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操蛋
五月份的時候, 周皓跟孫奕文都畢業了。
拍畢業照那天,藍天白雲, 還有圖書館前的一大片綠油油草坪,鮮亮的顏色蒙上五月的陽光。周皓本能地呲牙裂嘴笑了起來。
他馬上就要跟小孫離開這座城市了, 七年前他從縣城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踏上這片紙醉金迷的大都市, 他本著擺脫貧窮、尋找寄託的意願過來的。七年後, 他最終還是發現,這裡不適合他。
沒關係,人這輩子總會走彎路,他馬上就會歸到原位了。
這天江羽騫也過來了,他站在不遠處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小瘋子依然不合群, 只拍了一張集體照,其餘同學都在三三兩兩互拍留影, 他卻一個人坐在石階上發獃。
發了很久的呆,大概覺得沒意思了, 他站起身脫下碩士服, 準備回去。
「周皓。」江羽騫走了過去。
周皓眼裡閃過詫異, 但他依然我行我素往前走, 沒有搭理身後的人。
他現在因為歐易的緣故, 很討厭江羽騫,蛇鼠一窩這詞兒不是白叫的。
這些日子,孫奕文把什麼都跟他交代了, 他很心疼小孫, 可作為掙扎在底層的他們, 根本反抗不了這些自詡高貴的人。
反抗不了,就遠離吧,總不至於人都走了,那人還會耍陰招去招惹人家爸爸。
已經連續好久了,孫奕文晚上都不在家,與壞人周旋的代價太大了,身心皆受苦。作為小孫的男朋友,周皓太無能了,他自己也知道,他已經連著許多個夜晚失眠了。
此刻,他從學校的林蔭路走過,腦子裡在想,小孫中午會吃什麼啊?他中午回去,一個人在家乾脆就煮碗速食麵吧。
「周皓。」江羽騫一路跟隨,快出了校門,他實在憋不住了。
周皓依然沒有理他。
江羽騫快步走到周皓跟前,擋住了小瘋子的去路。
其實,他現在是處於失語的狀態,他已經忘記了自己今天過來要做什麼的。
「中午一起吃個飯吧。」江羽騫想來想去,只想了這麼個說辭。
周皓盯著江羽騫看了一會兒,那半閉半睜的眼睛閃現出疲憊的恨意。然後,他不言不語繞過江羽騫,繼續走。
江羽騫抓住小瘋子的胳膊,還是剛才那話,「一起吃個飯。」末了,又加了句,「慶祝你畢業。」
突然間,周皓仇恨的種子徹底覺醒了,他拽住江羽騫走出校園,眼瞧著就想往車輛速行的馬路上沖。他要替孫奕文弄死這些壞人。
可真到了殊死關頭,他卻退步了,漸漸鬆開了江羽騫的胳膊。
一定是最近睡得太少了,沖昏了頭,殺人犯法啊,殺了人,他跟小孫後半輩子就毀了。
四年來生活的默契,江羽騫有了一種讀心術,他很清楚周皓方才的一系列舉動,小瘋子為了另一個男人想把他丟在馬路上,被車撞死。
「別鬧了,跟我一塊去吃個飯。」
周皓站在馬路邊驚魂甫定,這個巨大到能吞噬人的城市,他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他要離開,他現在就想離開。
見周皓傻站著,也不說話,也不動,江羽騫試著牽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走吧。」
周皓失神了片刻,立馬反應了過來,甩掉了江羽騫的手,惡狠狠地說,「有病!」
一剎那,小瘋子又撿回了滿身的刺。江羽騫倒寧願他這樣,也不願看見他不合群地呆坐在石階上。
「你知道孫奕文這些日子都在哪兒嗎?」江羽騫朝著那抹孤傲的背影問道。
成功了。那人果然頓住了。
小瘋子轉回頭,眼神像山野的狼一樣,他走了過來。
「馬上就能甩掉你們了!」莫名其妙地,周皓陰森森地說,帶著一絲勝利者的自負。
江羽騫猜出這話背後應該還有隱藏的深意,直接問小瘋子,他肯定不會說。他得迂迴著問,戳進小瘋子心坎里,讓他自己完完整整交代出來。
生活了這麼多年,他太了解小瘋子了,你只要稍稍轉個說法,立馬就能把他的話給炸出來。
就像這會兒,江羽騫沒有直接問,你們想怎麼甩掉?
他是這麼說的,「甩掉?怎麼甩?就憑你跟孫奕文?只要在A市,你們躲在哪個旮旯角里,我都能找到。」
果然,周皓沒有半點思索,當即就回了句,「那就離開A市好了。」
炸出來了,小瘋子想走。
長了二十多年,小瘋子半點提防人的本能都沒有,他自以為的防備就是遠離壞人,離群索居。
要是被人欺負了,他也不說,只會張揚舞爪地打人。打在人身上,不過就是些小痛小癢,人家喘息片刻就恢復了。他呢?他被人欺負了,就剩下生悶氣的份兒了。
如此,江羽騫更加不能放他走,他不能放任天真的皓皓一個人遠離他,去面對這個「兵荒馬亂」、壞人叢生的世界。
殊不知,他自己才是那最大的壞人。
「想離開,也得把肚子填飽了。新街口那家飯店又出新菜品了,我帶你去嘗嘗。」江羽騫扯住周皓。
周皓使勁兒拂開這人的手,掙脫不開,他又使出了老招數,踹人。
江羽騫挨了他一腳,也不生氣,依舊哄著,「你以前不是老讓我帶你去的嘛。」
周皓仿若沒有聽聞,他扭頭往地鐵站的方向走。
小瘋子的身影漸漸湮沒在人潮里,江羽騫拿出手機給歐易打了個電話。
打完電話,他才記起今日過來的目的,本是想跟小瘋子拍幾張合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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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周皓依照剛才想的那樣,給自己煮了碗泡麵。
家裡就他一個人,嚴明最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報社當出版編輯,薪水不錯,下班還挺早,下午四點就下班了。平時,他在家還給雜誌寫寫稿子,賺點外快。
五點的時候,嚴明回來了,表情懨懨。換了鞋,就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你這是怎麼呢?」周皓問。
嚴明雙手撓頭,內心似乎很糾結。
「別撓了,頭皮屑都掉沙發上了。」
嚴明沒理他,還在抓著頭髮狠狠蹂-躪。
「你到底咋的啦?」
嚴明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姿勢還是躺著,「我寫了本詩集,想出版。」
「那不挺好的嘛。」
「上面沒同意,給我扣住了。」
「誰啊?」周皓嚷嚷著問。
「總編輯。」
周皓總算知道了這人不對勁的緣由。這個總編輯他聽嚴明提過,是個不折不扣的色鬼,平時眼睛眯光,看人都不穿衣服的,一眼把你看到透。報社裡但凡有點姿色的,不論男女,都逃不出老色鬼的那雙色眼。
這事的結果顯而易見,這個總編輯估計是想潛規則嚴明。
「要不你跟我們一起走得了。」周皓再一次提議。
嚴明眼睛迷離,沒有說話。此刻,他想起了家鄉的母親,寒冬臘月靠賣手抓餅供他讀書上學,從來沒享過一天的福。打從他來A市上學的第一天,他就發誓,必須混出點名堂,灰溜溜地離開他不甘心。
「我不走,這裡機會多,工資也高,我每月還能給我媽寄回去點。」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周皓也不好再勉強了。
良久,嚴明做了最後的決斷,經過了從早上到現在的糾結,他已經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想要成功,他必須得豁得出去。
「周皓,如果哪天我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你不要去試圖罵醒我,這是我自己選的路。」
「你什麼意思啊?」
「那本詩集,我一定要出版。而且那人答應我了,他可以幫我主推宣傳。」
「你瘋了嗎!?」周皓罵他。
嚴明突然坐了起來,埋頭掩面,大概他的內心依然波瀾不定。
「我一心想出人頭地,想在這裡紮根立足,以前還是個學生,我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信,現在呢?我他媽信什麼都沒用了!」嚴明說得慨詞激揚,連髒詞兒都蹦出來了。
周皓何嘗不懂他?他也早有體會,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操蛋社會。
「你晚上吃什麼?我去給你做。什麼都別想,吃了飯,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周皓只好如此寬慰,別的法子他也拿不出來。
吃過晚飯,天還沒黑,嚴明沖了個澡就去卧室躺著了。一室一廳的小房子,住三個人擠了點。通常都是,他跟孫奕文睡卧室,嚴明睡沙發。
太陽還未完全沉落,天邊的一輪淡色彎月已經掛上了。壯烈的落日餘暉,周皓倚在北方的陽台上,抽掉了一隻悲壯的煙。
孫奕文明天會回來嗎?
他想,應該會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