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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空穴來風亦有因

  十二月二十六日。


  戚以雅拉著呂以南去找顧氏,說想去華門寺進香拜佛,為意遙表兄祈福。顧氏是個信佛的人,隻是這幾日一心一意的照顧秋意遙,都不曾得空去拜拜菩薩,此刻聽戚以雅這樣一說,歡喜之餘也為戚以雅的體貼懂事而心慰。忙命人備了車馬,派了侍從,護送著兩位表小姐去華門寺。


  華門寺座於帝都城南麵,占地極廣,廟宇亦堂皇氣派,乃是帝都名寺,平日多有達官貴人來此進香。


  戚以雅與呂以南到了華門寺,便見寺前停著數輛馬車,寺門前還矗立有侍衛,一見她們的馬車駛到,立時有侍衛上前盤問,聽得是威遠侯府的小姐,態度稍緩,讓過了路。


  寺中聞威遠侯府人來上香,即馬上有知客僧迎出來。


  無由的被侍衛一番盤問,呂以南心裏有了惱意,進到寺裏即問知客僧:“什麽人這麽大的排場?”


  “阿彌陀佛。”知客僧合掌,“是安豫王府的虞夫人,今日是虞家老爺、夫人的忌日,她每年的今日都來寺中為她爹娘做一場法事。”


  “以雅也曾有耳聞此事。”戚以雅微笑,“虞夫人如此的孝順真是難得。”


  呂以南一撇嘴沒有說話。


  知客僧領著兩人繞過正雄寶殿,看樣子似乎是往偏殿小佛堂而去。


  呂以南當下停步,抬手一指左邊,道:“正雄寶殿在那邊,你這是領我們去哪?”


  “阿彌陀佛,還請兩位見諒。”知客僧合掌行禮,“此刻大殿裏正在做法事,兩位入內多有不便,所以請小姐在偏殿佛堂拜佛。”


  呂以南聞言臉色頓變,戚以雅忙拉她一下,輕輕喚一聲:“妹妹。”呂以南對上她的目光,暗暗一咬牙,轉過頭去。戚以雅轉頭對知客僧微微一笑,道:“隻要心誠,想來不管在哪拜佛,佛祖都會知道,都會成全的。還請師父帶路。”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知客僧合掌一禮。


  兩人跟著知客僧到了偏殿佛堂,上香參拜,又捐了香火錢,才出殿。


  侍候在旁的知客僧問她二人是留在寺中用過齋飯,還是即刻回府。


  “我姐妹二人早聞華門寺盛名,所以想在寺中遊賞一會,師父請自便即是。”戚以雅道。


  “如此,二位小姐請便。”知客僧合掌一禮便退下了。


  戚以雅拉著呂以南在寺中轉了半個時辰,大半個華門寺也看過了,寺中道路繁多,兩人亦不識路,所以走著走著便轉到了正雄寶殿前,隻見殿前以圍幔遮擋,侍從環立,殿中傳來陣陣誦經聲,場麵甚是宏大。


  “好大的場麵!”


  “不愧是安豫王府的人,做一場法事也這般氣派。”


  耳邊忽聽得有人感慨,兩人轉頭看去,便見側旁廊上立著兩個衣飾富貴的婦人,正瞅著大殿指點。


  “這位虞娘娘倒也真孝順,每年都來。”


  “可不是。看來今日不方便,我們改日再來求這菩葉靈符罷。”


  “也是。”


  兩婦人轉身離去。


  呂以南看看正大雄寶殿那邊,眼中既有豔羨又有不屑,暗想不過是個小小滕姬罷,充什麽娘娘,擺什麽排場!

  戚以雅看她一眼,輕聲歎道:“這皇親王室果然與我等不同。”


  呂以南聞言臉上頓生不憤,道:“姐姐,你我也是侯府小姐,論身份,也不至連這位虞夫人也不如。”


  正說著,殿中經聲忽止,然後便有僧人陸續而出。


  戚以雅看著,心中一動,道:“看這情景,想來是法事已畢,不如我們稍等會兒。聽說華門寺的菩葉靈符極為靈驗,等他們走了後,我們入殿去為意遙表兄求個菩葉靈符,佑他早日病好。”


  “你對人家這麽好有什麽用,人家不見得感恩圖報。”呂以南很不以為然,不過人倒是沒走,陪著戚以雅等。


  過得半刻鍾,僧人已散盡,殿外帷幔亦收起,接著便見一些侍從魚貫而出,最後才出來一位美貌婦人,雖年華不再,卻如暮時紅藥,餘韻動人。


  見那美貌婦人出來了,戚以雅便拉著呂以南往正雄寶殿去,與婦人錯身而過之際,戚以雅驀然想起,道:“這菩葉靈符一人隻能求一個,等下我給意遙表兄求了,妹妹你便給宸華公主求一個,她此次走失必受驚嚇,求個靈符替她壓壓驚。”


  “什麽?讓我替她求靈符?”呂以南聞言果然驚叫。


  “妹妹!”戚以雅趕忙扯了她一把,回過頭去,果見那婦人在身後停步,正看著她倆,於是向那婦人點頭一笑,便扯著呂以南急急進了正雄寶殿。


  那美貌婦人正是虞氏,她若有所思的看著戚以雅、呂以南匆匆跨入正雄寶殿的背影,抬手招來心腹侍女椿兒,輕聲吩咐道:“你悄悄跟過去,聽清她們在殿裏說什麽,回來一字不漏的稟告我。”


  “是。”椿兒忙跟過去。


  殿中,呂以南掙脫了手,道:“姐姐你還真信他們的話!什麽走失,依我看,明明是跟侍衛私奔!”


  “妹妹,你怎可如此亂說。”戚以雅蹙眉。


  “我哪裏亂說,這本就是事實!”呂以南極是不服氣,“她明明就是和侍衛一起私奔了,偏偏還要說什麽走失了,這等謊話虧她說得出來,可大家又不是沒長腦子,誰會相信!”


  “妹妹……”


  “姐姐!”呂以南打斷戚以雅的話,尖聲道,“你想想,她入府數月,哪也不去,誰人也不見的,可怎麽就這次去白曇山肯同行了?成親數月意亭表兄都未歸,她必是久守空閨,不耐寂寞,與侍衛有了私情,想趁此機會逃離侯府。否則,她若真是走失了,那和她一塊兒走失的侍衛怎不見回來?兩天一夜的,誰知道她和那侍衛有些什麽苛且!估計最後是被大雪給困住了沒能走出去,又給意遙表兄找到了,於是便施展狐魅手段迷惑了意遙表兄替她遮掩。依我看,那侍衛九成是被他們倆給害了,如此一來便可死無對證,然後捏造個‘走失’的借口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而且,這一回意遙表兄病了,她不就主動送上千年人參、靈芝嗎?以前怎麽不見她送,這一回倒是積極了。哼,真是不要臉!”


  “以南,你小聲些,會給人聽到的。”戚以雅見她越說越大聲,不由移首看看四周,幸則法事剛畢,諾大的殿堂裏此刻隻有她們二人。


  “我就是要大聲!我心裏不舒服!我討厭那個宸華公主!”呂以南思及那一日的掌罰心頭更是恨怨難消,“她就是和侍衛有私情,她就是勾此小叔子!她就是……”


  “以南,你怎麽越說越不像話了。”戚以雅趕忙捂住她的嘴,“你難道忘了夫人的交待,白曇山上的事是不許提起的。”


  呂以南拉開戚以雅的手,冷笑道:“哼,不許提不正是因為心虛麽。若真行得光明正大,又怎麽會怕被人說。”


  “好啦好啦,你就別再說了。”戚以雅忙勸阻,“這事即算是如你所猜測的,但怎麽說這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兒,你今日的話若叫人聽了傳揚出去,這不但有損公主的名節,便是侯府、意亭表兄也要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你不顧及公主,總要顧及一下意亭表兄吧。”


  呂以南聽得她最後一句,果然收聲了。


  戚以雅趁機拉她至佛前,上香拜佛求靈符。


  殿外,虞氏聽得椿兒的回稟,眼中冷光閃過,唇邊銜起一絲笑,再看一眼正雄寶殿,便領著侍從出寺回了安豫王府。


  剛進得府門,便有侍從上前稟告,因要過年了,宮中賜下了許多東西,兩位娘娘正帶著公子、郡主在賢喬堂挑東西呢。虞氏一聽,賞了報信的人,忙去了賢喬堂。


  賢喬堂裏果然是擺滿了宮中賜下的各色物品,有奇珍異寶,亦有平常的精巧物件,安豫王坐在堂中端一杯茶,淡淡的看著堂下青氏、成氏及幾個孩子品評著那些珍物。


  虞氏進得堂裏先與安豫王見禮。


  安豫王隨意擺手,道:“你也去挑幾件喜歡的。”


  “謝王爺。”虞氏起身。


  堂中珍品琳琅滿目,虞氏目光一掃,便相中了一件玉牡丹盆景。那玉盆約半尺見方,是以一整塊白玉琢成,白玉盆之中挺立一株尺高的牡丹,牡丹以紫玉、黃玉、碧玉、白珍珠鑲嵌而成,紫的花,黃的蕊,白的露珠,綠的枝葉,色彩晶瑩,玉華流轉,栩栩如生,不隻是好看,更是價值連城。


  虞氏眼見青氏的目光也在盆景上留連,當下嫣然道:“王爺,妾身喜歡這件玉牡丹盆景。”


  安豫王抬首,看向那件牡丹玉盆景,目光微閃,片刻後道:“葛祺,送去集雪園。”


  虞氏的笑僵在了臉上。


  “是。”葛祺點頭,一招手,喚過一名侍從,命之捧了送去集雪園。


  青氏、成氏不由都悄悄移目看過來,便連五個孩子都停止笑語,看看父王,又看看虞氏。


  安豫王卻未有所覺般,靜靜的飲完一杯茶,然後將杯放下,抬眸掃一眼堂中諸人。


  青氏最先反應過來,順手拿過手邊的一串紅瑪瑙佛珠,“王爺,妾身便選了這串佛珠。”


  成氏也忙取過一物,道:“妾身喜歡這個玉鏤雕芙蓉紋花薰。”


  “孩兒喜歡這顆夜明珠。”


  “孩兒喜歡這塊碧甸子。”


  ……


  一個個都報了相中之物,唯虞氏隻立在堂中,既不選物,亦不言語,目光看著安豫王,似憤似怨。


  安豫王彈袖起身,道:“葛祺,他們挑了的著人送去各自園中,餘下的該賞下人的便賞下人,該入庫的便入庫。”說罷便抬步出了賢喬堂。


  “王爺!”


  身後虞氏高聲喚到,可安豫王卻未曾回頭。


  堂中青氏、成氏看著麵色紅青白黑交雜的虞氏,本想上前安慰一兩句,可思及其人其性,隻怕會是自討沒趣,於是各自領著孩子靜靜離去,隻珎泓、珎汀依立在堂中,有些忐忑的看著自己的母親。


  “娘?”良久後,珎汀上前輕輕喚一聲。


  聞聲,虞氏轉身,擠一抹笑,道:“汀兒選了什麽?可還合心意?”


  “女兒選了這塊碧甸子,可以嵌在帽子上。”珎汀將手中那塊寸許大小的碧甸子捧上。那碧甸子呈天藍色,微透明,光澤柔和,乃是上佳珍品。


  “嗯,喜歡就好。”虞氏看一眼不痛不癢的道。


  “娘,那牡丹也沒啥好看的,不如挑這件琉璃做的梳頭屏風。”珎泓則取過一件琉璃屏風捧至母親身前,“你看這琉璃顏色瑰麗流光溢彩,乃是佛家七寶之一,又可聚福祛病,比那玉牡丹可要好多了。”他略略一頓,指尖撫著琉璃,再道:“還聽人說,琥珀色琉璃是權威的象征,娘以為如何?”


  虞氏聞言一震,抬眸看著兒子,十六歲的少年眼中已展露鋒芒。王府該要立世子了,立謫或立長,無論哪樣,她的孩兒都差一步,隻是一步,所以她這個母親必要在後推他一把,而不能有絲毫差錯。於是輕笑點頭,道:“泓兒說的有理,娘便依你。你們挑了東西便先回去,娘還想再看會兒。”


  “嗯。”珎泓、珎汀退下。


  賢喬堂裏,侍從們正聽從大總管的吩咐,將禦賜之物分類、分送,人來人往甚是忙碌,隻虞氏兀自立在堂中,目光空空的看著某處,那裏原先擺著那件玉牡丹盆景。


  “夫人。”椿兒輕步上前,“總管問,是要這件琉璃屏風還是選其它的?”


  虞氏回神,看著已空了大半的賢喬堂,臉上浮起一抹淒笑,“琉璃屏風吧,至少這是我兒子為我挑的。”


  “是。”


  等待一旁的侍從早已聽得,不待吩咐便忙搬了琉璃屏風送去集芳園。


  “回去吧。”虞氏轉身。


  出了賢喬堂,她一路步履匆匆幾乎是用跑的,身後的侍從不敢怠慢,也急步相隨,到得集芳園前,一個個都有些氣喘。虞氏一進得內室,便一陣砰砰叮叮響起,尖銳刺耳,令後邊跟著的侍從們頓時止步,麵麵相覷,不敢進,又不能不進。


  內室裏,虞氏看著滿室狼藉一地碎片,隻覺得滿懷淒滄悲不自禁,頹然坐倒榻上,忍不住掩麵無聲而泣。


  二十年……


  入府整整二十年了!


  從豆寇年華到而今容色遲暮,以他喜為喜,以他憂為憂,日日掛懷,年年掛心,費盡思量隻為討他歡喜,可……二十年的盡心盡力竟不能得他半點惜愛,二十年的相伴相守亦不能得他一分重視!

  而集雪園中的那個女人,對他冷若冰霜,視他有若仇敵,卻可牽係他一生悲喜!所有恩賞必無予她,寒冬炎夏憂懷予她,數十年如一日的捧在心尖上……偏她將所有一切視若土芥,卻不知他人為此二十年的艱辛亦不能得!

  她二十年的全心全意,也隻是一個小小的滕姬。


  而她,縱一生陌路,依是安豫王府堂堂正正的王妃。


  更且,她的女兒可封公主,可嫁貴婿,可位比王爵……


  為何她們就可如此輕而易舉的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

  “夫人?”


  耳邊聽得怯怯的叫喚,抬首,便見椿兒正一臉憂心的看著她。


  哼!難道她竟要這些人來可憐她麽!


  虞氏坐起身,擦去臉上痕跡,吸一口氣,打起精神,“椿兒,你與太律府徐夫人身邊的侍女十分交好是嗎?”


  “是。”椿兒答道,有些疑惑的看著虞氏,“夫人怎麽突然問起?”


  虞氏一笑,整理一下鬢發,“你去準備下,我要去拜訪徐夫人。”


  “是。”椿兒退下。


  虞氏指尖拔弄著頭上的串珠點翠,臉上一抹悲涼而冰寒的淺笑。


  她一生艱辛,亦要她與她的女兒相陪!


  似乎隻是一夜間,帝都裏便有了流言。


  宸華公主白曇山上避寒時,曾欲與侍衛私奔。


  宸華公主不耐空閨寂寞,與小叔子有了私情。


  對於這位容色傾國的美麗公主,帝都裏人人都關注著,人人都懷著一種奇特而複雜的心理。自那一日見到公主真容起,對那種驚世的美,無人不渴慕不想靠近,可那是高貴的公主,是雲端的天女,是他們既不可望亦不可及的人。而此刻,仿佛是把公主自高高的玉座上拉下,自無瑕的雲端扯入了塵泥,離他們一下子近了,他們可以悄悄的放肆的談論著公主,似乎她就在身邊。


  於是這樣的流言一出,見風就長,很快便在街頭巷尾茶樓酒館裏傳開。


  沒有人去追究這流言是真是假,人人談起公主皆是眉飛色舞,是以,流言未曾止於智者,反是越傳越開,自然,傳到了威遠侯府,也傳入了安豫王府。


  “到底是何人傳出這等齷齪之事?”德明園裏,顧氏聽得秋儀的稟告後頓時氣得直拍桌子。


  “奴婢也不知,隻知道此刻幾乎全帝都的人都在談論著這事。”秋儀答道。


  秋遠山早已從顧氏口中知悉白曇山一事,此刻亦是濃眉緊皺,道:“白曇山上既早已囑咐過,那會是何人傳出這等惡毒的流言?那人又是從何處得知公主在白曇山走失一事?”說完他又開始在室中踱步,轉了幾圈,停下,看著顧氏道:“會不會是那名和公主一起走失了結果沒有回來的侍衛?”


  顧氏聞言搖頭,“應該不至於,遙兒做事不會這等疏忽,他不提侍衛,必是有妥當處置。”說著她重重歎息一聲,“當日遙兒的擔心果然不假!公主走失一事決不該讓眾人知曉,隻可惜……可惜孔昭不懂事,弄到今日這種地步!”


  秋遠山又踱了幾圈,道:“也不可能是白曇寺的人,出家人不會做這等事。”沉思了會兒,才道:“如此看來,傳揚出此事的必是公主的侍從或是府中隨行的人。”


  “到底是何人為之,又為何要如此?”顧氏不解,想想更是氣憤,“這人心地太過歹毒,這根本是要生生毀了公主啊!”


  “唉!”秋遠山一屁股在椅上坐下,濃眉鎖得緊緊的,“公主除白曇山外,幾乎是足不出戶,既不結仇,亦不結怨,會是何人要如此害她?”


  “這才令人費解。”顧氏驀然起道,“不行,我一定要找出元凶,嚴懲不怠!秋儀,你去請方令伊與穆大人過來。”


  “是。”秋儀領命去了。


  顧氏剛坐下,又猛地起身,“此事決不能傳入德意園,遙兒現在病中,以他心性,若此等汙言濁語入耳,必然加重他病情。”


  “嗯。”秋遠山點頭,“公主那裏也不要讓她聽到。”


  “秋河,你去德意園走一趟,囑咐一下秋嘉,再去德馨園一趟。”顧氏再吩咐一名侍女。


  “是。”


  廳中一時隻夫妻兩人,各自呆坐沉思,半晌後,顧氏問秋遠山:“侯爺,這些流言,到底是針對我們侯府還是對公主?”


  “自是公主。”秋遠山聞言歎道,“隻是這又有何分別,侯府、公主此刻一體,一損具損,一榮俱榮。這人如此誹謗公主,其心可誅!”


  “唉!”顧氏歎氣,“臨著過年了,卻又出了這等事,這年可過得……”


  秋遠山聞言不語,踱至窗前,今日是個陰天,天空灰沉沉的,幹冷異常。


  “今年,看來不是個平順的年頭,幸好也快要過完了。”


  隻是,秋遠山那話說出沒多久,當日昏暮之時,帝都接白州急報,古盧國新王繼位,毀約犯境,已連奪三城!


  慶雲十七年,似乎真的不是一個平常年。


  皇帝連夜下旨,命威遠侯秋遠山翌日趕赴白州。


  旨意下達至侯府,已是戌時,一府的人接旨後驚震之餘亦生憂慮。


  眼見著便要過年了,都盼著征人歸來,侯爺卻在這個時刻要奔赴戰場,如此的倉促。而大公子出兵墨州數月,至今未歸,二公子又重病在床,諾大一個侯府,竟連失頂梁柱,隱有風燭之險。


  雖則如此,但聖旨既下,府中亦隻有連夜為侯爺準備出征行裝。


  第二日,臨出行前,秋遠山要去德意園看看秋意遙,顧氏陪著他。此次出征不知凶險,亦不知何日得歸,若說有什麽掛心的,便是在外的長子,及這個不是親子勝似親子的次子。


  進得秋意遙房,便見秋嘉正服侍他喝藥,一屋子的清苦藥香,讓秋遠山心中的憂切更甚。似乎自他與這孩子相遇以來,他便是泡在這藥香裏,這麽多年過去依舊如此。


  房中,秋意遙一見秋遠山入內,即要起身。


  “你快別起來。”顧氏趕忙上前一把按住他,扶他靠在床上,又接過秋嘉手中的藥碗,親自喂他喝藥。


  秋意遙喝過藥又漱過口後,便自枕邊將一卷白絹取出,道:“爹爹,古盧人彪悍勇猛,又極善弓箭,我皇朝與之交戰,屢屢傷亡慘重皆因此,昨夜孩兒想了一宵,將我們的強弩又改進了一下,爹爹帶著這個,叫軍中技師按圖造出,看能否用於戰場。”


  “遙兒!”秋遠山聞言不但不喜,反是悖然大怒,將白絹一掃,橫眉豎目厲聲道,“你病已至此,竟還通宵耗神,你難道忘了大夫的囑咐!你……你不要命了麽!”


  “咳咳咳……”秋意遙張口,卻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氣都喘不過來,心肺都似要咳出來。


  顧氏見之頓時又是心痛又是心焦,不由得怒叱丈夫,“你吼什麽吼,孩子都給你吼破膽了!”


  見秋意遙這般辛苦,秋遠山也是心痛不已,忙上前扶住他,又是拍背又是遞水,好一會兒,秋意遙才漸漸止住咳。


  “你這孩子啊……”秋遠山溫言歎息,“你不知這麽做為父不但不開心,反隻會更加痛惜麽。”


  “爹。”秋意遙緩過氣來,坐直身子,正顏道,“身為人子本應替父分憂,孩兒無用,拖著這麽個身子不但不能幫爹的忙,反隻會令你們擔心,甚感慚愧。而今能幫得上爹一分,孩兒心裏喜悅,還望爹莫要生氣。”


  “唉,為父不是氣,是心痛!”秋遠山看著兒子,滿眼的痛惜,“要知道,病在兒身,痛在爹娘心。你便不是為你自己,也要替為父與你娘著想,多多愛惜你自己,便比做什麽都要讓我們開心。”


  “爹,娘,孩兒知道。”秋意遙點頭,柔聲安撫著父母,“孩兒的病沒什麽,日日吃藥調養,近來已大好,再過些日子便差不多好全了,等爹爹凱旋歸來,孩兒還要去城門前為您牽馬呢。”


  “好,好。”秋遠山略略展顏連連點頭,“為父走後,切記得要好好養病,千萬別再憂心勞神,讓你娘擔憂。”


  “嗯。”秋意遙點頭,將白絹拾起再次遞給父親,“這東西,爹還是帶著,或許能得一用。”


  “唉,你連夜熬出的心血,為父豈能糟踏。”秋遠山接過,隻掃一眼,便眼睛一亮,細細看過後,他抬首看著愛子,沒有說話,隻是心中重重歎惜。如此佳兒,偏天不憐他,讓他如此病弱,否則,他秋家必是一雙驕兒縱橫天下!

  “侯爺,時辰快到了。”門外有人催促。


  “知道。”秋遠山答道,目光再眷戀的看一眼妻兒,“夫人,亭兒這幾天便快要回來了,有他在家,我亦可安心。夫人你自己要保重身子,遙兒要寬心養病,這樣我才可放心出門。”


  “侯爺,家中有我,你莫擔心。”顧氏起身親自為丈夫戴上首鎧,細細囑咐,“戰場上刀劍無眼,你可要當心。”


  “我省得。”秋遠山握握夫人的手,放開。


  “嗯,孩子在此預祝爹凱旋歸來。”秋意遙在床上行禮,又對顧氏道:“娘,你去送送爹,孩兒這沒事。”


  “好,過會娘再來看你。”顧氏轉身,送秋遠山出門。


  威遠侯府門前,一府的人都立於階前送別秋遠山。


  秋遠山別過夫人,正要上馬時,卻聽得一聲呼喚“侯爺!”


  轉頭,卻是方珈疾步而來,至身前,她雙手奉上一個小小錦囊,“此囊中有兩瓶宮中禦賜的金創藥,公主說請侯爺帶上以備不時之需。另有一頁紙,公主說是自留白樓中拾得,想來是侯爺所失,今物歸原主。”


  金創藥倒在情理之中,隻是“一頁紙”那會是什麽?秋遠山微有疑惑,但此刻不是細究之時,伸手接過,向著方珈一禮,道:“請方令伊代本侯謝過公主。”


  方珈還禮,“願侯爺得勝歸來。”


  秋遠山躍上駿馬,一揮手,眾隨侍亦翻身上馬,馬鞭一揚,頓飛馳而去。


  身後,侯府眾人遙遙目送。


  十二月二十九日。


  安豫王府集雪園裏,巧善提著鈴語精心準備的早膳,穿園越廊,終於在流水軒裏找著了安豫王妃。


  自公主出嫁後,王妃亦有了些變化。以往母女倆各在各的房,各看各的書,各彈各的琴,各畫各的畫……各自悠容得趣。而如今,王妃書不大看了,琴不彈了,畫也不再畫了,茶飯亦不香,似乎已對一切都疲怠厭倦了,可神色間又感覺十分的安寧,時常來這流水軒裏坐坐。與鈴語說起,兩人一致認為王妃是因不舍公主才如此,隻可惜駙馬一直未歸,否則公主早該回門了。


  “王妃,用膳了。”巧膳將午膳在軒中的石桌上擺好,又將簾子拉下擋了寒風。


  “沒味口,你們自己吃吧。”果然安豫王妃如此道。


  巧善早已料到她有此語,所以是有備而來的,怎麽也要激起王妃的“生氣”才是。


  “王妃,你多少也要吃一點,不然你若病了,有人欺負了公主,她可要靠誰去。”


  “泠兒心性聰慧堅強,我便是不在了,她亦可活得自在。”安豫王妃卻是十分放心。


  “唉,那可不一定。”巧善重重歎氣一聲,小半是故意,大半卻真是為公主憂心。


  “嗯?”安豫王妃果然轉頭看她。


  “王妃,你可知而今帝都裏……唉……”巧善又歎氣一聲,滿臉憂愁。


  “怎麽啦?”安豫王妃問。


  巧善忙將碗筷放她手中,“王妃你一邊吃我一邊說。”


  “哦?”安豫王妃瞅她一眼,沒說什麽,慢慢夾著菜食吃。


  “是一些流言。”巧善小心翼翼的道。


  “這些話不用跟我說。”安豫王妃道。


  “奴婢知道。”巧善跟隨她這麽多年豈有不知她心性的,以往多少關於王妃的流言蜚語,王妃從來當不知,反正關起集雪園的門便自成天地。隻不過此次卻有些不同,亦不可能若以往一般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次是關於公主的一些話,說得甚是難聽。”


  “嗯?”安豫王妃筷一停,抬眸看著巧善。


  “王妃,你先用膳。”巧善卻道。


  安豫王妃看看她,不語,唇邊銜起一絲了然的淺笑,重新拾筷用膳,半刻後,用完了一碗飯。她停筷,看向巧善,道:“你今日這般作為,看來不隻是想我用膳,想來亦是有事要與我說,那就說吧,我聽著。”


  “是。”巧善將桌上碗筷收起,再將壺中熱茶奉上,才道:“奴婢今日出園,看到府裏一些人圍在一處悄悄談論著什麽,奴婢本也沒在意,隻是偶有‘公主’兩字傳入耳中,奴婢才留心了,這才知道,他們是在說公主去白曇山時與侍衛私奔,還說公主與小叔子有私情!”說到最後,巧善語氣加重,顯然是心中有氣。


  安豫王妃聞言微微蹙眉,“此話是從何而來?”


  巧善搖頭,“奴婢也不知,隻是聽王府裏人的口氣,帝都裏似乎到處都有著這樣的流言。王妃,公主才出嫁不久,被這種流言所困,可是大不妙。”


  “公主去了白曇山嗎?”安豫王妃問。


  “嗯。”巧善點頭,“聽說是月初時威遠侯夫人帶著府裏的女眷去山上避寒,公主也同行。公主玉輦經過長街時還被百姓圍住了,後來虧得公主出輦相見,才總算是通行了。”


  “公主玉輦為什麽會被百姓圍住?”安豫王妃覺得奇怪。


  巧善不由笑道:“還不是因為百姓聽說了公主的美貌,所以一定要親眼看看。”


  “喔。”安豫王妃垂首,過了會兒,問:“那些流言,威遠侯府裏有什麽反應?”


  巧善搖頭,“這奴婢也不知。”


  安豫王妃沉吟著,半晌後她起身,道:“你去準備一下,我們去一趟威遠侯府。”


  “啊?”巧善聞言頓時瞪大了眼睛看著安豫王妃。自王妃嫁入王府以來,除公主出嫁那次外,從未曾步出過王府大門,亦從未到訪過任何府第,而此刻,王妃竟說要去威遠侯府……這……是真的?


  安豫王妃見巧善的反應,不由搖搖頭輕歎,道:“我雖不願理世事,但公主已嫁入侯府,那邊可不似集雪園,她需顧忌的事許多,而她那性子,隻怕是事到臨頭也漠不關心,我這做娘的卻不能不關心。你去通知葛祺,準備車馬,我要去威遠侯府。”


  “是……是。”巧善聞言大喜,生怕她反悔似的轉身就走,“奴婢這就馬上去。”


  葛祺聞得王妃要去威遠侯府,亦是一臉震驚,但隨即馬上去準備王妃出行的車駕、侍從,一邊亦想著呆會兒要不要派人去告知入宮與陛下商議朝事的王爺一聲?王妃主動出園,可是從沒有過的事,王爺聽著,可會歡喜?

  那日,顧氏正在屋裏為秋意遙縫製新的冬衣,聽得管家來報,說安豫王妃車駕已至府前,驚訝之餘一針差點紮在手上。


  要知道,這位王妃在帝都那也是聞名遐爾,可同樣是幽居不出,數十年來從沒聽說過她去過哪家哪府,她今日竟然到侯府來,這……可是有什麽重要的事麽?顧不得細想,趕忙吩咐開中門恭迎,自己亦按品大裝,親至府前迎接。


  當安豫王妃自車輦中走出時,威遠侯府門前頓一片靜凝,侍從、侍衛無不是目呆神癡,便是顧氏亦怔愣在當場。


  車上走下的人,修長停勻,著一身深紫近墨的衣裳,外披一件火紅的狐裘,鴉翅似的烏發以一支紫玉簪挽一個簡單斜髻,除此外全身上下再無一件首飾,亦清眉素眸不染脂粉,可就是這樣簡潔得近乎樸素的一個人,卻周身帶有一種由內而外的逼人豔光,風華雍容更勝那堪為國色的牡丹,神韻冷然更添一份清貴,人人看著她都如同著魔般,無法移開目光,隻覺得那種美驚心動魄。


  這刻,顧氏才明了秋遠山那句“看了第一眼便不敢看第二眼”,這樣的人,隻一眼便可永世不忘。


  “這位想來就是威遠侯夫人?”安豫王妃目注兀自愣神的顧氏。


  顧氏回神,趕忙行禮,“正是妾身,不知王妃駕到,未能遠迎,還望恕罪。”


  安豫王妃伸手扶起顧氏,“夫人不必多禮。”


  “謝王妃。”顧氏起身,“王妃請。”側身禮讓安豫王妃入府。


  “夫人請。”安豫王妃亦一擺手,才領先步入府中。


  顧氏將安豫王妃迎入侯府正堂,親自奉茶後,才下首落座,看著上首端坐雍容華豔的安豫王妃,第一次,顧氏心生敬畏,竟是不敢隨易開口亦不敢輕易動作,生怕有絲毫唐突。


  安豫王妃飲過茶,看著下方正襟危坐的顧氏,不由輕輕一笑,道:“夫人不必拘謹。我是公主的生母,你是她的婆母,你我同為公主的母親,不妨姐妹相看,也親近些。”


  聽得安豫王妃如此說,顧氏稍稍放鬆,口中卻道:“不敢,王妃金尊玉貴,妾身萬不能放肆。”


  安豫王妃隻是一笑。


  “今日王妃親臨敝府,可是有何要事?”顧氏忐忑的問道。她此刻想起了那些流言,不知王妃至此是否興師問罪而來?唉,白曇山上未能護得公主周全,確是侯府之過。


  “並無要事。”安豫王妃卻道,“公主出王府已有數月,我這個做娘的久不見心裏掛念,又兼明日是她的生辰,她不方便回府,因此我便來看看她。”


  “唉呀,是妾身疏忽。”顧氏忙起身,“來人,快去請公主。”


  “慢。”安豫王妃卻阻止。


  “王妃是……”顧氏回身看她。


  安豫王妃亦起身,道:“既然已經來了,還是我親自去看公主吧。再則,我亦想看一看公主現今居住的地方,夫人以為可好?”


  “當然。”顧氏忙道,抬步親自引路,“王妃這邊請。”


  出了正堂,顧氏陪伴著安豫王妃往德馨園而去,一路亦行亦看,差不多兩刻鍾才走到德馨園。而這一路,侯府裏眾人無不是悄悄窺看,無不是驚豔當場,暗暗讚歎王妃竟是如此的美貌年輕,與宸華公主各有千秋。亦難怪,當年會引得三位皇子傾心。


  早有人先到了德馨園裏通報,聞說母親來訪,傾泠雖詫異,但依止不住驚喜,親自出園相迎。


  母女相見,自是一番欣喜。


  孔昭見到許久不見的王妃、巧姨、鈴姨亦是喜不自禁。


  德馨園裏,又是一番見禮。


  寒喧片刻後,顧氏想她們母女久不見,必有體己話要說,是以先行告退。一出了德馨園即去吩咐著侯府的廚子準備最好的佳肴款侍這位罕見的貴客。


  方珈、穆悰等見禮後亦領著侍從退下,便是孔昭都領著巧善、鈴語去自己房中說話去,於是殿中便隻餘母女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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