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絳蘭山頭始知心
第二日,風辰雪醒得很早,睜眼時天光甚暗,身邊的孔昭睡得正香,山頂風涼,將氈子給孔昭蓋實了,她悄悄起身。不遠處淳於兄妹倆也各自裹著氈子沉在夢鄉,秋意亭卻早已起身了,略一轉頭,便見他立於山邊,晨風吹拂著衣袂,暗淡的天光裏,那背影依舊如淵停嶽峙。
這個人與她在威遠侯府裏了解到的有很大的相同,又有些不同。移步走近山邊,靜靜的站在他身後,當晨風挾著草木的清新拂麵而過時,她輕輕啟口問出了存於心中許久的話:“戎馬倥傯十五載,不倦嗎?”
秋意亭一愣,轉身側首,看著近在咫尺的風辰雪,不甚明朗的天光裏,她的眼睛卻亮如星辰。一瞬間他想起了梨花樹下的驀然回首,想起了縱馬奔馳的驚鴻一瞥,皆是因這一雙眼睛。
“不會。”他答道。其實以他們目前的關係,風辰雪問這樣的話顯得有些交淺言深,隻是他心裏並無不快,倒是覺得從無人問過的話她來問才是理所當然。而答話的瞬間,忽然想起,她怎麽知道他已戎馬十五載?很多人都感慨他年紀輕輕即居高位,卻無人想到他人生的大半都是在荒涼邊城,都是在刀光劍影裏浴血奮戰。
風辰雪的眼睛望著天邊,那裏已隱約現出一線輕紅,旭日即將升起。
她這幾年走過了許多的地方,亦到過邊城,而在留有秋意亭足跡的地方,總會聽到一些關於他的事跡,百姓們提起他時總會是滿臉的欽佩,總是讚他如日之昭昭。誠然,他年輕英俊,武勳卓絕,深受皇帝寵信,確如朗日當空,光芒四射。可就如眼前的旭日,它自黎明的黑暗中升起,亦有它暮落西山之時。
“即算是不能盡孝父母身前,不能夫妻相守,不能兒女承歡?”她望著天邊一點一點顯露的紅日。
秋意亭微微頓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比姑娘喜歡遊曆天下,我亦有我的誌向。”
風辰雪聞言不由轉頭看了他一眼。
秋意亭回轉身,負手看著峰邊,那裏已有淡淡的半輪紅日。
“家父是名武將,自小在他的熏陶下,我向往的便是‘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我活一世,不隻是過日子,還想做一番大事,可予國、予民、予後世有千古之功,這樣才不枉為人。而這,予姑娘來說,許是追名逐利殺戮血腥,毫不可取。而姑娘,則以領略天下不同的風光為樂,覺得踏遍煙霞閱盡人間奇事而獨有意義,那樣的日子才過得瀟灑自在,可那予我來說,卻是遊手好閑徒耗光陰虛度人生。”
風辰雪微微沉默了片刻,才輕輕道一句,“‘子非魚而焉知魚之樂’,你是說人各有誌是麽。”
秋意亭微微頷首,道:“就如先人所說‘忠孝不能兩全’,而人一世,總是有舍有得。”說到這聲音裏亦帶出遺憾,“我不能盡孝父母身前,而姑娘不也是去國離親麽。”
風辰雪默然。
兩人一時都不說話了,隻是靜靜的看著峰邊的旭日漸升漸高,淡淡的暗紅逐漸化為赤色丹紅,天邊流雲亦慢慢染上一層胭脂,終於,當一輪紅日躍上峰尖懸掛高空,刹時天地闊朗,霞光灑落,萬物生輝。
“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風辰雪輕輕吟道。
秋意亭聽著心頭一動,此情此景,誠如詩意。
可緊接著風辰雪略歎息的聲音入耳,“古盧之後便是山尤嗎?”
秋意亭一驚,驀然回頭看住她。
風辰雪卻隻是看著天上的朝日,看著天邊緋豔的雲彩,平凡的麵容依舊平凡,可那雙清冷的眸子卻在霞光的映射下煥發著綺麗的光華,熠熠如寶石。
那一瞬間,他被那雙眼睛迷惑了。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他與她為何會站在這裏?她……是誰?她為什麽會知道?
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
普天之下,有此念的僅他與當朝陛下!可她,為何知道?她單從他此行便已看出?
風辰雪並不知曉他心中波瀾,她隻是道著她的所思與所疑。“縱觀曆史,總是分分合合,從無永遠的天下一統。即算你今日強行盡收諸國,可過得幾年或幾十年、幾百年,必又是一番分裂。或許,後世評你今日作為,亦隻‘噬殺’之名。”
秋意亭移開目光,落向天邊雲霞簇擁的朝日,收斂心頭雜緒,沉吟許久,才開口:“聽姑娘昨夜之言,便知姑娘熟讀史書,自然知曉東、皇兩朝所受各方屬國的侵擾協迫有多少,邊城的百姓、士兵流過多少血、多少的家破人亡那更是無以計數。”
風辰雪想起史書上看到的那些史官寥寥數筆記下的慘痛過往,不由得心頭長長一聲歎息。
秋意亭負在身後的手亦微微握緊,道:“朝晞帝、延治帝、昭武帝三朝乃是我朝武力最為強盛之時,爭天鐵騎縱橫天下,皇朝六將睥睨無敵,可即算是那個時候,周邊小國依舊是不時侵擾邊境殺戮百姓搶劫財物,我朝每每亦隻是出兵驅逐或是討伐令之臣服,可屢過屢犯。特別是到了惠成、仁瑞兩朝,兩位先帝以仁為懷,不欲兵革引禍,不但免去各屬國的歲貢,反年年惠賜錢帛無數,可即便如此,周邊屬國依是不時侵犯邊城,隻為勒得更多財帛,這樣不但未能讓邊城百姓得到安寧,反使得國庫空虛,兵士鬆散,更且我泱泱大國卑顏媚下氣勢全無。”
風辰雪靜靜聽著,雖然秋意亭的聲音冷靜,可她依能聽出那一絲不甘與憤慨。
“直到當今陛下登位,才一改前朝麵貌,且自安豫王封‘天策上將軍’統領天下兵馬以來,對於邊國犯境他從來是窮追猛打,這才算是鎮住了一些小國的囂張氣焰。也經過了二十年的生養,有了今日的國庫充盈士兵勇猛。”秋意亭輕輕籲一口氣,仰望朝日,麵上有著敬仰之情,“當今陛下乃是聖明之君,我既生於此,又幸得重用,當輔佐君王一展宏圖。”
朝日的光芒已有些刺眼,風辰雪微微眯眸,想著他所說的宏圖,那便是……
“橫掃六合,虎視雄哉。”她移眸看向秋意亭。
秋意亭頷首一笑,“無論是強是弱,各方屬國總是窺圖我皇朝沃土,既然如此,那不若中原大地隻我皇朝一國,從此後,東起東溟,西橫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無邊城再無敵我,那時刻總能得安寧。”
風辰雪的目光依舊落在他身上,既無欣然頷首,亦未擰眉反駁,隻是靜靜的看著他,過了片刻才淡淡開口,“世間從來人不同心,即算普天僅有一國,亦有分裂之日。”
秋意亭聽得並未反駁,隻道:“確如姑娘剛才所言,世間從無永久的太平,可總還是有的,短則數十年,長則數百年,總有這樣一段安寧的時日可讓百姓們耕耘生養,代代傳承。至於後世是否分裂,後世如何評我今日所為……”他說到此微微一頓,然後神色坦然平靜的道:“後世的事自有後人去理。我隻做我看到的,我想到的,我能做的。大丈夫,言無悔,行無憾。”
風辰雪心頭一動,看著那秋意亭的眼睛,那雙眼睛自相遇以來都是那樣的明亮華燦,總是那樣的信念堅定,凡人的猶疑與畏縮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他的心中。
她驀然間明白,“你是要做始帝與朝晞帝都未成完成的鴻圖霸業!”一瞬間,她胸口翻湧起一股情緒,許多的感覺夾雜其中,無以名狀,看著眼前若青山偉岸之人,她脫口而道:“且成今日男兒業,莫望百年身後事。”
秋意亭心頭一震,猛然回首看著她,她為何總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朝日之下,這個女子素衣飄拂清冷如故,仿佛千百年過去,她永遠可如此紅塵不染,遺世獨立。那一瞬間,心頭好像有什麽拂過,輕柔得如風似水,他對著她微微一笑,炫美如日,“聽卿一語,堪為知己。”
風辰雪聽得,倏忽間心頭生出莫名的感觸,似酸似甜,最終隻是心底裏輕輕一歎。也就那一歎間,原先對秋意亭的一點不諒解也煙銷雲散。原來,他是這樣的,那麽,當年無論與他成親的是哪一個,都隻得一樣的結果。他既非無情,亦非故意延婚,隻是兒女家室,不足與國家大業相比。
世間事,總是這般奇妙,亦是這般無常。
她與他十幾載的牽扯,最後形同陌路。
可她又何曾想過,與他會有絳蘭山頂的一番相交相知。
而他亦不知,此刻身邊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前方朝日朗朗,霞光萬丈,他與她並肩而立,晨風拂得他們衣袂相連。
“多可惜啊,要是三年前就好了……”孔昭起身便看得如此景象,忍不住脫口感歎。
那一句輕如呢語,淳於兄妹正打著哈欠不曾聽得,可山邊的兩人都是功力深厚者,自是清晰入耳。
風辰雪泰然自若,仿佛未曾聽見,而秋意亭巋然不動,心間卻升疑團。
幾人稍作洗漱後,草草用過早膳,便收拾行裝,準備下山。
秋意亭撿起地上一塊氈子,目光掃過時不由一怔。
“‘將,乃萬軍之魂。將雄者,則兵勇。’”身旁的淳於深秀念著,“風王的話真的很有道理。”
“嗯。”秋意亭點頭,目光依舊看著地上那行字。這字跡看著眼熟,可他是在哪裏看過呢?
五人下山後行得半日便到了絳城,秋意亭道奔波已有半月,難得到此大城,不若休整一日,路上所需之物亦需添置。幾人均頷首同意,於是便在絳城找了家客棧住下。因一路風塵,所以當日下午,幾人就沒有出去逛了,都留在客棧裏,吩咐夥計送上熱水,從頭到腳好好洗刷了一遍,傍晚時一起用過晚膳,又閑聊了一會後,便都早早回房休息。
要房時,孔昭要求和姐姐住一間,所以秋意亭便隻要了四間上房。
孔昭和風辰雪回房後暫都不困,燈下風辰雪看書,孔昭則用路上買來的布為風辰雪縫一套山尤式樣的夏衣。
“姐姐,我記得你以前在侯府時曾跟我說過,駙馬是一個驕傲張狂又有野心抱負的人。”孔昭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問道,“可同路的這個把月以來,我怎麽看他倒是個斯文謙和的人,而且要是有野心,哪有時間跟著我們遊山玩水的。”
風辰雪閃言輕笑一聲,目光從書上略略移開看了一眼孔昭,然後繼續看書,一邊道:“你隻看到了表麵,像秋意亭這等出身的人,無論對上對下都會彬彬有禮。況且他若真是對誰都那麽狂,他又如何能當靖晏將軍,如何能在朝中立足。”
“呃?”孔昭停下手中針線抬頭看著她。
“你也是在王府、侯府都生活過,自然知道一府之中雖是親人,亦不免各有思量勾心鬥角,更何況是一國之中,上有皇帝王親,下有公侯大臣,哪一個是省油的燈,秋意亭若言必狂妄行必無忌,那朝庭再大也無人能容得了他。”風辰雪翻過書頁道。
“喔。”孔昭了解,低頭繼續縫衣,“姐姐,那如今你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風辰雪翻書的手一頓,不知怎的,一瞬間想起了七歲那年在安豫王府裏隔著長廊樹蔭看到的那個銀衣少年,那時刻他舞劍如龍意氣飛揚,隻因那時候他正當年少,自可輕狂不羈。
“與當初亦無大區別。”她指尖撫過書卷,答得有些漫不經心,可眸中神色卻有些悵悵的,“天賦絕佳的將才,目光敏銳,行事果斷,且有遠大抱負。隻不過……”她微微一頓,然後哂然一笑,“他的張狂驕傲已藏在骨子裏,常人是看不到了。”
孔昭聞言抬頭,悄悄看了一眼,唇動了動,一句“你會喜歡他嗎”終是沒敢問出口。
於是房中恢複安靜,隻有偶爾風辰雪翻動書頁的輕響及孔昭手中衣料抖動的悉索之聲。
當窗外傳來更聲時,孔昭亦起身抖動手中夏衣。
“終於縫完了,姐姐,你明日便可穿著出去逛逛,街上的人絕不會認出這不是山尤人縫的。”
風辰雪一笑。“便是山尤人縫的也絕沒你好。”
“那當然。”孔昭笑得燦爛。
“都二更過了,該睡了。”風辰雪合上手中書。
“嗯。”孔昭將衣裳疊好放在床邊的矮凳上。
兩人吹燈就寢,房中一片黑暗沉靜。
約莫兩刻鍾,床上的風辰雪忽然睜開眼睛,凝神細聽了一下,然後悄悄披衣起身,悄無聲息的飄至窗前,微微推開一道窗縫,便見一道黑影飛掠而過,瞬間便躍上對麵街的屋頂,再幾個起縱便消失了影兒。
果然。
風辰雪唇邊彎出一抹淡笑。秋意亭停留此城果然是有目的。她略略猶疑了片刻,最終隻是閉上窗門,躺回床上睡去。
一夜安然過去。
第二日,幾人一起用過早膳後,孔昭便一手扯一個,拖著淳於兄妹一起出門去采辦路上所需的食材、物件等。理由是兩人會說山尤話,又力氣大,可以拿很多東西。
留下的兩人,風辰雪回房看書,秋意亭則說去城中隨處走走。
風辰雪在房中看書看得一會有些倦了,耳邊聽得街上的人聲笑語,便起身走至窗前,推開窗門一看,隻見外邊陽光燦爛,花紅柳綠的一派明媚鮮妍,不由也動了出去逛逛的念頭。這麽一想,當下將書卷一丟,出門了。
她獨自一人走在街上,看看路邊的店鋪,看看攤販的貨物,看看近處遠處的行人,倒是看得不亦樂乎。隨意的逛著,轉過一條街時,卻在街邊的一處牆角下見到了秋意亭。
堂堂的皇朝靖晏將軍,此刻正不顧形象的蹲在地上與一名衣衫襤褸的山尤老大爺說著話。那老大爺指手劃腳的說得口沫橫飛,想來是談興正隆,而秋意亭則是一臉專注的聽著,不時的頷首微笑,令得那老大爺說得更加起勁。
風辰雪看得有趣,便在對街挑個了僻靜處站了,隔著街看那一老一少對談。她今日就穿著昨夜孔昭縫的一套白底裹淡青緞邊的夏衣,衣襟、袖口上孔昭還細碎的繡上了山尤國人最喜歡的淡粉櫻花,長長的衣袖與裙擺垂下,腰間盈盈一束,襯著她修長窈窕的身段,遠遠看著真是亭亭如玉樹,近看的人卻惋惜著這姑娘麵色幹黃生得太平常了。
等到秋意亭起身與老大爺告辭時,已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姑娘的耐心若在軍中用來伏擊最好不過。”秋意亭笑著走過來。他當然早就發現了風辰雪,隻是沒想到她會隔著一條街看著他們看上一個時辰。
“你亦與平常的將軍很是不同。”風辰雪輕輕笑道。
“難得那位老大爺知道說皇朝話。”秋意亭道,“我一貫喜歡與老人或是老兵談天,他們或許沒有才學也不懂兵法,但老人們幾十年的人生經曆卻是書上學不到的,而那些老兵血戰數十年的經驗往往比兵法更可靠,有時候可媲美數萬大軍。”
風辰雪莞然點頭,“你能不敗,確實有些道理。”
秋意亭曬然一笑。
既然遇上了,兩人便同行,一起逛逛這山尤的絳城。
風辰雪隨意的看著兩邊的街道,目光會不時掠過店鋪裏豔麗的綢緞或裏精致名貴的珠玉,亦會常常掃過街邊攤販上新奇便宜的小貨物,但她卻沒有一點買的意思,總是隔著兩三步的距離看一眼或是兩眼貨攤上的貨品,然後便移眸抬步離去,沒有一絲留戀不舍。
而秋意亭則負手身後目視前方泰然踱步前行。盡管他剛才已自那毫不知情的老大爺的口中了解了絳城許多的情況,但他此刻腦子裏沒有想著那些城池、陣圖,亦沒有想著絳城的守軍、地勢或是攻打策略等,反是一派輕鬆恬淡,倒真有幾分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悠溶。這是十分罕有的事,但他挺喜歡此刻的感覺,雖身處人流之中,卻似乎隻他與她悠然漫步,是如此的安靜、安寧、安閑,似乎就這麽一直走下去也不錯……念頭剛至此,他驀地心驚。
側首看一眼自顧閑望的風辰雪,一雙劍眉微微一攏,然後移眸前方,展開眉頭繼續閑逛,隻是眼中已沒了那一份適意。
兩人隨意的走著走著便走到另一條街,此街上卻是人流甚少,兩旁的房屋亦有大半閉門,但街邊多植柳種杏,嬌花嫩柳頗是賞心悅目,風辰雪逛了這麽久正想歇歇,見這邊這般的安靜,自然喜歡。
走了半刻,秋意亭終於發現了此街的不同尋常處,但看風辰雪一臉愜意的模樣,便也就沒有點破,尋思著走過這條街就是了。
忽然,一縷琴音傳來,在這空蕩的街中顯得格外的清揚,風辰雪頓時停步,凝神聽了會兒,便循著琴音而去,秋意亭自是跟著,行了片刻,兩人尋著了琴音的源處。
“謝芳樓。”風辰雪抬首便看著匾額上的朱粉大字。
“你難道要進去?”秋意亭看著眼前的朱色小樓,眉頭高高挑起。
風辰雪側首看他一眼,“有何不可?”說著伸手準備推門而入,“我喜歡這人的琴聲。”
“這可是青樓,你一個女子……”秋意亭急忙去攔。
風辰雪手腕一轉便輕鬆避開他的手,吱嘎一聲,樓門大開,她亦踏步而入。
開門的聲響驚動了樓裏的人。
樓裏一名頗有些風韻的三旬婦人與兩名年輕夥計正坐在桌邊飲酒談笑,忽然看到一男一女進門大是驚奇。愣了片刻,三人起身走至兩人跟前,婦人的目光打量了兩人一眼,然後便將目光盯在風辰雪身上,上上下下細細看了一番,然後搖著頭,口中迅速的一串嘰哩呱啦。
風辰雪、秋意亭都不懂山尤話,婦人又說得快,所以一時都沒弄懂婦人說了什麽。
婦人身後的兩個夥計等婦人說完了後,見兩人沒反應,不由也大聲的重複了一遍,目光看著風辰雪,臉上露出有些猥褻與輕漫的笑容,一個勁的搖頭。
這回,風辰雪、秋意亭聽懂了幾個字。
“……不好看……客人……不喜歡……”
兩人再看看婦人與夥計的神色與動作,忽然間明白了,這三人是以為風辰雪要賣身入樓,但嫌棄風辰雪長得不好看,所以不要。
風辰雪臉上有麵具看不出顏色,可兩道長眉瞬即高高揚起,清光熠熠的眸子瞬間滲出幾分寒意。而秋意亭卻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忍著弊著弄得一張臉甚是怪異。
那三人見他們倆神色有異,再打量了一番兩人,看他們衣飾整潔,一身的氣派亦不似窮人,而男子俊美高貴也不似是擄了女子來賣的強人,頓時明白剛才會錯意了,暗想難道是尋芳客。這般一想,婦人便又是一頓嘰哩呱啦,瞅著秋意亭時亦露出了笑容,看著風辰雪時則依舊搖頭,身後的夥計此刻已彎腰向秋意亭作禮了。
兩人依舊沒聽懂,但看婦人的做派,略作猜想便知約莫是說這時辰不做生意,更不做女客的生意。
風辰雪想了想,便去掏錢袋,可手一摸,才發現出門時一點銀錢也沒帶,於是側首看住秋意亭。
秋意亭被她一眼看住自然是明白,隻得無奈的歎一口氣,然後從錢袋裏取出一枚金葉遞給婦人。
那三人見他們倆神色有異,再打量了一番兩人,看他們衣飾整潔,一身的氣派亦不似窮人,而男子俊美高貴也不似是擄了女子來賣的強人,頓時明白剛才會錯意了,暗想難道是尋芳客。這般一想,婦人便又是一頓嘰哩呱啦,瞅著秋意亭時亦露出了笑容,看著風辰雪時則依舊搖頭,身後的夥計此刻已彎腰向秋意亭作禮了。
兩人依舊沒聽懂,但看婦人的做派,略作猜想便知約莫是說這時辰不做生意,更不做女客的生意。
風辰雪想了想,便去掏錢袋,可手一摸,才發現出門時一點銀錢也沒帶,於是側首看住秋意亭。
秋意亭被她一眼看住自然是明白,隻得無奈的歎一口氣,然後從錢袋裏取出一枚金葉遞給婦人。
婦人見著金葉,頓時眼睛亮了幾分,笑容也濃了幾分,衝著秋意亭又是一頓嘰哩呱啦,一邊側身把兩人往裏讓。
秋意亭卻沒有動,隻是擺擺手,然後看著風辰雪。說實話,他雖非不識男女情事之人,但一貫不涉足煙花柳巷,所以對於風辰雪此舉並不讚同的。若是喜歡聽琴,完全可以去請技巧高超的琴師彈奏,又何必以女子之身涉足此地。因此心裏既是驚異,又有著一絲自己也解不通的欽佩。這個女子,冷淡的性子中還有著無視世俗的任性與灑脫。
婦人見他們不動不由收聲,甚是不解的看著他們。
此刻,琴音依舊未止,於是風辰雪指指樓上,又指指耳朵,然後抬手做了一個彈琴的手勢。
婦人頓時恍然大悟,連忙領著兩人上樓去,轉過兩道樓廊,在一間房前停住,此時琴聲更近,顯然房中彈琴的便是他們要找的人。
“咚咚咚!”婦人敲門,口中又是一串嘰哩呱啦,然後推開房門,請兩人入內。
門開之時,琴音亦止。
房中琴案前背身而坐的人起身回首麵向兩人。那是一個約莫二十的年輕女子,杏眼桃腮,柳眉烏鬢,十分的美麗。
婦人對著女子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
那女子看著兩人眼中也滿是驚奇,想來也是奇怪青樓裏怎麽來了女客。移步上前向兩人盈盈一禮,然後起身看著兩人,不知要如何侍候。
秋意亭既來之則安之,走到一邊的竹榻上坐下,顯然是不打算理會,一切交給風辰雪。
那女子見秋意亭坐下,忙沏了一壺茶,斟了兩杯,一杯先送至竹榻前的矮幾上,然後轉身想將另一杯奉給風辰雪,卻發現那位女客已到了琴案前,隻見她指尖一挑,頓一縷清音劃起,不由微有些意外。她乃是行家,自然知曉女客剛才這隨意的一指所帶起的音色便已透露出不凡的琴藝。
她移步至琴案前,將茶奉給風辰雪。
風辰雪接過茶杯,衝她微微一笑,然後目光掠過瑤琴。
女子會意,當下先以絹帕拭手,然後才在琴案前坐下,指尖拔動,便一曲緩緩而出。
一開始,琴音徐緩,曲調頗為深沉而壓抑,透著一種深深的落寞與憂傷,可在低沉中又顯出一份聲微而誌遠的氣節。
秋意亭對音律雖不懂,可此刻聽來,不由也為琴音所懾。隨著琴音逐漸沉鬱,少時初入軍營時的往事漸漸浮現,那時候他因出身與年紀,遭受了不少的猜忌與質疑,那時刻他也曾經困惑而愁苦,這些過往的感覺忽然都在這一刻隨著琴音緩緩湧上心頭,然後順著琴音將悲鬱傾泄而出。
而後,琴音慢慢自沉鬱中走出,漸漸變得清澈,於是乎他胸口頓然暢快,仿佛是當年金殿上得陛下嘉許時的自信歡喜,仿佛是立於千軍萬馬之前的坦蕩明朗,那飛揚的心情又隨著那緩緩琴音漸漸息落,頓然靈台空明,靜謐悠遠。
當一曲終了,房中一片沉靜。彈琴的人端坐不動,聽琴的人靜靜回味。
良久,那女子自琴案前起身,一轉頭,一行字映入眼簾。
“芝蘭生幽穀,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
她猛地抬頭,便見風辰雪立於身前,衝著她微笑頷首。兩人久久相視,然後女子亦微微一笑。一個素衣平淡,一個羅衣秀麗,相同的卻是彼此眼中的欣賞,笑容裏的明澈歡喜。
女子移步,手指指瑤琴,然後向著風辰雪又是一笑。
風辰雪會意,移步琴案前坐下,微微垂首閉眸,然後指尖劃下,頓清音繞室。
不同先女子琴音先沉鬱而後明朗,這一曲卻是極其明快而流暢,清時若碧澗溪鳴,脆時若百靈晨啼,快時若春雨瀝瀝,朗時若明月照空,自是另一種詩情畫意般的從容雅致與悠然閑灑。
而秋意亭聽著此曲,想起的卻是幼時與燕雲孫、秋意遙的玩樂。那時候他們都隻幾歲大,今日去折花弄草,明日去捉鳥摸魚,今日三人好得恨不得合成一人,明日也許他就與燕雲孫拳腳相向,雨中他們一起滾泥地,夜裏他們一起捉螢蟲,也學著大人們昂首挺胸的吟詩作畫,往往隻弄得衣上臉上一團團墨汁……聽著琴音,想著往事,唇邊不由溢出輕淡而愉悅的笑容。那時候,真是一派無憂歡快。
琴曲近尾之時,嫋嫋淡淡,卻顯得孤高幽遠,仿是雨收雲散後的清涼,又是夜盡月斂的靜寂。
一曲終了時,那女子亦寫了一行字遞給風辰雪。
“空山新雨,明月青鬆,雖寫意自在,然一溪清流,一泓冷月,更是清幽意遠。”
風辰雪接過,抬眸看著女子,然後微微一笑,起身握住女子的手,一起走至桌前。她提筆寫下“風辰雪”三字,然後遞與女子,女子接過頓然明白,杏眸中瞬間透出幾分喜悅,然後也提筆寫下“謝亦芳”三字。
風辰雪接過,輕輕頷首,提筆又在“謝亦芳”旁添上“群英盡謝,芳魂亦留。”
“啊!”女子發出歡喜的喟歎,含笑看著風辰雪,久久不語。
風辰雪指指桌上女子的手墨,再指指自己的,女子欣然點頭,於是風辰雪將女子寫予她的兩張紙疊好收起。而女子另取過一張白紙攤在桌上,然後看著風辰雪。風辰雪會意,再次提筆寫下“群芳盡謝,香魂亦留”八字。女亦是鄭重收起了留有風辰雪墨跡的三張紙。
竹榻上,秋意亭一直端坐靜聽,此刻看著兩人筆墨交談,亦不由得微微一笑,雖不知兩人寫了什麽,可隻看她們的神色便知互為欣賞。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本以為她隻是聽琴,卻不想她竟與風塵女子結交,這刻他不由想起了那個紅顏知己滿帝都的燕雲孫,他便常常言道風塵亦有奇人,暗想若是他們倆相遇,沒準會經常的結伴遊逛青樓。隻這麽一想,心裏又是荒唐又是好笑,然後又想到了陪著她逛青樓的自己……今日之前,是決不敢相信他秋意亭會有一日陪一個女子遊逛煙花之地的。
隻是,回到一個時辰前,他依舊會與她結伴同遊,依舊會跟著她踏入謝芳樓。似乎,沒人能拂逆她的意願。
看她們頗為投契,本以為還會要彈上幾曲,誰知交換了筆墨後,風辰雪便告辭了。
謝亦芳親自送至樓外,臨別時,與風辰雪彼此鄭重一禮拜別。
自始至終,不曾交談一語,但這一日的頃刻相交,彼此必會銘記一生。
兩人離了謝芳樓,一時也都無再逛之意,便決定回客棧去。
走出那條街時,秋意亭忽然問:“剛才你們彈的是何曲?”
“謝姑娘彈的是《幽蘭》,我彈的是《碧澗流泉》。”風辰雪答道。
“以前聽過宮中國手的琴曲,可覺得今日所聞才堪為國手。”秋意亭回想著那刻聽琴的心境。
兩人並肩行去,街上行人依舊很多,各種嘈雜的聲音裏風辰雪淡淡開口道:“世間樂器各有不同。箏是愉人之樂,簫則是訴懷之聲,而唯有琴是君子之音,是彈給自己聽的。”她微微一回頭,看一眼已看不到的謝芳樓,“謝姑娘情懷似蘭,才可一曲《幽蘭》蕩氣回腸。”
“哦。”秋意亭目光隨意掠過街邊小攤,“我不大懂音律,若是意遙在此,倒可與你探討一番,他便極擅吹簫。”
風辰雪聞言頓然止步。
秋意亭回頭,有些奇怪地看著她,卻見她垂眸看著地上。“怎麽?”
風辰雪抬眸看他,那一眼的神色十分的複雜,可還不及看清,她已移眸前方,“意遙……”隻是兩字,心頭卻已暗潮翻湧。
意遙……意遙……意遙……他現今如何?他的病可有好?他人怎麽樣?
意遙……你此刻如何?你……
有無數的念想,幾欲脫口而出,卻無法成言。
一時間,胸口又泛起隱隱痛意,仿佛天長地久綿綿無絕。
“你那日喚我‘秋大公子’難道不是因為知道我還有一個弟弟?”秋意亭的眼中有著了然。
風辰雪屏氣斂神,然後力持平淡的道:“當日在帝都時茶樓裏也曾聽說過你們兄弟,對你們都是讚不絕口,隻是可惜你弟弟身體不好。”她側首,陽光下,雙眸靜如水鏡,卻一望看不到底,“你弟弟的身體現今還是不好嗎?”
秋意亭卻是沉默了。
風辰雪見此,頓一顆心高高懸起,卻垂首斂眸,不敢去看秋意亭的神色。
“聽聞山尤王宮裏藏有一種靈藥名‘蒼涯鳳衣’。”許久後秋意亭驀然開口,“我此行另一個目的便是要取得此藥,那時候意遙的病自然就好了。”
蒼涯鳳衣……
風辰雪心間默念,仰首,屏去眼中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