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天霜河白> 四、靜夜明空話滄史

四、靜夜明空話滄史

  芳草碧連天,涼風沁如水。


  秋意亭、風辰雪五人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一路閑閑散散地看山看水往山尤國都而去。


  到達山尤第一個小鎮後,在秋意亭的提議下,五人都換上了山尤國的服飾,需要與人交談時亦交由會說山尤話的淳於兄妹出麵,因為這一路行來,幾人都發現山尤人對於皇朝人抱有不小的敵意,為免麻煩,幾人便都收斂行徑。而自同路以來,風辰雪是個不管事的,淳於兄妹又唯秋意亭馬首是瞻,是以一路上何時吃飯、打尖、要往哪條道走等等大小事宜不知不覺都由秋意亭作主了。


  行了六七日,淳於深意在某一天的某一個飯館與老板談話後才發現他們似乎是在走一條彎路。本來風辰雪的目的地是山尤國都,她們三人原也就打算著慢慢悠悠的一條直道晃到國都去的,可如今在秋意亭的帶領下,他們今日在東城明日在西鎮,竟是來了個九彎十拐的,走了許多的冤枉路。


  淳於深意一開始隻當是秋意亭帶錯了路,但秋意亭的回答“此番前來不就是為了看山尤國異於皇朝的風土人情嗎?那走的路越多,看的風光也就更多,又不急著趕路,走走彎路有什麽不好?”讓她知道他並非不識路走錯了,而是他本就打算這麽走。她身無掛礙,閑逛多久都沒意見的,但擔心風辰雪知曉了會不滿,於是小心翼翼地去跟她說一聲,不想風辰雪說“這沒什麽,這一路既有人操辦了大小事宜,又可看得山尤各地風光,何樂而不為。”讓淳於深意覺得自己完全是瞎操心。


  不過,一路走來,她發現秋意亭對山尤境內城廊、風土人情甚是了解,這令她很不解,明明他說過是第一次來山尤的,怎麽比她這住在邊城跟山尤人還廝殺過的人更熟悉。


  她把這不解也跟風辰雪說了,風辰雪聽過後隻答了句:“因為他是秋意亭,你是淳於深意。”這話聽得她更是莫名其妙,可風辰雪顯然是沒有解釋的意思,淳於深意隻好暫時按在心裏。不過呢,她看看前方駿馬上悠然而行的秋意亭,又看看馬車上捧著書卷慢慢欣賞的風辰雪,心裏生出另一個疑惑。


  雖然與秋意亭、風辰雪相識不久,但她心裏十分的欣賞兩人,甚至還有一份極為奇妙的敬意,而她也可看得出這兩人都是胸藏錦繡之人,本以為他們會一見如故,誰知這一路走來,他們兩人卻是說話不出十句,每日見著了也就是淡淡一點頭淺淺一微笑了事,竟是十分的相敬如賓。當然,這一點疑惑她沒敢拿出來問風辰雪。


  既然兩個拿主意的人都決定走“彎路”,他們這陪來的自然不會有意見了,於是五人便依舊在山尤國東逛西遊。


  四月四日,午時。


  走了半日,幾人都有些餓了,看看前後,不著村不著店的,這四月天裏正午的日頭曬得人頭皮作痛,便在路邊的樹林裏尋了處平坦的蔭地停下歇息。


  略作休息後,秋意亭便提著一個水囊去打水。對於他在這異國他鄉都能迅速找到水源的本領,淳於深意已不隻一次驚歎了,甚至在一次旅途休息中她特意和秋意亭換了,自己去打水,可她那次足足尋了半個時辰都沒能找著,最後秋意亭出馬,不過一刻鍾便提著滿滿一水囊的水回來,讓淳於深意又是沮喪又是感慨。對此,秋意亭隻淡淡說了句“行軍作戰,水是十分重要的,每次紮營時第一宗事便是找水源,這些年都練出來了。”


  秋意亭打水了,淳於深秀則去撿柴,淳於深意就在空地上架起鍋,孔昭將瓶瓶罐罐的調料、食材從車上搬下,風辰雪呢,隻是順手從車上拎下一張氈子往草地上一鋪,方便大家坐。


  最後水打來了,柴也撿回了,動手做飯的便是孔昭,這是嚐過孔昭的手藝之後的一致決定。在野外,自然不似家中可來個幾菜幾湯的,隻是煮了個濃稠的肉湯即當了飯又作了菜。不過孔昭煮出的肉湯自不同一般,羊肉湯裏添上粳米、淮山藥、灰芙蓉、菟絲子、胡桃仁,過得兩刻後,鍋裏已傳出了濃濃香味,讓幾人聞著覺得肚子更餓了。


  等到喝著又濃又香的肉湯時,淳於大少第三十七次感歎道:“孔昭姑娘,以後娶你的人一定是個洪福齊天的人!”


  “我從不知道雞蛋餅也能這麽好吃!”淳於深意一臉滿足地嚼著早上孔昭做下的餅,“可恨,可恨我不是個男人,不然我一定娶你做老婆!”


  淳於深秀一聽,趕忙湊了過來,“妹妹,我是,你哥哥我是男人!”接著腦袋一轉,看著孔昭,“孔昭姑娘,要不你將就下,嫁給我?”


  淳於深意聽了頓時眼睛一亮,“對啊!做我嫂子吧!成了一家人後,那我以後都能吃到你做的飯菜啊!快!哥,快拿件信物出來,趕緊把孔昭嫂子訂下!”


  “是是是!”淳於深秀幾口把肉湯灌完,放下了碗便全身上下搜起來,可搜來搜去,除了衣裳以及幾片銀葉外,便是一個光身子。“咦?怎麽會沒有?我記得上次殷然姑娘還送了我一個玉佩呢……”


  “滾!”淳於深意一腳踢在他哥屁股上,然後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子,遞到孔昭麵前,“孔昭,這簪子是我娘給我的,姑且就算是我們淳於家的傳家之寶,你收下吧,做我的嫂子吧。”


  “妹妹,這簪子太寒磣了一點……唉喲!你別再踢了……痛!”淳於深秀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口裏卻依舊念著,“我淳於大少娶老婆得體麵啊……至少也得弄支金的不是……”


  “嘿嘿……”淳於深意看著孔昭幹笑兩聲,“這簪子雖不值錢,但心意最重要麽。怎麽樣,孔昭,你收下不?你放心,隻要你進了我們淳於家的門,我一定事事幫著你,我們淳於家肯定讓你當家作主,家裏所有的錢都交給你管,我哥也給你管著,他要是敢欺負你,我一定揍得他爹娘都不敢認!”


  對於淳於兄妹的突然之舉,孔昭表現得很鎮定,她看看揉著肚子的淳於深秀,又看看舉著簪子的淳於深意,然後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哼,我才不要當你們的煮飯婆呢。”完了起身端著一碗肉湯走到風辰雪麵前,一臉乖巧的道:“姐姐,喝湯。”


  身後,淳於兄妹麵麵相覷。


  “這……算是求親失敗吧?”淳於深秀心頭不無沮喪。


  “唉!”淳於深意長歎一聲,一臉悲憐地看著她哥,“可憐的大哥,想當年李小姐為了不嫁你寧願上吊,看來你今生是娶不到老婆了。”


  淳於深秀被捅到痛腳,反駁道:“那周公子逃了這麽多年都不敢回來呢,你能比我好多少?還不一樣沒人敢娶。”


  在他們嚷嚷鬧鬧的時候,秋意亭喝完三碗肉湯嚼完四張大餅,飽了後,目光看似隨意的掃了風辰雪一眼,道:“前麵三裏外便是山尤境內最高的絳蘭山,我們去那座山上看看如何?”


  風辰雪點頭,“爬上山時正好看日落,不錯。”


  於是五人用過午膳後便往絳蘭山去,到了山腳下,將車馬行李寄放在山下的村人家中,隻帶了些隨身之物便開始爬山了。


  五人中有四個都一身武藝,自然是身輕腳快,行李秋意亭、淳於深秀背了,而風辰雪與淳於深意則是輪流拉著孔昭,以免她太辛苦。


  絳蘭山為山尤第一山,山高峰險怪石嶙峋,頗為壯觀,又古樹參天,奇花異藤隨處可見。他們並不急著到山頂,於是一路邊走邊看,有樹蔭蔽日,又有山風徐徐,倒是心曠神怡。


  等到山頂,已是酉時,正見一輪緋日斜掛峰邊,天邊雲霞似煮,青峰層林染豔,一派綺麗宏美。


  五人不由都忘了一身的疲倦,皆靜靜的欣賞著眼前的落日美景。


  當落日依依不舍地拖著最後的一點霞光自峰邊隱去,幾人不約而同的微微歎息。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腿都是酸的了。”淳於深意找了塊山石坐下,捶著兩條腿。


  “我不行了,得要睡一覺。”淳於深秀則是找了塊平坦的草地躺下。


  爬了半天的山,鐵打的人也腰酸腿痛。


  風辰雪剛坐下,孔昭已趴在了她身上,喃喃著:“姐姐,累死我了。”


  “歇會兒。”風辰雪扶她在身旁坐好,然後伸手在她的四肢上輕輕揉捏著。


  孔昭隻覺得她手掌揉捏的地方有一股暖暖的氣流滑過,然後酸痛僵硬的肌肉便慢慢放鬆了、舒坦了。不由感歎道:“姐姐,學了武功真的很有用處啊,等下山了你也教教我。”


  風辰雪聞言睨她一眼,道:“這話你說過很多次了,每次教你時你都以‘這比爬兩座山、走兩百裏路更累’而作罷了。”


  孔昭臉上微微紅了下,爭辨道:“那本來就是比爬山更累。”


  風辰彈彈她額頭,笑了一下,揉了片刻見她已緩過來了,便收手。抬頭,卻見秋意亭依舊矗立山邊,目光瞭望四野,臉上的神情若有所思。心中一動,起身,抬目環視山下,不由暗暗心驚。


  立於山頂,自然是一目了然。


  絳蘭山的左側山下便是一城,想來那就是山尤重城絳城,而在絳城左邊則又連著另一座山,那山雖不及絳蘭山高,卻是往左縱橫綿延,一眼望不到盡頭。


  秋意亭自懷中取出一塊白帛攤開,沉思的看著,忽然耳邊傳來一聲輕語,“此處易守難攻,不知將軍以何破之?”抬頭,卻是風辰雪,隔著丈許遠的距離,目光掠過他手中的白帛。不是秋意亭太敏感,而是他確切的感覺到,這一路上來風辰雪在回避著他,似乎不想與他有太深的牽扯,他雖有些疑惑,但亦不強求,一直與她保持不遠也不近的距離。而剛才,似乎是她主動與他說的第一句話。


  將軍?秋意亭心裏笑了一下,道:“在山尤喚此稱呼不大妥當。我略長幾歲,風姑娘若不願隨深秀他們的稱呼,便直接喚在下的名字即可。”


  “絳蘭山與那座山夾著絳城,乃是天然屏障,這絳城矗立兩山之間,倒似是一支利箭的箭頭。”風辰雪目光望向山下。這一路,她雖盡可能避免與秋意亭深交,但無可否認她或多或少的對他“另眼相看”,要將一個曾經與自己命運相係的人視作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除非木石之人。所以免不了暗中關注,這一路行來,她自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此刻在考慮什麽她也很清楚,而他至今無敗已被傳為神話,是以她難得地起了好奇之心。“秋大公子用兵如神天下聞名,若是你領兵至此,會如何破之?”


  秋大公子?秋意亭心下一動,她如何知道他有弟弟?是遊曆中曾到過帝都?即算她要生疏客套,那喚秋公子即可,此時此地何需這樣的區分?心裏雖然瞬息轉過許多疑問,但他麵上神情不變,道:“當年風息兩王攻打白國鼎城之時,鼎城即與這絳城很有些相似,而兩王是以秘徑潛入鼎城以火亂之,再內外夾攻以破之。”


  “哦。”風辰雪側首看著他。


  那一眼,令秋意亭心頭生出奇怪的感覺,一種血脈沸騰的興奮裏夾著一種冷冷的怖意。她聽明白了?


  “難道秋大哥是要彷效前人,派人潛入再內外夾攻?”淳於深秀聽得他們的話不由起身,走至山邊看著下方的絳城,想著當年與山尤的廝殺不由道,“這該死的山尤老是騷擾我們,哪天惹火了本少,就領著人照著這法子攻了他們的城!”


  “秋大哥,你手中這東西一路上你都不知看了多少回來,我一直想問你來著,這什麽東西?”淳於深意也扶著腰走了過來。


  “這是令尊根據所閱典藉畫出的山尤輿圖的摹本。”秋意亭將白帛遞到兩人麵前。


  “咦?我爹有這種東西?”淳於深秀好奇的看著那塊東西,隻見朱、墨兩色的曲線橫的豎的長的短的尖的圓的布滿了白帛,看不大懂,但他認出這就是那一日秋意亭與他爹在書房裏看的東西,難道他便是因此物而至他們家?


  “這就是輿圖?”淳於深意也拿著瞅了瞅,還給秋意亭,“看著累眼睛。”


  秋意亭一笑接過,回頭,卻見風辰雪的目光凝聚在山下某處,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是……刹時,心頭巨跳。


  風辰雪回頭看著她,唇邊若有若無的一絲淺笑,“那裏,該添在你的輿圖上了吧。”


  與其說她是聽明白了,不如說是她亦想到了!

  秋意亭凝目看著她,片刻,微微一笑道:“是的。”


  淳於兄妹卻是十分好奇,眺目也往山下看去。“那裏是哪裏?”


  “那裏。”秋意亭指給他們。


  “哦,那裏有一座山湖。”淳於深秀先看到了。


  “前人之法雖可彷效,但有利器之時不若另辟溪徑。”秋意亭負手悠然道。


  “其器雖利,其法卻毒。”風辰雪卻道。


  “兵者,詭道也。”秋意亭道,“言仁,則必亡!”


  風辰雪側首看他,他亦看著她,兩人目光對視,片刻後,各自靜靜移開。


  一旁的淳於深意瞪著兩人,道:“姑娘我沒聽明白。”


  “我也不明白。”淳於深秀一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隻是那日秋意亭與風辰雪都沒有再解釋。直到日後,當秋意亭引山洪傾瀉一舉攻破山尤之咽喉的消息傳來時,淳於兄妹才憶起當日絳蘭山上的對話,那刻才恍然大悟。


  “為將者,隻需求勝。”秋意亭道,他負手矗立,脊背挺直,高岸如崖邊青鬆,“因為與敵交戰,從來隻有你死我亡。”


  風辰雪默然片刻,才道:“為將者是該有這樣的信念,你所說的亦沒有錯。隻是……”她放目遠空,神色淡然,“我不喜歡。”


  “哈哈哈……”秋意亭聞言大笑,並未再反駁。他移眸看一眼風辰雪,然後與她一般瞭望遠空。他心底裏有句話卻是沒有說了。若你喜歡,又怎能有那樣的眼睛。


  淳於兄妹已經放棄弄懂兩人的對話,轉而走向了樹林裏。


  “肚子好餓了,去獵幾隻野味來吃。”


  於是就著天光,幾人著手準備晚膳。


  天上皓月繁星,山上清風銀霜。


  絳蘭山頂,秋意亭、風辰雪、孔昭、淳於兄妹五人圍坐在篝火旁,一邊吃著烤熟的野味,一邊飲著山尤的美酒,賞著朗月明星,甚為愜意。


  吃完了一隻野兔,淳於深秀第三十八次發出感歎,“孔昭啊,為什麽你烤的野兔就是格外的好吃呢?”


  孔昭聞言,雙手一伸,笑眯眯道:“當然是因為我的手巧。”


  “咳咳……”聽得這話,淳於深意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著。她抬頭看著火光下孔昭的那雙手,尾指旁都多長了一指,她是早就發現了的,隻不過她與大哥自幼便被周圍的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將心比心之下她一向不去注意孔昭的手,此刻聽孔昭這樣說,才知她自己原來並不在意,不由笑了,口裏卻忍不住要損一句,“別人長著這樣的手藏都來不及,你倒是好意思炫耀起來了。”


  “我幹麽要藏。”孔昭抬著下巴自信滿滿的,“我比你們都多了一指,自然我的手比你們都要巧,所以做出的東西都比常人的要好。”


  聽了這話,秋意亭也不由得看著孔昭微微一笑。與風辰雪的漠視不同,這一路上,他發現這位小姑娘總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著他,當然,偷看他的女子無論在哪都有,大多皆為愛慕,但他可以肯定,孔昭並非是因為愛慕才如此,那雙溫潤的褐色大眼睛裏一半是濃烈的好奇,還有一半則為莫名的惋惜。這讓他心裏隱隱生出疑惑,她在惋惜什麽?

  風辰雪看一眼秋意亭,見他並無異色,放下心來。便是她自己,予秋意亭來說,也隻是“宸華公主”這樣的一個名字,無人提起時不會想到的,何況孔昭這樣一個已“死”去的小丫頭,侯府裏並無人格外注意,自然不會在秋意亭跟前提起,即算提過一句,這等無關緊要之人,他自也是聽過即忘。


  “這什麽道理?”淳於深秀張嘴一吐,一根骨頭飛出丈遠,“那我要是多長了一顆腦袋,難不成就說明我比別人都要聰明?”


  “唔,這個嘛……”孔昭捂著嘴竊笑,“等你長了兩顆腦袋時就知道。”


  “大哥,別說長兩顆腦袋,你便是長上三顆腦袋,依舊也就是惡少一個,當不成聰明人的。”淳於深意極不給兄長麵子。


  “你少損我兩句會皮癢麽。”淳於深秀又從架上扯下一隻雞腿,一邊啃著一邊道:“怎麽說我們也是同胞兄妹,我若是個蠢蛋想想你是什麽。”


  “故此乃人生之大不幸矣!”淳於深意故意搖頭晃腦的歎著氣,“孔昭,我和你換換好不?我把大哥讓給你作大哥,你把你姐讓給我當姐吧。”


  “才不。”孔昭想都不要想的斷然拒絕。


  “哈哈哈……”於是淳於深意瞅著她哥咧嘴笑,“大哥,你就是鋪子裏說的那種滯倉貨吧。”


  淳於深秀啃完了雞腿手一揚,雞骨頭便夾著風聲襲向了淳於深意,“你少拿我來丟人現眼的。”


  淳於深意一偏頭躲過,“這叫人比人氣死人。”


  “得,咱們彼此彼此,都別笑話誰。”淳於深秀摸摸飽飽的肚皮,“吃飽喝足了,可以睡覺了。”


  “皓月長空清風徐徐,就這樣睡覺了你不覺得太可惜了麽。”淳於深秀啃完了一隻雞翅也把手中的骨頭砸向了準備躺下的淳於深秀。


  淳於深秀就地一滾躲過妹妹的襲擊,看看天上的明月,道:“也是,睡覺是有些早了。風姑娘,你不是走過那麽多地方,就把你路上的那些奇聞趣事撿一兩件說說,打發打發時辰。”


  孔昭聽了,卻不同意:“那些路上的事我都知道,改天我說給你聽也是一樣。姐姐,你以前和我說過古盧,既然我們現在山尤,不如你就給我們說說山尤吧。這山尤人為啥對我們皇朝人這般敵視,難道也和古盧的那個楚玉徽一樣懷著複仇之心不成。”


  “楚玉徽是誰?”淳於深秀發問。


  “以後再告訴你。”孔昭對他皺皺鼻子。


  淳於深意聽著也有了興趣,道:“對,就說說山尤。雖則姑娘我跟他們打仗都打了好多回了,卻還真不知道為啥老要打起來。”


  風辰雪抬手拂了一下鬢旁被夜風吹起的長發,道:“山尤與古盧不同,要說複仇,也該是我們皇朝找山尤才是。”


  “哦?”淳於深秀坐直了身子,“這些山矮子對我們皇朝幹了什麽?”山尤人普遍體格矮小結實,故皇朝人又稱山尤人為山矮子。


  風辰雪沉吟了一下才道:“要說山尤與皇朝的淵源,那該從幾百年前說起,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不怕不怕,長夜漫漫,正是用來聽故事的。”淳於深意趕忙道,人也坐得近了些。


  “姐姐,等著,我去沏壺茶來。”孔昭說著起身走至篝火前。


  “我去拿酒。”淳於深秀也起身了。


  孔昭從包袱裏取出茶壺、茶葉、茶杯,又將煨在火旁的銅壺提過,沏了一壺熱茶過來。


  淳於深秀則從包袱裏提著一皮囊酒走了回來。


  風辰雪接過孔昭遞過的熱茶,淺淺啜上一口,然後道:“這山裏的水不錯。”


  孔昭聞言抿嘴一笑,又遞了一杯給淳於深意,淳於深意笑著接過。


  而秋意亭一直坐在篝火旁,沉思的看著攤在眼前的山尤輿圖,白帛以山石壓著,他不時手指在上麵圈點著,另一手則攥著一酒囊,不時飲上一口。


  “姐姐,說吧。”


  風辰雪捧著茶杯,看了一眼圍坐在身前的三人,想著長夜品茶與友話史,似乎也是挺不錯的一宗事,於是略略思索了一下,她靜靜開口。


  “山尤南臨碧涯海,北、西兩麵接皇朝,東鄰采蜚,是一個隻有皇朝半個州大的小國。在前朝,也就是東朝未立之前,山尤還隻是生活在碧涯海邊的一個以漁獵為生的小部族,始帝締建東朝後,本與山尤隔著久羅山並無接觸,但在東始五年的久羅浩劫之後,打通了久羅山,兩邊才通了路。不久,始帝分封七將劃分七國,久羅山份屬風國,風國的第一位女王風獨影在久羅山下設置丹城,又派使臣出使山尤締建邦交,這樣雙方才開始有了往來。爾後過得幾十年,東朝日漸昌盛,山尤向往大國的繁華,於是他們的部族首領派出使臣向鄰近的風王求親,風王同意了嫁了一位公主到山尤。風王極是疼愛女兒,怕她在山尤生活不習慣,所以給公主的嫁妝十分豐盛,不但帶去了許多的珠寶,還有書藉、樂器、絲綢、茶葉、瓷器、穀物種子等,而且陪嫁的人員多達上千,除侍候公主的侍從外,還有文士、樂師、木匠、陶匠、金匠、紡工、農夫等等。”


  “我的娘呀,這嫁妝也太豐盛了吧,”淳於深秀一聽到這便忍不住眼紅了,“我也娶個公主去!”


  “得了,你能有這福氣。”淳於深意對於兄長的異想天開隻是翻了個白眼,“對了……”她忽然想到什麽轉頭看向秋意亭,“秋大哥,你不是就娶了個公主麽,當年婚典的盛況我們這些邊城小民都有聽到過了,聽說是比太子娶妃還要盛大。那個公主的嫁妝是不是也很豐盛?公主到底長什麽樣啊?漂不漂亮?有辰雪這樣嗎?”


  她這連續幾個問題都是淳於深秀想問的,所以一邊聽一邊點頭,隻是聽到最後一句時不由心裏打了個突,瞟了對麵風辰雪一眼。看著那張膚色幹黃的麵容,實在是當不得“漂亮”兩字,妹妹拿她作比,是糊塗了還是想損秋意亭?要說漂亮,眼前的三位姑娘隻有孔昭才是個貌若嬌花的美人。


  篝火旁凝神靜思的秋意亭冷不妨淳於深意會突然問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怔了一怔。


  “秋大哥?”淳於深意又喚了一聲。


  秋意亭抬頭,目光自輿圖之中移向不遠處的淳於深意幾人,淡淡答道:“公主三年前已故去。”然後又將目光落回輿圖上。


  淳於兄妹麵麵相覷,做哥哥的狠狠刮了妹妹一眼,怪她問錯話。淳於深意打個哈哈,又看向風辰雪,“辰雪,你繼續說,我不再打斷你了。”說完了一想,明明首先打斷了的是大哥,於是回瞪了她哥一眼,自然沒有發現孔昭看向風辰雪時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風辰雪回孔昭一個平靜的眼神,然後繼續道:“風國公主嫁到山尤,帶去了東朝的文化與技藝,於是山尤人不再單靠漁獵為生,也學會了耕種穀物蓄養生畜,還學會了文字、禮節、音律、醫術、造紙、燒陶、紡織、釀酒等等,人們的生活漸漸改善。此後幾十年裏,山尤不斷派遺使臣出使風、華兩國,甚至還派人去了帝都朝覲東朝皇帝陛下,每次無不是帶回許多的珠寶、絹帛等,他們先後又娶過兩位風國公主和一位華國公主,每一位都給山尤帶去東朝最先進的文化與技藝,如此百來年後,在東朝的熏陶下,山尤已從一個原始的漁獵小部族轉變成一個繁榮昌盛的王國。”


  “這麽說來,我們根本就是山尤的大恩人嘛。”淳於深意忍不住也插了一句。


  “難怪我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可那些客棧、店鋪的招牌我都能看懂。”孔昭也道,“那些字與我們的一模一樣啊。”


  “嗯。”風辰雪點頭,“山尤人的文字乃是從我們這邊傳過去的,自然與我們一樣,隻是他們說話的音調與我們不同,所以聽不懂,但有時凝神細聽,偶爾也能聽懂幾個字或是一兩句話。”


  “既然他們一切都是學我們的,又娶了我們的公主,該與我們和睦一家才是,又為何老是派兵侵犯我們?”淳於深意頗是不解,在她的心裏,人該是知恩圖報才是,更何況山尤能有今日前朝的先祖們可是功不可沒。


  “山尤漸漸強大的時候,東朝卻是日漸衰退。”風辰雪微微歎一口氣。


  “噢。”淳於深意點頭,“我懂了,弱肉強食,但東朝可是山尤的幾十倍大,怎麽就給他們欺負去了。”頗是有些氣惱。


  “我曾在《東書·列傳·風王惜雲篇》裏看到風王說過的一句話。”風辰雪撿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一行字。


  淳於深意趨過頭去看,然後一字一字念出:“‘將,乃萬軍之魂。將雄者,則兵勇。’”念完了不由讚道,“好!這話有道理!”


  這話,篝火旁秋意亭亦聽到了,不由抬頭往這邊望了一眼。


  “這話用在朝中亦然。”風辰雪放開手中樹枝,“一國之君若是昏聵無能,自然不能奢望他治理下的王朝能開明、強大。東朝自曆喜帝、夷帝兩名昏主後,各諸候國便已漸生異心,各國間稍有嫌隙動輒便是興兵討伐。在禮帝德隆十二年,山尤國自碧涯海采得一顆罕世的拳頭大小的碧螭珠,他們的國王因娶了風國的公主,於是便將碧螭珠獻給了風王,誰知消息傳到了華王耳中,他便派使臣跟山尤王說,要將這顆碧螭珠獻給他,否則便派兵攻打。山尤王一聽這話趕忙派人去和風王說,風王聞言大怒,於是聯合山尤一起攻打華國,華王自然是大敗,不但賠了兩座城池給風國,還賠了許多的珠寶、絹帛給山尤。華國乃是沃野千裏的富庶之地,山尤王在華國走了一趟後,對那裏的繁華奢綺豔羨不已,於是這一戰,勾起了山尤的貪欲。”


  “肯定是這些沒見識的山矮子們眼紅華國的富庶,便開始找借口打秋風了!”淳於深秀一臉鄙夷。


  “這一戰也讓山尤了解了風國、華國的兵力,他們覺得兩國的實力完全不能與自身相比,於是態度輕慢,不再以上國相尊。如此下來,風、華兩國自然動怒,於是德隆十四年,風國攻打山尤,結果大敗,自此後,攻守易形。山尤不時的找個借口今日攻打華國得些金銀絹帛,明日攻打風國得些珠寶絲綢,而風、華兩國都打不過山尤,於是有時候兩國便聯合抵擋,有時候又分別聯合山尤攻打另一國,三方如此反反複複的又過得了幾十年,便到了東朝末年。”


  “原來我們的老祖宗們也挺那個啥的……”淳於深意摸摸鼻子,那“不要臉”幾個字終是給祖宗們麵子沒有吐出來。


  風辰雪微微仰首望向天際,此刻的夜空就像一塊被綢緞給擦得發亮的墨玉,閃爍著明燦的星輝月華。“你們也知道,東末亂世出現了許多的風雲人物,山尤自然就難討得便宜了,便是其它的屬國亦一樣。”


  提到這些,看著書便頭暈的淳於深秀也是常聽人說到的。“知道,那時候不但有‘亂世三王’,還有四大名騎和喬謹、林璣、修久容、任穿雲、皇雨、秋九霜等等那些名將。”


  風辰雪依舊仰頭望著夜空,那些明亮的星子仿似當年的那些名將,高高的,讓萬眾矚目。“到了東末時,山尤依舊故態,但那時候雖然東朝已如朽木,但各諸侯國卻已壯大,華國有華王所創的‘金衣騎’,風國則有惜雲公主所創的‘風雲騎’,山尤幾次攻打兩國都不曾討得好處,而最嚴重的一次是惹得風國公主親率風雲騎追討,一直打到了碧涯海邊,風雲騎橫穿山尤國,山尤人望風而逃。”


  “哈哈哈……惜雲公主太了不起了!”淳於深意頓時拍掌大笑,“恨生不逢時啊,不然我一定要去看看那個惜雲公主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風辰雪說到這唇邊亦微微勾起一絲淺笑,“經此一戰後,山尤人稍有收斂。爾後過得幾年,便是逐鹿爭鼎,六國皆陷爭戰,也就顧不得山尤了,山尤也就趁火打劫時不時的侵擾邊境,美其名曰‘要解救陷入戰禍中的東朝人’,隻是未及幾年,朝晞帝便一統天下締建皇朝,爭天鐵騎威名雄震天下,四海歸服,山尤自然也不敢輕犯。”


  聽到這,淳於深秀也忍不住感歎道:“遙想朝晞帝當年率領爭天鐵騎橫掃天下的英姿,倒真的遺憾生不逢時。”


  淳於深意、孔昭皆是頷首讚歎,雖不曾得見,但過往那些英雄的傳說多多少少都是聽過的。


  淳於深秀又問道:“既然皇朝已立,那山尤也就該怕了,又怎麽能有了仇的?”


  “昔澤八年,朝晞帝駕崩。”風辰雪垂眸,“山尤卻趁國喪之中萬民悲痛舉國止兵之際大舉進犯皇朝,一舉攻破丹城、琝城、茂城、曄城,領兵的將領縱容士兵屠城,四城被搶劫一空後,女子被奸淫至死,幼童被開膛破肚取腦虐殺,最後坑殺老人、男子,四城六十多萬百姓幾乎盡亡……”


  “砰!”不待風辰雪話完,淳於深秀一拳重重砸在地上,胸口急劇起伏,氣息急促,眥目欲裂,“該死的!該千刀萬剮的山矮子!這些他娘的畜生!老子竟不知他們是這等禽獸……竟是這樣殘忍的對待我朝百姓!”


  “連女人、幼童都不放過,禽獸不如!”淳於深意同樣咬牙切齒憤恨非常,抬頭瞪著風辰雪,“後來呢,就任他們這樣?”


  “當四城的慘劇傳到帝都,秋九霜將軍親率鐵騎出戰,驅走了盤踞四城的山尤人,但因當時國喪中,她也隻收回了四城便作罷。後來新帝繼位,昀王皇雨攝政,在延治二年,皇雨領兵征討山尤,一路勢如破竹打到山尤國都,逼迫山尤王屈膝稱臣,並將當年屠城的一幹將領押回丹城梟首示眾。”


  “好!”淳於深秀拍掌叫道,“就該如此!該叫這些山矮子知道厲害!”接著繼續追問:“後來呢?”


  “後來,皇朝不忘屠城之恨,山尤不忘屈膝之恥,雙方皆視對方為仇人,山尤人更是篡改史書,不但不承認曾經屠城,並將受自前朝的恩惠盡數抹去,反倒是說他們本是中原大地之主,乃是東、皇兩朝狼子野心奪了他們的國土將他們趕到碧涯海邊,更說文字、筆墨紙硯、絲綢、茶葉、瓷器、醫典等等一切由東朝傳入山尤的東西全都是他們自己創造的,反是東、皇之人忘恩負義剝奪他們的文化、財富……”


  “別說了!”淳於深意大叫,“太無恥了!再說下去我剛才吃的全要吐出來了!怎麽有這麽……這麽無恥的國家!呸!他們還配稱國麽!”


  風辰雪心底裏深深歎息一聲,靜了良久,才道:“這差不多就是山尤與我們的恩怨了。”


  “什麽恩怨?這根本就是山尤恩將仇報!”淳於深秀義憤填膺,“我要是皇帝,一定早滅了這等厚顏無恥的國家!”


  “真是愧為丹城人,竟不知道丹城曾經有那樣悲慘的過往!”淳於深意握著拳頭圓眼雙目。


  “那都過去兩百多年了,你們自然不知道。”風辰雪道。


  “那你又怎麽知道?”淳於深秀順口反問,深深吸氣平息胸膛裏的怒火。


  “這些,在史書上都有記載。”風辰雪答道。


  淳於兄妹一時皆沉默,心底裏都生出羞愧之意。


  “姐姐,我們明天就回去吧,我覺得站在山尤的地上都很髒。”一直靜靜聽著他們說話的孔昭忽然道。


  “傻姑娘。”風辰雪抬手摸摸她的頭,“那已經是曆史,無法改變的。況且,有罪的不是這塊土地,而是那些人。”


  “以前山尤老是無故侵犯,殺了我們很多人,雖然恨,可從沒如此刻這般的痛恨這些山矮子!”淳於深意道,轉頭看著她哥,“大哥,以後一定要多殺些山矮子!”


  “還用你說!”淳於深秀恨恨哼一聲。


  那一晚,絳蘭山頂,淳於兄妹懷著一種激憤的心情輾轉半霄才睡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