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9.03晉江獨發
洛琦望著棋盤中錯綜複雜的局勢, 對毓秀一聲輕歎, “右相及其黨羽掌控的幾個要司,都察院破綻最大,其次是戶部, 吏部雖如鐵桶, 卻也並非不可突破, 唯獨隻有兵部, 因為撫遠將軍的緣故,要取下十分艱難。兵權與削藩是臣布局的最後一環,皇上要天下兵權盡歸皇權,藩地化省,必要有大破大立之決心,也要做好兵行險著, 險中求勝的準備。”
毓秀笑著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取下兵部雖艱難, 也可將其化整為零, 逐一攻破。撫遠將軍雖強悍,人卻在邊關。京中輔助右相的是南宮秋。南宮秋雖為兵部尚書,卻隻是南宮世家在朝中的一個門麵, 她雖不似都禦使關凜那般漏洞百出,相比嶽倫與何澤, 卻還相差甚遠。”
洛琦愣了一愣, “皇上的意思是, 在收歸南宮家兵權之前先撤其門麵?”
毓秀微微一笑, “若不能撤其門麵,也無法名正言順取其兵權。”
洛琦默然不語,盯著棋局看了半晌,搖頭道,“既如此,臣便要打破原本的布局,此一舉雖大大增加了皇上通贏的勝算,然而有得必有失,皇上也要做好犧牲的準備。”
毓秀聽到“犧牲”二字,不禁臉色一僵。
洛琦見毓秀麵有糾結之色,試探著問一句,“皇上此番來見臣,是否還有話要問?”
毓秀把玩手中的棋子,輕輕歎了一口氣,“這幾日有人說我印堂發黑,是天龍遇劫,大凶之象,唯恐近來遭遇不測,該早做防備。思齊精通數算占卜之術,可否替朕瞧一瞧近日是否有劫?”
洛琦盯著毓秀的臉看了半晌,麵上無一絲波瀾,“皇上選定此局凶險非常,每走一步,都有一劫,雖每每損傷元氣,卻不傷根本。皇上近來氣色不好,且命宮暗淡,確是不吉之象,若無貴人相助,恐有性命之虞。奈何皇上是真龍天子,無論是否遭遇血光之災,都會逢凶化吉。隻要萬事小心,謹慎處之,大可不必憂慮。”
他說的這一番話雖然是寬慰毓秀,並非為假,隻是還有一句不能出口。毓秀每遇凶災雖能逢凶化吉,卻有身邊人替她承受,且越是親近之人,遭遇越深。輕則傷痛不休,重則危及性命。
毓秀見洛琦話說的冠冕堂皇,似乎還有未盡之言,猜他有難言之隱,不再深究,親自起身為他倒了一杯茶,笑道,“所謂天機不可泄露,朕不該為了一點小事勞動思齊。”
洛琦一派淡然,對毓秀笑道,“萬事萬物,皆是天機,臣所知為所讀,無所謂不可泄露。”
毓秀見洛琦如此豁達,索性顧左右而言他,微微笑道,“吏部尚書上折請旨,將惜墨安插於仕冊庫。此番安插內臣到前朝,已是惹人非議,朕預備等個一年半載,再把惜墨調到文選司。文選司掌考文官開列、考授、揀選、升調,關於思齊的全盤布局,勝負尤其重要。若要收複吏部,必要以文選司為始。”
洛琦點頭笑道,“臣手裏的官員籍冊,仍是孝獻十五年之前收集整理的檔案,且殘缺不全,不甚完備。自何澤執掌吏部,吏部便固若金湯,外人難以窺其內。皇上此番安插惜墨到吏部,即便入不了核心司部,也可以此為突破,假以時日,必能水滴石穿。隻是仕冊庫的差事瑣碎繁雜,不容易做出政績,皇上想調惜墨去文選司,他必要在來年的會試之中高中榜首,方能堵住悠悠之口。”
毓秀盯著棋局思索半晌,微微皺起眉頭,“若說這朝上有比薑壖還滴水不漏的人物,恐怕就隻有何澤。他雖位高權重,卻從未聽說其私德有虧,幾個子女雖是科舉出身,卻也被他刻意調配到外省,以免受朝中政局變換的波及。此人不似薑壖,並無位極人臣,世代豪權的野心,也從不曾以權謀私,逾距為子孫謀劃,要對付他,恐怕十分不容易。”
洛琦點頭道,“待臣拿到何澤幾個兒女的官籍檔案,再與皇上商議。”
一句說完,他見毓秀蹙眉揉頭,忍不住說一句,“皇上時時扶額,可是有頭痛症?”
毓秀訕笑道,“頭痛症是明哲家曆代躲避不開的頑疾,朕也未能幸免,思慮過甚難免發作,好在疼的並不十分厲害。”
洛琦一貫木訥,關切或是解勸的話自然不會多說,吩咐宮人奉上安神湯,伺候二人洗漱更衣。
待宮人滅了半數燈燭,退出門外,洛琦便抱被去了榻上。
毓秀見洛琦毫不掩飾地避嫌,心中好笑,他既如此直白地表明態度,她也鬆了一口氣。
“除去在永福宮那一晚,這是朕第一次與思齊同寢,若不同衾,如何同寢?”
洛琦見毓秀麵有戲謔之色,明知她有意調侃,便正色回一句,“臣不敢冒犯皇上。”
毓秀微微一笑,“同塌而眠,並非一定要有肌膚之親。思齊執意不肯睡在床上,難道是怕我冒犯你?”
洛琦眼中閃過一絲尷尬之色,不得已抱著被子回到床上,遠遠睡在毓秀的一側,僵直身子動也不動。
毓秀暗暗笑了半晌,開口道,“思齊願一生為臣,是我之幸。待你我贏了此局,我自會放你出宮。隻望來日塵埃落定之時,你不要心灰意冷,離我而去。”
洛琦被毓秀戳穿心思,沉默半晌方才回一句,“洛家一門三傑,世人皆知。臣的三位兄長學富五車,皆有經世濟民之才。皇上收回皇權,自有明臣輔佐皇上,臣隻想功成身退,用心鑽研棋藝。”
毓秀明知洛琦的糾結,猶豫半晌,還是出言解勸,“思齊對明臣與暗臣的身份當真如此看重?”
洛琦苦笑道,“明臣治世,暗臣謀權。臣學陰謀詭計之術,並非淑人君子,亂中尚有安身立命之所,盛世絕無投機鑽營之地。”
毓秀一皺眉頭,“是為君子者,並非以習聖人言,或是修陰謀術為區分。君子厚德載物,中庸而為,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盛世忠臣,亂世謀臣,話雖不錯,可亂世未必不敬臣忠,盛世也非不貴臣謀。朕既賜你龍頭章,你這一生便是朕的掌燈人。我一日在位,你便未功成,自然也不得身退。”
洛琦聽了毓秀一言,心中百味雜陳,激蕩不已,久久沒有回話,隻在黑暗中,深深歎了一口氣。
毓秀猜不透洛琦的心意,卻不再糾結,顧自睡去。因為喝了安神湯的緣故,她睡得一夜安穩,第二日醒來時,頭痛沒有再發作,隻是身體比往日疲憊,整個早朝,人也帶著消磨不掉的困意。
下朝之後,毓秀沒有去勤政殿,而是擺駕回了金麟殿。用過午膳,她便忍不住倦意上床小憩。
跟隨毓秀服侍的宮人,從前極少見她午間打盹,心中自有猜想,不知昨日在永喜宮發生了什麽,皇上才會疲憊至此。
毓秀一覺醒來,正是午後太陽最溫暖的時候。
寢殿內一片寂靜,逆光中站著一個人,毓秀睜眼時,並沒有看清他的臉。
直到他看到她醒了,從光中踱步到床前,毓秀才看到他麵上略帶嘲弄的笑容,莫名覺得心中不爽,忍不住問一句,“你身後的傷反反複複,不如一起養好再來當差。”
陶菁上前扶毓秀起身,歪著頭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皇上昨晚做了什麽事,累成這樣?”
毓秀明知陶菁意有所指,沒有回話,顧自伸了個懶腰,正色問一句,“奏折都拿到金麟殿了嗎?”
陶菁聽而不聞,半跪在毓秀麵前,伸手撫她的唇,“皇上流口水了。”
毓秀眼看著陶菁一本正經地幫她擦口水,紅著臉揮掉他的手,拿絲絹在嘴邊亂抹幾把,才要叫人進來服侍,陶菁就拿食指在她唇上點了一個噓聲的動作。
毓秀見陶菁膽大妄為,心中越發不快,想繞過他起身叫人,卻被他用三根手指捏住兩片薄唇。
毓秀一時無措,愣在當場。
陶菁被毓秀驚詫的表情逗笑了,鬆手改捏她的下巴,左右輕輕一搖,收手之前又用手指撫了撫她的下唇,在她發作之前故意說一句,“皇上,最後一支桃花也謝了。”
毓秀一句“來人”到底未能出口,卡在喉嚨裏又被她咽了回去,她越過陶菁看了一眼桌上擺著的白玉瓶,看到落花的殘枝,心中的慍怒都變成哀傷,“花開花落自有時。”
陶菁望著毓秀,笑而不語,一雙黑眸之中藏著連他自己都不甚通曉的情愫,“榮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但願皇上當真豁達如此。”
毓秀金眸淩厲,迎上陶菁的目光,半分不退卻,“那日你曾讓落花重開,今日何不故技重施?”
陶菁笑道,“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下士能為皇上逆行一次,逆行兩次,卻不能逆行第三次。當桃花當真落盡之時,便是我歸去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