要到何時才能到白曇山?”


  方珈、穆悰隨侍在車內。聞言,方珈道:“這些百姓都是想一睹公主玉容,倒無惡意,隻等車駕出了城門,他們自然就散了。”


  “為什麽這麽多人都想看咱們公主?”孔昭不解,“看了公主又能怎樣?我們公主又不喜歡見他們。”


  方珈一笑,正要答話,緩緩前行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咦?為什麽不走了?”孔昭又悄悄掀起車簾。


  方珈、穆悰也是不解,互看一眼,穆悰敲了敲車壁,問道:“何事?”


  不一會兒車外的侍衛便答道:“回稟內邸臣,前方有人擋道攔駕。”


  嗯?方珈、穆悰不由都是一怔,誰人如此大膽,竟敢阻攔公主車駕?

  “奴婢去看看。”穆悰起身,開了車門出去。


  車內,傾泠依隻是靜靜的翻著書,對於玉輦突然停下,絲毫未受影響。而方珈微微蹙眉,孔昭則是萬分好奇。


  過得半刻,穆悰便回來了,臉上的表情頗是令人尋味,既不是惱,也不是怒,似乎更多的是無奈。


  “怎麽?”方珈問他。


  穆悰看一眼公主,道:“前邊一群人攔在大街中,揚言不見公主就不給放行。”


  “大膽!”方珈聞言當即一聲喝叱,“是誰人如此無禮?”


  穆悰臉上的無奈更甚了,“為首的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


  “是他!”方珈吃了一驚。


  “嗯。”穆悰點頭,“夫人已知,剛才二公子已前去,不知能否勸走這位九公子。”


  “隻怕是難。”方珈歎了口氣。


  孔昭看著兩人那為難的神色,不由對這位“九公子”生出了好奇之心,“九公子是什麽人?”


  方珈、穆悰互相看一眼,然後麵上皆浮起淡笑,一半無奈,一半歎息。


  “說起這位九公子,在這帝都裏,那名聲可謂與駙馬不相上下。”穆悰道,“帝都的眾王孫公子中,若說駙馬是最優秀的一個,那這九公子便是最差勁的一個。”


  “啊?”孔昭瞪目,“他怎麽個差勁法?”


  “簡而言之就是紈絝子弟一個。”方珈言簡意賅,麵上的神情顯然是不願意多說。


  “紈絝子弟?”孔昭聽說過這個詞,但怎麽樣才是“紈絝子弟”卻是懵懂得很。


  見孔昭似乎不大明白,穆悰補充道:“當年這位九公子是被召進宮當皇子們的伴讀的,這本是天大的榮耀,可這九公子呀……”他搖著腦袋不住歎氣,“別人讀書他睡覺,別人寫字他搗亂,太傅要罰他,他反搶了鞭子揮抽起來,把那筆墨紙硯書本抽得滿堂飛,硯台砸了太傅,墨汁灑了眾人一身,還領著一群皇子上樹捉鳥下池捕魚,偷了琅嬛閣的書來燒火烤魚烤鳥吃,小小年紀便和宮裏的宮女們眉眼來眉眼去,還和數位小公主們紅葉相贈私訂終身……總之,把個皇宮弄得烏煙障氣,太傅們告狀告到陛下麵前,偏陛下隻是一笑竟不予理會,最後還是皇後娘娘下旨叫敬熙伯夫人領了他出去,再不許他入宮,皇宮裏這才恢複了平靜。”


  “啊……”孔昭聽了卻是滿眼的佩服,“這人可真膽大!”


  “唉!”穆悰又是歎一口氣,“說起來當年我也是見過這位九公子的,生得眉清目秀一臉的聰明樣,本以為將來不凡,誰知他呀,卻是越大越不像話。他年紀與駙馬相當,駙馬已名震邊城武勳赫赫,而他文不成武不就,連個開蒙之篇《玉言仁世》都背不齊,提起弓馬他便道腰酸背痛,可你若是問起這帝都的花樓有多少、名妓有哪些他卻是如數家珍一一道來,不但如此,他還十分好賭,曾經一夜贏萬金然後全買了脂粉珠飾送給了花樓裏的姑娘們,要不便是順手散給了叫花子,也曾輸得全身光溜溜的被扔在大街上,氣得敬熙伯不許他進門……總之呀,這九公子呀……”他歎息的搖著頭,“也就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料。”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孔昭念一遍,“他外邊有什麽好?”


  “長了個好殼子罷。”方珈笑著拍拍孔昭腦袋。


  “哦。”孔昭咕嚕一聲。


  “或許是敗絮其外,金玉其中。”車中忽然響起傾泠清淡的聲音。


  呃?方珈、穆悰、孔昭聞言不由齊齊看向她,傾泠卻隻是端起一旁矮幾上的茶杯靜靜品茶,未再言語。


  過得一會,依未見有動靜,穆悰不由再次道:“奴婢再去看看情形。”


  長街之上,圍著的人群正在欣賞著帝都的兩位貴介公子。


  一個風清月秀,一個風流倜儻。


  一個笑得一臉的無奈,一個則一臉的無賴嬉笑。


  “意遙,你這嫂嫂你自是見過了,跟我說說她到底長何模樣?”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燕雲孫笑嘻嘻的問著秋意遙。


  “雲孫,你要見公主,等哥哥回來後再來拜訪即是,怎做出今日這等事來。”秋意遙看著眼前這自小就熟識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因冬日的風太涼,隻覺得頭隱隱作痛。


  “意遙,我可是等得太久也忍得太久了。”燕雲孫揚著手中的馬鞭,“你要知道,宸華公主的美名可是傳說了很多年了,以前未出閣,安豫王府咱也不能硬闖,所以忍著。隻想著等她嫁給了意亭我就可以來拜會這位嫂子一睹佳容,誰知意亭一去墨州數月不歸害我一直不能見。而前幾天,禦台府、太音府的那兩個女人竟像兩隻老母雞似的到處咯咯咯的炫耀著她們見到了誰也見不到的宸華公主,把公主的美呀誇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勾得我這心呀直癢癢的難受。今日我本是要出城騎馬去的,誰知一出門便聽聞了公主出行。”


  他把手中馬鞭舞得團花似的,眼睛卻瞟向了車門緊閉的玉輦,“意遙,你是知道我的,平生隻兩好,一是美人,二是賭。此刻絕代佳人在眼前,若不讓我一見,那不等於要我的命麽。”他左手一抬勾住秋意遙的肩膀,一副兄親弟熱的模樣,“好兄弟,你今日就讓我見見公主吧,不然我可真要死了。”


  “雲孫。”秋意遙抬手兩指拎起肩膀上的那隻手,淺笑吟吟的看著燕雲孫,“今日你且騎你的馬去,等哥哥回來你愛怎麽樣鬧都有他陪著你鬧,別擔閣了我的行程。”


  “痛!痛!快放手!”燕雲孫趕忙把手收了回來,一邊揉著手腕,一邊瞪著秋意遙,明明一雙端正晶亮的眼睛偏給他似假還真的含怨帶嗔的瞪出了一抹風流怨情來。“意遙,虧得我們當年吃過同一碗飯睡過同一張榻穿過同一件衣裳,如今你怎如此無情的對侍我?想我們兄弟一場十數年的情份,你怎的忍心眼睜睜的看著我死?”一邊說著一邊搖頭歎息,似乎有無限的委屈與失望。


  秋意遙看他那模樣哭笑不得,搖頭道:“你倒是好意思說,你要我細數那同飯同衣的緣由?”


  “唉呀,那些就說來話長了,改日哥哥我在月香樓擺桌酒席咱們再好好敘舊。”燕雲孫一邊說著一邊不自覺的抬手摸了摸臉龐,很有些心有餘悸的樣子。


  當年那“同飯”、“同衣”的後果暫不說了,隻那“同榻”足讓他刻骨銘心。當年八、九歲的他們在同一張榻上午睡,睡到一半時他夢中不小心把秋意遙給踢下了榻,偏這呆小子也不知爬起來竟然就在地上睡了,結果著了涼回去便病了,第二天,秋意亭這死小子便一陣狂風似的殺進敬熙伯府,把他一頓好揍,害他大半個月不敢出門見人,偏他爹還對那凶手說揍得好,還要留人家吃飯。沒天理!


  “雲孫,你讓路。”秋意遙淡淡的道,可語氣不帶絲毫玩笑,“這是宸華公主的車駕,不是月香樓的的花車。”


  “哦?”燕雲孫低眸看了看手中鞭子,轉了轉,道:“意遙,你越不讓我見我就越想見。”


  秋意遙擰眉,“雲孫,哥哥回來後,你一樣可以見。”


  燕雲孫搖頭,“意遙,你不知道人的好奇心給挑起來了後不馬上滿足是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麽。我們家那位仗著有幾分姿色自以為天下第一的四嫂可是三番四次的去你們家求見,結果呢,至今連公主的一片衣角都沒見到。”他笑吟吟的看一眼秋意遙,然後目光落在玉輦之上,著意揚聲道:“今天我就把話撩這啦,若見不到公主,我們就在這街上住下了。公主若肯出來讓我們看一眼,我們自就散去。”說著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兄弟們說是不是?”


  “是!”他身後一幹朋友自是響應,那都是帝都裏放蕩出了名的王孫公子哥兒,仗著朝中有人,一個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攔公主玉輦那在他們看來非但不是罪,反是一段可歌可泣的風流佳話。


  “是!請公主出來一見!”眼見著這些王孫公子們如此做派,圍著的百姓也膽子大起來,跟著高聲相附。


  “請公主一見!”一時長街上嚷叫聲此起彼伏綿綿不絕,大有公主不出來便絕不罷休之意。


  穆悰一看這陣式,便知壞事了,忙回了玉輦,將情形告知了公主。


  “這些人太放肆了!”方珈柳眉倒豎,“公主,不如傳喚城內督,令他帶兵將之驅趕?”


  傾泠搖頭,放下手中書,望向穆悰,“他們一定要見我?”


  “看情形是。”穆悰答,“唉,都怪九公子起的頭!”


  “公主千金之軀豈能想見就見!”方珈卻是動怒了,“內邸臣,你去喚錢統領,令他將這一幹亂民趕走。”


  “慢。”傾泠卻起身,“此不過是小事,怎能對百姓動武。他們既然想見我,那見就是了。”


  “這……這怎麽可以?”方珈卻是吃了一驚,按她對公主的了解,其必不樂意見這些人的,而且……“公主怎可受這等人的威脅!”


  “方令伊想得太嚴重了。”傾泠卻隻是淡淡一句便移步出輦。


  “公主,戴上帽子。”孔昭忙取過一旁的帽子追上。


  傾泠搖頭,“算了。”


  長街上,百姓們正嚷叫著“公主出來一見”,秋意遙斂著眉頭看著燕雲孫,惱不是笑也不是,燕雲孫則是嬉皮笑臉的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嘎吱!”一聲,玉輦忽然打開,然後一道白色身影步出。


  刹時,長街靜然,所有人皆止聲息氣,目光都落向玉輦之上悄然而現的人。


  未見公主之前,人人想象著公主該是容顏嬌豔、氣韻高貴、衣飾華美……總之是明媚富麗爛耀,那才符合尊貴到極至的皇家氣派。可那一日,玉輦之上的人,無一絲華飾,無一份奢麗,素衣淡如雪,容顏秀勝月,似亭亭玉樹瓊花,風姿清絕氣韻天成,衣袂飄揚間,仿佛下一刻便會乘風飛去。


  那是天邊遺世獨立的仙子,而非人間帝王家的公主。


  那刻,長街雖有千萬人,卻靜得隻有風吹過的聲音,人人屏息驚豔,目呆神迷魂魂癡醉。


  “我的娘呀,見了她,這叫我以後可怎麽娶老婆啊。”


  許久後,燕雲孫看著玉輦上的人喃喃著。本是極輕的聲音,卻因此刻的安靜而顯得格外的響亮,也因這一語,喚得一些人緩緩回過神來,然後輕輕緩緩的吸一口氣,生怕大了驚走了玉輦上的仙子,卻再也不敢抬頭盯視,無不是悄悄垂首,全心全意的深深一拜。


  “你已見著我,可以讓路了嗎?”傾泠淡淡問道,目光看著立於街中的華衣男子,眉目疏朗,氣宇飛揚,隻看外貌,確是“金玉其外”。


  “啊……當……當然。”口齒伶俐的九公子此刻犯起了口吃,一邊移步往旁走去,可不知是因緊張還是因不舍,明明短短幾步,可他走來卻是手不知如何放腳不知如何邁,中途一個踉蹌,差點摔在當場,隻是那時無人注意他的失態。


  等燕雲孫走開了,他身後的那一幹人卻依是呆呆站著,目光癡迷的看著傾泠。


  傾泠側首看一眼身旁的穆悰,穆悰會意,揚聲道:“起程!”


  “是!”眾侍衛齊聲答應,那響亮的富有氣勢的聲音頓時驚醒癡迷的眾人。


  “雲孫,你這馬鞭便借我用罷。”秋意遙笑看燕雲孫一眼。一旁早得吩咐的秋嘉牽過駿馬,他接過韁繩,輕輕一躍便落於馬背上。


  嗯?燕雲孫一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馬鞭上,才發現那是自己的鞭子,可什麽時候掉的竟然不知道,於是風流遍帝都的九公子噌的一下滿臉通紅。


  傾泠見著,不由得輕輕一笑。


  那刻,燕雲孫正抬眸往她看去,那一笑便堪堪落入眸中,刹時心頭狠狠的震了一下,然後九公子的耳中便隻有鼓鳴似的心跳聲,眼中隻那一朵似白曇悄綻的微笑。


  車輪滾動,馬蹄踢噠,車隊再次緩緩前行。傾泠立於輦前,目光遙落前方,似一尊完美的雪玉雕像,隻衣袂在風中飄動。長街上的百姓們自動讓道,隻是當玉輦駛過時,腳下不由自主的跟著跑,目光不移輦前那道身影。


  清如瑤池白蓮,美如雲端天女,遙不可及,卻不能抑止心中的傾慕。


  宸華公主再一次引得帝都城內萬人空巷,後來有人作詩一首,千百年後依有人傳唱著:


  皇家宸華主,玉輦過長街。


  避寒白曇上,驚動帝城人。


  而傾泠的目光,注視著最前的那一騎。看他時而掩袖輕咳,看他時而揚鞭縱馬,自始至終不曾回頭一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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