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同窗相見
李倫是何許人也?錦繡樓的白牡丹不會知道,這位溫文爾雅高大帥氣的「文化人士」乃是堂堂北大畢業的高材生、國府南京宣傳部下設的南京報社小有名氣的記者,更是與宋遠航、蘇小曼的同窗好友。
北平一別又是四年已過,各奔東西的莘莘學子懷抱凌雲壯志投身於社會大熔爐,他們才發現理想與現實之間隔著兩個時空。象牙塔里的夢想終究與大染缸中的現實不同,曾經在博雅塔下苦讀的李倫在武漢報社混跡半年後,便在恩師方易天的引薦下到了南京報社。
他不知道就在南京浴血之際,恩師方易天、同窗好友宋遠航、蘇小曼等就在他的身邊戰鬥,他與那場驚心動魄的國寶爭奪戰失之交臂。而這位小有名氣的記者現在卻出現在四戰之地的陵城古鎮,不得不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更為巧合的是,田中道明派出的兩位老牌特務也於今日抵達陵城,下榻在錦繡樓之中。白牡丹未曾料到他的小小錦繡樓一時間竟卧虎藏龍暗流涌動,而她也在這股暗流之中將面臨著難以盈握的抉擇。
宋遠航落寞地離開縣政府,提著小旅行箱漫無目的地隨著涌動的人流走進繁華的中街。閃爍的霓虹並沒有讓他感到陵城的繁華,相反的他瑜愈加感到著繁華背後的畸形世間百態,以及偏安一隅的陵城百姓的麻木不仁。
淞滬大戰的血跡未乾,南京淪陷的傷痛未平,第五戰區的徐州戰雲密布,多少軍人在這場戰爭中血灑黃沙?又有多少仁人志士面對倭寇的野蠻侵略而投筆從戎?
他也知道更有諸多的鬼魅魍魎漢奸國賊發著國難財,諸如混球老爹一樣的人秉持事不關己的心態默然視之,還有如黃簡人、耿精忠之流掌握一方權柄軍隊,卻在毫無意義的消耗著國家資源!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但現在這世道哪有那麼多的仁人志士在奮起反抗?宋遠航想及此不禁悲從中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不要說是保衛國家和民族的尊嚴,連小小的文物保護這一件事都難以做好,何談國家民族?
錦繡樓門汀檐下掛著一排紅色紗燈,散發出如同鮮血一般的顏色,給人一種妖艷和溫暖的錯覺。李倫站在紗燈之下凝重地望著繁華的街頭,陵城果然如傳說中的那樣繁華,雖然已是夜半,但街頭人流攢動,噪音不絕於耳,與國府南京死城形成鮮明對比。
沒有人關心南京城裡的流血屠殺,也沒有人知道國家民族已到了生死關頭。工產黨在國內外大報紙上刊發了《告全國同包書》,呼籲全民族團結起來抵禦外辱,而這裡的老百姓甚至不知道國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民族即將滑進萬劫不復的深淵,甚至不知道近在咫尺的徐州即將發生血戰!
錦繡樓內依然春色無邊,陵城古鎮尚在沉夢之中。
正當李倫心思沉沉地思索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闖入眼帘——宋遠航提著小旅行箱正在望著錦繡樓的霓虹燈,那張熟悉的面龐浮現著絲絲憂愁——遠航!
李倫推了推眼鏡仔細辨認,才確定對面這位穿著深藍色中山裝的年輕人正是分別已久的宋遠航,不禁失聲喊道:「遠航——宋遠航!」
宋遠航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小小的陵城遇見同窗好友,當李倫跑下台階抱住自己的時候,才如夢初醒:「小倫?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夢中吧!」
「怎麼會是夢中!」李倫興奮地抱住宋遠航的肩膀:「想死我了!你怎麼在陵城?也是今天剛剛到的么?小曼為何不在你身邊——哈哈,你們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的!」
宋遠航拘謹地笑道:「你這個大文豪執筆天下縱橫捭闔,自從北平一別四載有餘,老天卻讓你我在此相遇,世界太小人生無常啊!」
兩個人熱烈而興奮地相擁在一起,相互問候半晌才鬆開對方。李倫興奮地挽著宋遠航的胳膊感慨道:「叔同先生是怎麼說的?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啊!」
宋遠航淡然笑著點點頭:「你說話還是喜歡旁徵博引,引經據典,在下佩服!」
李倫歉然搖頭:「空有報復而已——快快告訴我你為何在陵城?」
「一言難盡啊!」宋遠航長嘆一聲,心中有太多的話要跟老朋友傾訴,卻只有嘆息。
為什麼到陵城?這是一個既簡單有萬分複雜的問題,其實宋遠航到現在也難以給出完滿的答案。為護送這批國寶文物到第五戰區司令部,他從南京輾轉流浪到陵城,期間發生的事情現在想來多有不可思議的成分,但卻是事實,不由他不相信。
所以,有人說「人生如夢」就是這種感覺!
「你怎麼也在這裡?」宋遠航疑惑不解地看著李倫:「小曼曾提起你,說你已經成為大名鼎鼎的記者了,是當之無愧的無冕之王,到陵城來莫非是尋找靈感的?陵城乃是四戰之地,南北交通八達,各色人等齊聚,實乃履歷的好地方啊!」
「我哪有心思履歷風物?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李倫苦笑道:「咱們先不說這些!今日相遇實乃緣分註定,咱們得把酒慶祝一番才是!」
兩個人進了錦繡樓,李倫吩咐夥計在一樓找一間雅間,點了一桌子酒菜,今晚要不醉不休!
宋遠航煩亂的思緒暫時一掃而光,畢竟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古鎮遇到了同窗好友實在不易,這種幾率他連想都沒有想過,卻真而且真地發生了。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當你為自己的奇遇而讚歎之際,其實早已是命中注定。
宋遠航把小旅行箱放在角落裡,脫下中山裝上衣搭在椅子上,笑道:「大記者同志,四年前我曾聞聽你去了武漢報社,小曼說你去大展宏圖了,讓我們這些才貌平平的同學艷羨不已啊!」
李倫忽然發現宋遠航腰間的勃朗寧手槍,臉色不禁變了一下隨即恢復正常,一邊給宋遠航斟酒一邊苦笑道:「你千萬別再挖苦我,胸中自有志向,怎奈足下坎坷頗多,走著走著便感到人生難行夢想太遠啊——對了,你怎麼也配槍了?難不成也投筆從戎吧!」
宋遠航無奈地苦笑搖頭:「如今世道亂的很,我和方老師去南京……與國府商討戰時文物保護事宜,未料日寇進犯國都,國軍浴血抵抗衛國,可嘆我一介書生不能拋灑熱血——這槍在我這裡又有什麼用?」宋遠航的話鋒一轉,下意識地看一眼李倫,沒有說出負責押運國寶的事情。
世事難料啊,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李倫雖然是同窗好友,但誰能確保人不會改變呢?宋遠航苦笑道:「李兄,你怎麼到了小小的陵城?你的理想可是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或是《申報》總編之類的高位方可讓你大展才華啊!」
「打住打住!」李倫示意宋遠航坐下說話,吩咐夥計立即上幾樣酒菜,然後關嚴雅間房門,淡然道:「我現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南京日報社總部派我到第五戰區徐州跟進採訪,路過陵城順便來看看這裡的八山九水,散散心而已!你呢?」
「一言難盡!」宋遠航給李倫斟茶,苦著臉無奈道:「你還有閒情逸緻散心,我可沒你這種幸運事,羈旅征途寸步難行,空有抱負無處施展……」
李倫笑了笑:「不說了不說了,不管怎麼樣咱們隔著萬水千山終於又相聚了,今晚你我不醉不休!」
「好!」
錦繡樓大堂吧台裡面,白牡丹正把高橋次郎的蛇皮口袋裡的錢倒在盒子里,右手還捏著那張蓋著國民政府南京銀行大紅印的支票,俊俏的玉臉緋紅一片,杏眼之中露出一抹女人特有的貪婪:要麼一整天都宰不到一支肥羊,要麼一下來了兩支大肥羊,我白牡丹的鴻運才剛剛開始啊!
「白老闆白老闆,您又在數錢?日進斗金啊!」吧台外面忽然出現一個瘦小的中年人,黃色瘦削的臉龐,如同大病初癒模樣。
白牡丹慌忙把錢匣子放進吧台下面,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之色,眼眸流轉但並沒有正眼看那人,冷哼道:「別妨礙老娘發財,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只聽聲音便知道這傢伙是對面綢緞莊的周老闆,人稱「老摳」,吝嗇愛財又好色,尤其是錦繡樓的白牡丹白老闆,他一天得來此報名幾次,就為了看看白牡丹,享受幾句女人的肆意謾罵!
此人很賤。
「白老闆,您來了貴客還不知道吧?」周老摳色眯眯地笑道:「我聽聞二龍山的大少爺來樓子里消遣了……」
白牡丹的俏臉忽然一緊,杏眼輕飄飄地瞪一眼面前乾癟的傢伙:「少在老娘面前放屁,凈整些沒用的,二龍山的少爺在五年前就溜杆子了!」
「我親眼所見……」周老摳盯著白牡丹的酥胸,眼珠子差點沒掉進去。
白牡丹穿著一身大紅旗袍,領口卻沒有扣嚴實,露出一片白花花的皮肉,此刻正詫異地看著乾癟的傢伙,心卻砰然一動:「老周,你說的是真的?」
「假了你可以拆了我!」
「咯咯!老娘才不呢,你要是沒個屁事別煩老娘,否則我叫宋大當家的把你的鋪子給拆了!」
周老摳一聽這話嚇得面如土色,這娘們不禁騷而且彪,啥事都幹得出來,而且最關鍵的是二龍山的土匪宋載仁跟她關係不一般啊,我特娘的怎麼糊塗了呢?就憑白牡丹與宋大當家的關係,二龍山大少爺來了能不知道?真是多此一舉!
白牡丹凝重地望著落荒而逃的周老摳,腦子裡亂得很:大少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