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我才是壞人
早上的時候, 嚴明一句話都沒說,吃過早飯, 匆匆出門。從昨晚到現在,整整一夜, 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波折。
周皓捲起袖口, 正準備收拾碗筷, 突然桌角處的手機響了一下,他止住動作,打開手機查看,是嚴明發來的一通微信——
「我到今天都記得,咱倆兩個土帽坐了72小時的硬座來到這裡, 當時我的大包里還裝著我媽給我做的六罐黃豆醬,她跟我說, 兒子,去外面見識見識, 咱家就你最有出息。那六罐醬, 我吃了很久, 每吃一口, 我對我媽的責任就大一分。周皓, 對不起,我不能讓我媽失望。」
周皓讀著微信,眼睛里浮起了霧蒙蒙的水珠。他可算明白了, 嚴明這一夜把什麼都想清楚了, 他想到了他媽媽, 想到了周皓,甚至連七年前坐火車的事他都想到了。
最可怕不就是這種么?想得明明白白,最終卻還是決定要一頭扎進洪流里。
沒有再顧及桌上的殘羹剩飯,周皓匆促地出了門,直接打車去了嚴明的單位。他們單位的同事說,嚴明跟總編有事出去了。
周皓站在人潮奔涌的大街上,不停地給嚴明打電話,接啊,快接啊。一連打了五六通,那頭總會掛斷。
無奈的周皓,給嚴明編輯了一條信息——
「嚴明,你現在腦子不清醒,趕緊回來,咱再想想辦法。你以前老跟我說,不忘初心不忘初心,怎麼,跟我說句對不起,你就想把咱倆的初心都給毀了?你憑什麼說毀就毀?」
許久許久,周皓都沒有等來回復,他朝著奔騰的車流,咧嘴笑了笑:這是個毫無人情味,陰暗骯髒的城市,它像一個血盆大口,把美好的男孩吞進它的肚子里,然後吐出來只會假笑假哭的人。
周皓垂頭,聳拉著肩往回走。他走得很慢很慢,他需要一段長長的時間,來消化這個可怕的事實——
曾經那個總勸說他做人要有骨氣,不要亂花江羽騫的錢的男孩,有一天,也會為了錢去干噁心的交易。
周皓覺得自己心中唯一的一塊尊嚴聖地被徹徹底底玷污了,不再乾淨了。
走了一會兒,周皓的手機響了,他伸手去接,「周皓,我在星月酒店門口,我沒進去。」
從天而降的狂喜席捲了周皓,他坐上計程車,趕緊奔去了嚴明說的那個酒店。到了地方,就看見嚴明跟一個禿瓢男人在爭執。
「嚴明。」周皓朝他們走過去。
禿瓢男人不在乎有旁人在場,說話的口氣一言難盡,「行啊,耍我玩呢!明天早上,把你的辭職信交上來,你這位置有的是人想坐。」
周皓把嚴明拉到了身後,沖著禿瓢男人吼,「你誰啊?這麼大口氣?」
「小子,說話放客氣點!」
「禿頭,你他媽說話也放客氣點!」
這總編平時被人抬舉慣了,哪受得了這種羞辱,一時來氣,就動起了手。人高馬大的,力氣不小,一拳頭下去,周皓嘴角就出了淤青滲出了血。
「操-你媽-的!」周皓撲上去,兩人扭打起來,難分高下。
「周皓,別打了,咱們走!」嚴明扯出打紅了眼的周皓,把他死死往外頭拽。
雖然挨了一拳,周皓還挺開心,他任由嚴明拽著,坐上了回家的地鐵。好在,他心中僅剩的尊嚴聖地保住了。
到了家,嚴明用毛巾包住冰塊,在周皓臉上搽搽,給他消消腫。
「幹嘛跟那種人打架?犯不著。」
周皓「嘶」了聲,大概是嚴明手重弄疼了傷口。
「還好嗎?」嚴明很緊張。
周皓從嚴明手裡接下那塊包著冰塊的毛巾,「那人嘴臟,欠收拾。」
「你啊,還跟高中時候一樣虎。」
……
兩人正說著話,孫奕文回來了,彎身,換鞋,對客廳里的兩個大活人置若罔聞。
周皓臉色明顯暗了,這麼些天沒回來,回來一句話也沒有。他骨子裡擰著一股勁兒,孫奕文不開口找他說話,他也絕不張口。
嚴明瞅瞅聳肩垂眼的人,問他,「中飯吃了嗎?」
孫奕文站住腳,抿抿唇,「吃過了。」
一旁的周皓沒忍住就問了他,「在哪兒吃的?和誰啊?」
孫奕文的臉色並不好看,原先就有些頹喪,這會兒更是蒼白。家裡的光線很足,給孫奕文照出了點病態的感覺。
嚴明連忙轉了個話茬,「咳,一想到我明天辭職了,一時半會兒到哪裡找工作啊?」
誰知,其餘兩人並沒有搭理他。周皓跟孫奕文依然在用視線交流著,彷彿他倆能互相聽懂對方的心聲。
孫奕文進了卧室,周皓起身也跟了進去,卻見孫奕文站在椅子上,伸手把柜子上面的大黑箱子夠了下來。
周皓隱隱有了猜想,「你在幹嘛?」
孫奕文頭也沒抬,繼續忙著自己的事,「收拾東西,離開。」
「著什麼急?不是下周才走嗎?」
孫奕文手腳依然不停,「我不跟你一起走了,我家就在A市,我幹嘛要背井離鄉?」
「為什麼?」周皓脫口問道。
孫奕文終於停下了動作,抬起頭用他清澈的男孩雙眼看著周皓,「你就當我是個又俗又慫的懦夫吧。」
周皓頹倚在牆上,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很快他的眼神變得惡毒,他恨不得掐死面前的孫奕文。
如出一轍,去年,也是五月份,江羽騫說什麼都不要他了,他發了瘋地去找江,那人只會用狠絕的言語把他這個瘋子趕走。
他這輩子還要被人拋棄多少回?
「為什麼?」周皓不懂,又問了遍。
孫奕文的眼圈已經紅了,他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吃飯要錢,租房子要錢,買東西要錢,什麼都要錢,你有錢嗎?你現在連工作都沒有!歐易不一樣,他有的是錢。老周,即便咱倆有愛又能怎樣?愛情它總不能當飯吃啊!」
面對聲淚俱下的小孫,周皓徹底啞口無聲了,要逃離大城市的是他周皓,要尋找心靈寄託的也是他周皓,他不應該拉著土生土長的孫奕文去流浪天涯。如同,他不應該拉著江羽騫跟他一起背負自己黑暗的童年。
原來,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是善良的,只有他周皓自私到了骨子裡。
「孫奕文,留下來再呆幾天吧,下周我自己一個人走。」這是他最後的請求了。
孫奕文滿臉受傷地回看他,嗓子里狠狠憋住哽咽的聲音,「嗯。」
「想吃什麼啊?趕緊點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周皓突然間就想明白了,放過小孫吧,別去禍害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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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羽騫接到了歐易的電話,他就知道,事情成了。
這些日子,他的車總是停在小瘋子租的房子樓下,他期待兩人的碰面,他甚至在心裡幻想了無數種過盡千帆的場景。
從破舊樓道里出來的身影吸引了江羽騫的注意,他慢慢開車跟了上去。
身影很孤獨很頹廢,漫無目的地晃在大街上,城市的七彩霓虹跟那道身影是那麼的不協調。身影往前移,車子也往前移動。
突然,那道身影坐在了路邊上,把臉埋進雙腿間。一會兒,又開始暴躁地狂抓頭髮。最終,小瘋子點了根煙。
江羽騫不動如山,坐在車裡,視線緊緊鎖定在那抹身影上。
今晚的他不會過去,內心的邪惡告訴他:他應該把小瘋子那不可一世的自尊通通碾碎掉,讓小瘋子無路可走,再也離不開他。
等等吧,等到所有希望都滅了,小瘋子就再也鬧不動了。
他已經當了壞人,索性就一當到底吧。
突然,小瘋子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覷眼去瞧,不是紙,應該是一張照片。
小瘋子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嘴裡絮絮叨叨說了什麼,他聽不見。然後,小瘋子突然把照片從上往下,撕成兩半,一半重又放回口袋,另一半扔在了地上。
等到那抹身影走遠了,江羽騫才開門下車,去撿地上丟棄的半張照片。是一個女人,梳著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波浪頭,左手垂立,右手應該是挽著某個人。
這應該就是小瘋子的媽媽,江羽騫直覺有股苦澀湧進喉頭,莫名的,他難以自控地心疼起那個可憐的皓皓。
……
周皓只是想從人行道,穿過馬路,去對面的那家咖啡書屋坐坐。他只是恍惚得眼睛花了,把紅燈看成了綠燈,江羽騫怎麼就突然蹦出來了。
「你在幹什麼!」江羽騫聲音還帶著急促的喘息。
周皓不耐煩地拂開江羽騫的手。
「皓皓,對不起。」來自男人胸腔里的懺悔,回蕩在川流不息的城市街道。
周皓聽不見江羽騫的懺悔,一種激昂的聲音自他內心深處發出來:
去流浪吧!天大地大,四海為家!
狗屁的寄託!狗屁的救贖!所有人都是騙子!別再相信他們了!
去流浪吧!找個陌生的地方從頭開始!把那兒當做出生的伊始!
很快,前方的紅燈轉了綠燈,小瘋子快步走到了對面的咖啡書屋,江羽騫緊跟了上去。
這家店的裝飾屬於現代文藝風,周圍是紅磚牆,上面還有不少抽象的塗鴉,茶桌是原木桌,頗有文藝范兒。
周皓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掃向窗外,江羽騫坐在了他對面。
服務員過來了,遞過來菜單,江羽騫接了過來,點了兩杯拿鐵。
小瘋子始終在看窗外,也正是由於兩人靠近了,江羽騫才發現那人嘴角的淤青,剛才在夜色中沒看清,這會兒映在燈光下,分外明顯。
「誰打的?」
周皓扭過頭,表情桀驁,「一個禿瓢男人,他欠抽。」
江羽騫抿抿唇,眼神晦暗,「我跟程子旭分手了。」
周皓只是抬頭瞥了他一眼,然後嘴角閃出不屑的笑,似乎在說,這干他屁事。
其實,江羽騫的下一句本來還想說:皓皓,咱倆好好過日子吧。但當他看到周皓的表情后,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了。
兩人之間彼此緘默。
服務員的咖啡端了上來,周皓拿起杯子就咕嚕下一口,豪飲如酒。借著假「酒」意,他無比認真地問江羽騫,「我纏著你的那幾年,你是不是煩死我了?」
這叫江羽騫如何說?對,那些年我是煩死你了。可是,我現在倒寧願你纏著我,把我煩死。
周皓沒等來江羽騫的回答,他自嘲地笑了笑,他想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良久,江羽騫陡然從嘴裡吐出四個字,「我沒煩你。」
周皓像是忽然聽聞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等他稍微鎮定后,他眼睛調皮地沖江羽騫眨了眨,「你在唬我,你們肯定煩死我了。」
你們是誰?他媽媽,江羽騫,孫奕文,還有眾多與他有過交集的各色人流。
這是種典型的自暴自棄破罐破摔心理,把傷口撕開來放到明面上去講,他反而能承受得住。
江羽騫忽然捉住了周皓的一隻手,「我沒騙你。」
周皓並不急於甩開,他甚至回握住了這隻修長的手,「你們不嫌我煩,為什麼都不要我了?」
自言自語,受盡了人世的委屈,他逮誰就想問誰。
如果他們二人此刻在一個私密空間里,他一定要狠狠進入小瘋子,讓他叫出聲來,讓他知道,他們兩人靈與肉都在結合,他沒嫌他煩,他也沒想不要他。
最後,江羽騫帶著受盡傷痕的小瘋子回到了他們一年前的家,所有的東西都是成雙的,就連那兩盆弔蘭也是。
在客廳里的沙發上,江羽騫把小瘋子壓在了身下,他當真如在咖啡店時所想,狠狠地進入了小瘋子,小瘋子不適應地叫了出聲,然後便開始大聲粗-喘。
柔情似水的慾望里,江羽騫想起了他跟小瘋子的第一夜。是在一個大冬天,陽台的窗戶都沒關嚴實,呼呼地從外向里刮冷風,他當時被憤怒沖昏了頭,就想狠狠折磨身下犯賤的男人,沒有任何前戲,他就進去了,過程異常艱難,他也很疼。
他不記得其他的細節了,也不記得小瘋子當時的表情,那個夜,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事後,兩人去衛生間沖洗了乾淨,卧室的柜子里整齊擺放著江羽騫的衣服,他這陣子一直住在這兒。
食指從衣架左端一溜滑到右端,周皓隨便挑了件衣服,給自己換上了。
換下的衣服扔在了衛生間里,江羽騫從周皓的外衣口袋裡找到了剩下的那半張照片,一個年輕的爸爸抱著孩子。
一瞬間,他的心被針狠狠蟄了一下。
他走進卧室的時候,小瘋子正倚在床頭抽煙,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睛里也沒什麼光彩。還好,他沒有看向頂上的吊燈。
「皓皓,咱倆就這樣過下去吧。」江羽騫終於把想在咖啡店裡說的話說了出來。
周皓夾著煙抬頭看向他,眨眨眼睛,「不好,我是個壞人,我不能禍害你們。」
他是個註定要去浪跡天涯的壞人。
江羽騫再一次失語,在小瘋子面前,他永遠是個無法爭辯的虧欠者。
「給我根煙。」江羽騫坐到了周皓旁邊,湊過臉去。
周皓沒有過多的意外,笑了笑,「你也抽上了?煙是個好東西。」隨後從煙盒裡掏出一根丟給他。
江羽騫直接從小瘋子剩下的半截煙頭餘燼里,過了點火,吞雲吐霧抽上了。
這個夜晚,周皓沒有回閔臨區,他和江羽騫睡在了濱江一號。沒有情,沒有愛,就是碰巧煩躁的時候,約了個炮。
讓他當一回實實在在的壞人吧,什麼狗屁三觀,狗屁道德約束,他不想管了。
華燈初上的夜晚,他坐在馬路邊,拿起手裡的照片仔細地看了又看,女人的面容漸漸幻變成記憶中的粉紅色婦女……
錐心的疼,讓周皓清醒了過來,即便女人死了,他都沒法說服自己跨過那道坎兒。
痛感逐漸變大,周皓只得把女人從照片里撕出去,只留下爸爸跟小皓皓。
「媽媽……」他在嘴裡絮叨了幾聲,是恨意的發泄,還是別的什麼怪異情緒,無從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