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何需諸君歎才高
十二月二十日,酉時。
白曇寺裏已煎熬了兩天的眾人終於在陰沉的暮色裏等回了秋意遙及傾泠,孔昭喜極而泣,一把撲過去抱住公主不放,而方珈、穆悰一顆吊在半空的心終落回原地,其餘人等無不也是歡欣一片。
兩人皆是一身的疲倦,又在雪中凍久了,麵色青白。方珈、穆悰忙分別將兩人移入禪房,又搬來四五個火盆,又給兩人換過衣裳,裹上厚厚的棉被,泡上滾燙的熱茶,煮上去寒的湯藥……等忙過了才想起命人去山腰別院裏給顧氏報信。
顧氏得信當即便到了白曇寺,一見兩人平安歸來,喜不自禁,忙一迭聲的感謝菩薩保佑。
這一夜,顧氏與秋意遙便在白曇寺裏歇下了。
夜裏,顧氏與方珈、穆悰皆在秋意遙的房裏,三人都是想知道公主失蹤的前前後後,隻是此事不好問公主,自然就是問秋意遙了。
“公主不過是出寺賞雪與侍從走失迷了會兒路,所幸很快便為侍從找到。”秋意遙目光掃過三人緩緩答道。
三人聞言一怔,看著秋意遙,但隨即了悟。此事無論是因何而起,但都隻有這一種說法!
“嗯。”三人皆點頭。
“此事便到此為止。”顧氏起身,“遙兒你這幾天辛苦了,早點歇息。”
方珈、穆悰亦起身,三人一道離了秋意遙禪房各自回去休息。
待三人離去後,房中端坐的秋意遙陡然麵色大變,臉白如紙,他伸手,欲將置於膝上的手爐捧起,可手臂、手指不聽使喚,完全無法屈伸,全身戰慄冰涼,骨節劇痛,寒症竟在此刻發病了。
房門忽然被推開了,一人輕步走入,抬掌按在他背心,便一股熱流傳入體內,為他活血通脈。
半個時辰後,秋意遙睜目,起身向身後之人施禮,“多謝大師相救。”
“阿彌陀佛。”白惠大師合掌一禮,轉身離去,人走遠了,聲音卻隱隱傳來,“山洪雖阻,卻終有破堤暴發之日,那時便是滅頂之災。”
房內,秋意遙隻是淡然一笑,眼中卻溢出深深的淒滄。
翌日,天空放晴,朗日的照射下,白曇山晶瑩奪目,雖無白曇花之楚楚風姿,卻有白玉山之盈潤明輝。
顧氏雖想馬上回帝都去,無奈積雪未融,這麽多的人、行李要下山實不易,隻得作罷,用過早膳後即和秋意遙回了別院,到了別院即吩咐侍從們收拾行裝,準備明日回府。呂以南的一名婢女無意間問了秋儀一句“公主是在哪被找到的?”一向和善的顧氏當場動怒,以家法重重責罰了這名“非議公主”的婢女,當那名婢女在院中被鞭打得淒啼慘叫時,一府的人都噤若寒蟬。
那日,白曇寺裏,穆悰罰一名內侍在雪地裏跪了一天,隻因他問一句“和公主一起迷路的侍衛怎麽沒有回來?”看著凍得暈死過去倒在雪地中無人理會的內侍,所有隨侍莫不膽寒。
夜裏,秋意遙請侍衛統領錢憀在邀月亭飲酒。
酒過三巡,秋意遙問錢統領可記得當年陽嘉公主車駕被驚一事。
錢憀停杯。
陽嘉公主乃先帝最寵愛的女兒,一次出宮遊春時,山中忽然衝出了一頭野熊,驚嚇了馬匹,拉著馬車胡亂奔走,侍衛們在後追趕,最後雖是製伏了野熊,拉住了驚馬,但陽嘉公主驚嚇過度,回宮便一場大病,先帝龍顏大怒,於是所有隨侍人員皆受重罰。而罰得最重的則是當年的侍衛統領,革職流放千裏,永世不得回帝都。
想到此,錢憀驀然心驚,看著月下麵容蒼白略顯病態的秋二公子,一股寒氣自腦後升起。他起身,抱拳,“在下謹記於心,一刻不敢忘。”
秋意遙微微點頭,“當年那些從人,許隻是一時疏忽,卻不想禍從‘天’降。”
“在下必會嚴律屬下,絕不許有一點疏忽而使公主受傷。”錢憀承諾。
“有錢統領這話,我們秋家就放心了。”秋意遙斟一杯酒遞至錢憀麵前,“這杯是我代秋家謝過錢統領。”
錢憀雙手捧杯,一口飲盡,“謝二公子賞酒,在下還需巡守,先告辭。”
“錢統領自便。”秋意遙起身相送。
錢憀離開邀月亭,走遠了時偶一回首,隻見月下那人靜立亭中,周圍殘雪相映,身姿瘦削單薄,可烏發白衣如此鮮明,月不能掩其輝,雪不能化其魂,夜不能融其神。
到底是誰說秋家二公子百無一用!
那人不是沒長眼睛,便是爹娘生他時忘了給他生腦子!
一夜平靜過去。
十二月二十二日,積雪已融得差不多,威遠侯府眾人啟程回帝都。
照例依是先乘肩輦,到山下再換乘馬車。
顧氏一行坐著肩輦到山下時,先行的侍從們已將行裝全都裝上了馬車,見公主、夫人、公子、小姐們到了,忙上前攙扶。
“要死呢!你怎麽弄了這些血在小姐衣上!”一聲喝叱響起,卻是戚以雅的婢女在訓叱剛才上前攙扶的侍從,“小姐這衣裳可還是新的!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秋蓉。”戚以雅喝住婢女,掃了一眼袖上沾染的血印子,“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回去洗洗就好了。”
“小的該死,小姐寬恕。”侍從忙跪趴地上連連求饒。
“你起來。”戚以雅喚道,“我看看你的手。”說著伸手拿過侍從的手,果見一雙手都紅紅腫腫的,還裂開了幾道口子,綻出血來。“秋蓉,去把那幾瓶治凍瘡的藥膏全拿來。”
“小姐……”秋蓉卻不以為然。
“去。”戚以雅吩咐。秋蓉這才不情不願的去了。
戚以雅又對侍從道:“那藥膏極是有用,你拿去用,其他人若也長凍瘡了,也給他們治治。”
“多……多謝以雅小姐。”侍從受寵若驚。
戚以雅擺擺手,便上了自己的馬車。
周圍許多侍從看著這一幕,無不讚歎“以雅小姐善良細心”。
隔著兩輛馬車,傾泠亦有看到,她靜靜的打量著嫻靜溫婉的戚以雅一眼,便移步登上玉輦。
雪未融完,路上不大好走,是以回帝都比之來時多耗了半日,直至申時大隊人馬才回到威遠侯府。
一行人剛入府中,還未來得及緩口氣,便被秋嘉驚恐的叫聲給震閃了魂。但隨即全府的人都反應過來,讓秋嘉如此驚恐的必是二公子病了。
果然,全府的人很快便知道為何秋嘉會如此驚恐了:二公子咳血暈倒!
秋意遙雖一向體弱多病,但從未有過咳血的事,顯然這一次發病不同以往,來勢極猛,人自暈倒後即陷在昏迷之中。秋遠山、顧氏聞迅後即是一臉惶色,整日守在德意園。而向來安靜的德意園裏人一下多了起來,侍候的仆從除外,最多的便是大夫,不但將這帝都城裏的名醫全都請遍了,便是宮中禦醫也請來了,隻是所有大夫看過後都是相同診斷。
“公子本隻是寒疾纏身,但多年來養護有度並無大礙,隻是今日看,公子竟已是寒邪損筋傷絡,症狀十部於前,且公子咳嗽、咯血、潮熱、盜汗,已是添病在肺。更且公子素體虛弱,又起居不慎,耗傷氣血津液,兼又勞累過度,憂思多慮,已至心神巨耗……”
每一個大夫的診斷都令秋遠山夫婦聽得膽顫心驚,不明白怎麽忽然間愛子的病便如此的嚴重了,而且什麽“添病在肺”的,難道是說……兩人越想便越是憂懼,一個勁的請求大夫一定要治好兒子。
大夫們卻全都搖頭歎息,道這兩病本就是沒法根治的,偏公子病勢又如此嚴重,如今亦隻能好好養著,看看公子的造化如何。一個個開了一堆的什麽月華丸,補天丸,固金湯,保真湯等等。而秋遠山夫婦則但凡是大夫吩咐的,便一方不漏的全都抓來,又派人去將那上好的靈芝、燕窩、人參等補品買了一堆回來。
而大夫們最後囑咐的話也大致相同。
“自古憂能傷身,多思多慮必損氣血,公子以後切記要好好養身,飲食有節,忌辛辣,慎起居,避風寒,莫太過勞心,更不可輕易動怒傷情,否則殫精竭慮,怕是麻煩啦。”
秋遠山夫婦憂切之餘連連點頭。
秋意遙清醒過來已是兩日後的事。
昏睡中,他隱約聽到有琴聲,那琴聲如一雙溫軟的手,輕柔撫慰著他的疲倦,拂去了他一身了寒冷與痛楚,他沉眠在那溫柔的琴音裏,遺忘了滿懷的悲淒,忘然了周身的沉重。當他醒來時,那清泠又溫柔的琴聲依然響在耳邊。
“誰在彈琴?”
“公子!你醒啦!”床前守著的秋嘉驚喜的叫道。
“嗯。”秋意遙掙紮著坐起身,秋嘉趕忙扶他起來,又放了個枕頭在他身後。
“這琴聲……”他側耳細聽,還有些昏沉的腦子裏隻覺得這琴聲似曾相識。
“是公主在謝芳亭裏彈琴,她昨日也在彈。”秋嘉一邊倒一杯熱水給他喝下,又將一直備著的燕窩參湯端了過來,麵上略有不滿,“一府的人都快為公子的病急死了,偏她……偏她還有閑情彈琴。”
可秋意遙顯然沒有聽進他的話,他神思都沉在琴音之中,聽過半曲後,他憶起來這就是當日白曇山上他不敢相和的那一曲,那這彈琴的自然就是……她。
“公子,用點湯,大夫說了這湯對你的病有好處。”秋嘉將湯送到他麵前。
“你說公主在謝芳亭彈琴?”他接過秋嘉遞過來的燕窩參湯。謝芳亭與德意園隻是隔著一片竹林,難怪他能如此清晰的聽到琴聲。
“嗯。”秋嘉點頭,“公子你先用湯,我去稟告夫人,馬上就回。侯爺、夫人知道你醒了,不知會有多高興呢。”說著他匆匆出了房門去報信去了。
秋意遙便在琴聲中用完了一碗湯,他剛放下碗,秋嘉便已報完了信跑回來了。
“公子,夫人正親自做著百合淮山燉白膳,等會好了就過來。”
喝過湯,秋意遙有了幾分氣力,“秋嘉,你去將簫取給我。”他目光看著對麵金絲檀木架上架著的一管緋紅玉簫。
“那管簫?取了幹麽?公子難道現在想吹簫嗎?還是等病好了再吹吧。”秋嘉看一眼那管玉簫道。這簫公子說過是他師傅所賜,平日從來不用,有時吹曲也隻用那管白玉簫,說來那管白玉簫到底去哪了,回府找過好像也沒見到。
“取來。”秋意遙道。琴曲到現在都沒停過,她到底在那呆了多久,她到底彈了多久,這麽冷的天,她……她若也病了……他如何能安心。
秋嘉沒法,隻得取來給他。他接過,奏近唇邊,順著琴曲輕輕吹著,卻隻是吹了短短一小段他便停下了,簫剛放下,便忍不住一陣咳嗽,“咳咳咳……秋嘉……簫收起。”
“看看,都說了不要吹。”秋嘉趕忙倒過一杯水,又接過了簫放好。
謝芳亭裏,傾泠聞得簫音的那一瞬,身一震,指下用力,頓劃破了指尖,一滴血珠滴落琴身,回神間,簫音已止。看著琴弦上的那抹殷紅,她卻輕輕的笑了。雖然簫音隻是一刹,可她已知,他沒事了。
“公主,你的手……”一旁的孔昭看著那指尖的血不由慌了。
“沒事。”傾泠起身,“我們回去吧。”
“呃?今日就不彈了?”孔昭一愣,昨日公主可是在此彈了足足兩個時辰呢。
“嗯。”傾泠步出謝芳亭。孔昭忙捧了琴跟上。
德意園築在水邊,一邊是竹林,綿延連接著留白樓的竹林,而繞過了德意園,在水的那邊便是一片杏林,杏林旁邊的德惠園則是秋意亭的居處。
兩人剛走到杏林邊,便聽得前方傳來隱隱的笑語聲,聽聲音是兩個年輕女子,慢慢的人似乎走近了,那笑語便清晰了。
“表兄要回來了,你是不是很歡喜呀?”這是戚以雅的聲音。
“以雅小姐,你就別取笑我了。”一個細細的女子聲音道。
“嗬,你還害羞呢,我的小嫂子。”戚以雅的聲音裏含著調侃,“等表兄回來了,難道你也害羞著不見他不成。”
“以雅小姐,你……你……胡說什麽呢。”那細細聲音的女子似乎十分的羞窘。
“咯咯……我知道你心裏很想表兄的,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與表兄這麽久沒見,來來,讓我看看這相思淚可有將這粉臉流出一條溝來沒。”戚以雅繼續打趣。
“你……你……以雅小姐,求你別說了。”那女子十分的羞怯。
兩人一路說著笑著出了杏林,不想林邊正碰著了傾泠與孔昭,兩人同時一怔。
“以雅見過公主。”戚以雅立時大方行禮。
她身旁的女子則有些慌亂,忙放下手中的提籃,屈膝行禮,“奴婢秋彌見過公主。”
“免。”傾泠淡淡道,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見她容顏秀麗,膚白如脂,玲瓏嬌小,十分可人。
秋彌一觸公主的目光,便不由得畏縮,想起剛才在杏林裏的對話,也不知公主聽沒聽到,心頭有些忐忑,悄悄望向戚以雅。
戚以雅看一眼孔昭手中的琴,道:“公主這是去謝芳亭裏彈琴了嗎?”
“嗯。”傾泠點點頭,目光落在戚以雅身上,看她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樣,思及其人其行,心裏倒有了一絲讚賞。
“聽侯爺說,意亭表兄快要回來了,夫人這幾日忙於意遙表兄的病不得空,所以我與秋彌過來收拾一下德惠園。”戚以雅又道。
“哦?”傾泠聞言隻是淡淡的反應一聲,未有一絲欣喜之色。目光又落在秋彌身上,一件半新的粉緞領鑲白兔毛的冬衣,左腕上一隻細骨金鐲,耳上墜著翡翠環,發間插一支步搖,雖是自稱奴婢,但顯然不是一般的奴婢。
“駙馬要回來了?”身後的孔昭卻是一臉的喜色。
“是。”戚以雅含笑點頭,“可能就在這幾天。”
“太好了!”孔昭聞言雀躍。
“走吧。”傾泠顯然感染不到她的興奮,抬步離去。
孔昭忙跟上。
兩人走得遠了,孔昭不由問:“公主,以雅小姐為何叫秋彌‘小嫂子’?”
傾泠腳下一頓,然後繼續前行,“那個秋彌,想來是秋意亭的侍妾。”
“什麽?”孔昭一聲尖叫,人也站住了。
傾泠卻未理會,依舊從容前行。
“公主。”孔昭追上,“駙馬他……他怎麽可以這樣?他娶了公主怎麽還可以有別的女人?”
這回傾泠停步,回頭看一眼孔昭,“他什麽時候娶我了?”
呃?孔昭一愣。
“以秋意亭的身份地位有幾房姬妾很正常。”傾泠轉身繼續走,“而且剛才那個秋彌,當日並不曾入園見禮,夫人亦從不曾提起,想來還隻是沒有名份的婢妾,這估計也是礙於我的身份。”
“那……那公主以後怎麽打算?”孔昭顯然是比她的公主更加關心這事兒。
“什麽怎麽打算?”傾泠不置可否。
“難道你就任駙馬這樣?那他以後還不知要娶多少個姬妾呢!”孔昭心中憤然。
“那是他的事,與我何幹。”傾泠一派漠然。
“啊?”孔昭瞪目,“公主,你怎麽……怎麽這麽想?”
傾泠停步,前邊已快到德馨園了,她回頭,“此事再也不要提,更不要與方令伊、內邸臣提起此事。”
孔昭撇嘴,“我心裏不舒服。”
“那你在這裏站著,等到心裏舒服了才回來。”說罷她便走了。
孔昭跺腳,衝著她的背影喊道:“我這不都是替你不舒服麽!”
可惜傾泠完全沒有理會她,自顧入園去了。
“啊!”孔昭恨得磨牙。
翌日,傾泠遣穆悰帶著一支千年靈芝、一支千年人參去探望病中的秋意遙。
此舉甚令方珈、穆悰欣慰,想公主得二公子一番相救終也懂得了人情。
這千年靈芝、千年人參都是宮中賜下的,是有錢也無處買的聖品,比之這幾日侯府買進的所有補品都珍貴,最重要的是那正是秋意遙十分需要的。顧氏那刻正在德意園,見著穆悰拿來的東西不由對公主滿懷感激。
穆悰看秋意遙已可起身,麵色雖依是蒼白,但已不似當日的灰黯,心裏很為他高興。顧氏在旁又說他剛用了一碗燕窩粥,又喝了一碗靈芝煲豬肺湯,顯然是胃口也有了。與他們閑話了幾句,喝上一杯茶,便回德馨園向公主覆命,道二公子已大好。
那刻方珈正在一旁,聞言歎道:“這位二公子實是個人才,可惜身子太弱,否則必是出將入相的人物。”
孔昭聽得,不由眨眼問道:“方令伊,你怎麽知道二公子是個人才?府裏人不都說二公子是個清閑富貴命嗎?他難道也和駙馬一樣厲害?”
方珈一笑,道:“從小事可看大處,單就白曇……”她話音微微一頓,看了傾泠一眼,見她未有何反應,才道,“隻那回便可知二公子遇事冷靜,思慮周詳,亦有謀略。況且二公子若真是個庸碌之輩,侯爺、夫人又怎會疼他入骨。”
穆悰對秋意遙一向有好感,也道:“二公子雖看似閑散,可這侯府裏哪宗事不掛他心,不經他手,侯爺、夫人諸多想不到的地方哪一宗不是他提點周旋。如此操心勞神,也怨不得他多病。”
孔昭一聽方、穆兩人這般讚許秋意遙,頓時心直口快的道:“二公子既然這麽好,若他身子沒那些病,倒不如把公主許給他。”她自從昨日知曉了秋意亭有了婢妾後便對這位人人交口稱讚的駙馬的印象大打折扣,此刻她也不過隻是隨口而出,並無他意,可方珈、穆悰聞言卻是頓然變色。
“孔昭!”方珈柳眉倒豎。
孔昭被她一喝頓時捂住耳朵往傾泠座後一躲,然後悄悄伸頭看一眼方珈,“我又犯什麽錯了?”
方珈看著她那樣,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你這話不過腦的毛病可真要改改。”
“孔昭。”穆悰也語重心長的喚她,“天子腳下,王侯之家,有時候無心的一句話便有可能引禍上身,不但害了自己,還會連累親友族人。你需知,你是公主的貼身侍女,有時候亦代表了公主,所以胡言亂語萬萬不可說。”
“可不是。”方珈把她從傾泠座後拖出來,“我不都跟你說了,作為公主侍從,一言一行都得謹慎……”
方、穆兩人拉著孔昭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她好好的訓了一頓,而傾泠卻隻是坐著,眼眸望著窗外,怔怔出神。
差不多兩刻鍾過去,方珈、穆悰才訓完了話,各自退下做事去了,留下被訓得焦頭爛額的孔昭哭喪著臉可憐兮兮地看向傾泠,隻不過傾泠卻隻丟給她一句:“方令伊和內邸臣對你很好。”
“老是訓我哪裏好了。”孔昭嘀咕著。隻不過聽她的口氣,感覺不到半點怨氣就是了。其實她心裏有一個感覺,她一直不敢和公主說,她覺得德馨園比起那清清冷冷的集雪園更像一個家,穆大人和方令伊是爹和娘,她與公主就是他們的女兒……
“他們想來是把你當子侄輩看侍吧。”冷不妨傾泠忽然這樣說道。
孔昭聞言不由甜甜一笑,原來公主清楚著呢。
傾泠起身往書房去,孔昭跟著她,到了書房,她還是忍不住問:“公主,二公子真的很能幹麽?”因為方珈、穆悰那般推崇,她不由生出了好奇,況且她心裏也一直挺喜歡這位二公子的,自然對他的事就有了幾分興趣。
傾泠不語。
“公主,二公子真的很厲害嗎?”孔昭依不死心的繼續追問。
傾泠看她那殷切的模樣,便自書架上取過一本書,從書中抽出一頁紙,然後遞給孔昭。
那張紙有些皺,墨跡也有些亂,孔昭接過,看了看,沒看懂,“這是什麽?”
“你不是想知道二公子能不能幹厲不厲害嗎?這一頁紙足可讓你知道。”傾泠答道。
孔昭再看了看,還是沒看懂,“這到底是什麽呀?”
“布陣圖。”傾泠淡淡道,“二公子擺的布陣圖。”
“布陣圖?”孔昭圓圓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公主怎麽會有二公子的布陣圖。”
“有一日在留白樓的書架下撿到的,想來是一張廢棄的草稿,他沒注意的時候風吹走了,落在書架下。”傾泠道。
孔昭眼睛盯在紙上,無比苦惱,“這麽些都是什麽啊?字不是字,圖不是圖,這就是布陣?”
“當年要你多看些書,你懶,否則你也不至今日看不懂。”傾泠睨她一眼。
“公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書就想睡覺,況且我會看會寫,還能背幾篇詩文,足夠了。”孔昭為自己辯解,“公主你看懂了,那你從這啥布陣圖的看出什麽來了?”
傾泠沉吟子會兒,才道:“‘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這幾個字你總該懂吧。”
孔昭連連點頭,“我知道,就是說那人聰明得緊,大大的有本事。”眼珠子一轉,“難道二公子有這等厲害?”
傾泠默然,隻是看著手中布陣圖良久,輕輕歎息一聲,重夾回書中,將書放回原處。
“公主?”孔昭喚她。
“他若沒這份聰明才幹,許更好些。”傾泠輕輕道,“古人說‘慧極必傷’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呃?”孔昭一愣,可聽公主話中之意,也知二公子真的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於是她也發出方珈那樣的歎息,“唉,若是二公子身子沒這麽病弱,他也許就真的能出將入相了。”
傾泠聞言卻搖頭,“在我看來,他不為官作將,倒不完全是因為他體弱多病。”
“哦?”孔昭疑惑。
“先不說文官,將帥之中便有不親上戰場的儒將,憑其才略殺伐千裏之外,並不一定要有高大強壯的身體。”傾泠自書架上抽出一本《帝側玉氏》,“千百年來這樣的人也有許多,最著名的便是輔助朝晞帝君臨天下的玉無緣。”
“啊……”孔昭眨眨眼睛,“那二公子為什麽不入朝為官?”
傾泠低眸,許久未語,孔昭都以為她不會回答時,才聽得她輕輕的聲音:“我想,是他的身份使然。”
“身份?”孔昭不解,“他是侯府二公子呀,這帝都人人都知道。”
“但帝都同樣人人都知道他並非威遠侯親子,是侯爺自戰場上收養的不知來曆的孤兒,而那場戰爭是發生在皇朝與古盧之間。”傾泠聲音有些冷肅。
“那又怎樣?”孔昭依舊不解。
傾泠看一眼孔昭,才道:“他是不知來曆的孤兒,便是說,他有可能是皇朝人,亦有可能是古盧人,他這樣的身份又怎能入朝為官呢。”
“啊?”孔昭睜大眼睛。
“古盧乃是皇朝數百年來的宿敵,倘若他是古盧遺孤,他為官為將,陛下怎能放心。”傾泠再道。
“這……”孔昭想了想,“二公子那麽好的人,怎麽可能是古盧人。而且即算是古盧的後代,可這麽多年過去,他早就是我們皇朝人,他怎麽會做對侯府、對皇朝不好的事來?而且人人不都說陛下是明君麽,明君又怎能這般猜忌臣下?”
“陛下是個明君,但身為一國之君,行差踏錯半步,必是傾國之災。前車有鑒,他又怎能不引以為戒呢。”傾泠心中歎息一聲。
“什麽前車有鑒?”孔昭又糊塗了。
傾泠將手中《帝則玉氏》放回書架,才道:“開國之君朝晞帝是一位雄才偉略之人,他當年征伐四方,令天下諸國臣服。而在諸國之中,有一個蒙成王國,世代生活在蒙成草原上,是一個驍勇彪悍的民族,但在朝晞帝所率的鐵騎之前亦隻有敗亡一途,蒙成殘部最後作為屬國臣服皇朝,朝晞帝賜他們新的國名——古盧。”
“原來古盧就是這樣來的。”孔昭恍然點頭。
傾泠繼續道:“古盧稱臣後,朝歲納貢,如此過了幾十年,彼此都還勉強算得上是相安無事。到了祐玄年間,皇朝出了一位臣子名楚玉徽,他允文允武,極具才幹膽識,頗得昭武帝的信任,同僚亦對其讚賞有加。而此人在祐玄十二年主動提出去駐守白州,白州在極北之地,與古盧接邊,是皇朝十九州中較為貧瘠的一州,還還古盧時有摩擦,諸多大臣都是不願去那的。楚玉徽此舉令昭武帝大為賞識,同意他的請旨,讓其赴任白州大都統。大都統是一州武將中的最高統帥,掌整個白州所有兵馬。”
傾泠說到此稍稍一頓,孔昭聽得正出神,忙追問:“後來呢?”
傾泠眉頭輕輕一籠,道:“誰人也想不到,楚玉徽到了白州便起兵反了皇朝,又與古盧國裏應外合,轉眼間便整個白州都在他們手中,等到帝都得知消息,他已拿下了半個琅州,頓時整個皇朝都嘩然震驚。而那刻,楚玉徽告曰天下,他本乃蒙成王室後裔,臥薪嚐膽數十年,便是為了一雪當年的國仇家恨。皇朝聞之無不驚鄂,後來一查才知,這乃古盧處心積慮謀劃了幾十年的陰謀。自蒙成王國敗後,王室中有一位王子悄悄隱遁,來到了皇朝改名換姓,取妻生子,再栽培兒子成為皇朝大臣,也就是楚玉徽,為的便是要他有朝一日兵權在握,與故國裏應外合,以雪當年滅國之恥。”
“啊……”孔昭聽得瞠目,“後來呢?後來怎樣了?難道真的給他成了?”
傾泠聞言一笑,伸手彈了彈她額頭,“傻丫頭,若真給他們成了,今天又怎麽還會有皇朝。”
“呃?也是。”孔昭摸摸額頭,“那後來呢?公主,後來又是怎麽保住皇朝的。”
傾泠麵上笑容未消,道:“雖給楚玉徽暫時得手,但諾大一個皇朝又豈會給他三兩下便打倒了,皇朝之廣,人才之多,兵馬之壯,怎是區區古盧可比。後來,昭武帝派華州大都統蕭天掛帥平叛,這蕭天出身將門,乃是當年跟隨朝晞帝的開國功臣‘掃雪將軍’蕭雪空之後,那滿腹的疇略豈是耍弄陰謀的楚玉徽可能攀比的。蕭天領兵出戰,半個月便收複了琅州,再乘勝追擊,收複了白州,一路追著楚玉徽殺到了蒙成草原上的伊依漠雪山下才退兵。”
“這蕭將軍真是位大英雄!”孔昭不由得驚歎。
“蕭家曆代多有英豪佳人。”傾泠也點頭,“這位蕭天的妹妹蕭玄是昭武帝的妃子,其不但是史上有名的美人,而且聰慧非凡,尤擅棋道,當年一局招親的玲瓏折盡天下俊才,聽聞後來是昭武帝解了,才成就了這段姻緣。而她留下的許多玲瓏,今時今日依有‘幻潮’、‘雲生’兩局無人解出。那‘祐玄’的年號便是為她而改,足可想見她當年的風華,才可令一代聖君昭武帝如此傾心。”
“啊……真想看看她本人。”孔昭聽得不由心生向往,緊接著眼睛一轉,看著傾泠,道:“不過她肯定沒有公主美。”
傾泠卻沒理會孔昭的話,繼續道:“古盧最後雖是表麵再次降服了,但骨子裏的仇恨從未忘過的,且幾年後楚玉徽殺了原古盧國王,自己當了古國之主,便又掀起了兩國的爭戰……如此便是一百多年過去,兩國之間一直是戰了又和,和了又戰,沒個消停。”
“唉,這都怨這個楚玉徽。”孔昭歎一口氣道。
“勝者王敗者寇,曆史上的人與事往往難以對與錯來論斷。”傾泠道,“隻不過經此一事後,皇朝人對古盧人的憎惡與戒心是越發的重,雖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言太過冷漠不近人情,但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陛下再英明,他也決不敢忘當年之事。”
“那二公子就隻能做個清閑富貴人?”孔昭頗有些不平。在她心裏是怎麽也沒法把秋意遙跟背叛、陰險、卑鄙等話語聯係起來的。
傾泠輕歎道:“以為君者的角度來看,能許威遠侯這樣舉足輕重的大將收養一個身份可疑的孤兒,陛下實已算是開明的。而秋意遙不出世,亦不予人前展現才華,就是為秋家著想,若他如秋意亭那般張揚,隻怕早為上所忌,秋家亦不會有今日的安然富貴。”
“唉,可惜了二公子。”孔昭再次歎氣。
傾泠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