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30晉江獨發
遲朗做了多年的刑官, 一直按部就班地升遷,眼看著程棉從刑部的一個無名小卒越級升至大理寺卿, 平步青雲, 仕途一帆風順。
即便獻帝對程棉賞識有加, 也曾有心將他選做儲妃,可遲朗一早就知道兩朝君主對程棉的另眼相看別有緣由。
獻帝心機深沉,為人嚴酷, 他侍奉的君上如此,自然篤信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遲朗從來都不是會對人敞開心扉的秉性,尤其在麵對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時, 他的顧慮便更多一層。
明哲弦也好,明哲秀也好,雖然都是他真心想效忠的君主, 君臣之間卻都不肯輕易踏出第一步。在上下之間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中,處於下位的那一個自然會糾結於該如何在錯綜複雜的朝局之中,不卑不亢地表露真心,取得君上的信任。
遲朗揣摩了這麽多年的君心,明明知道什麽樣的人能得到君上的青睞,他卻做不來這種人。
入仕為官這些年,他雖是眾人眼中的酷吏,在朝上卻左右逢源, 不拉攏人, 也不得罪人, 唯一傾心交往的隻有程棉。
除了麵對程棉時, 偶爾展露懦弱本麵,遲朗露在人前的,從來都是這麽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麵具。
即便是如今,當毓秀把九龍章送到他麵前,明示他不必顧慮,不妨把這些年藏在心裏的事盡數傾吐,他的話卻還是卡在喉嚨裏,不敢輕易出口。
毓秀見遲朗麵上風雲變幻,心裏已經猜到在他們對峙的短短時間裏,他的腦子裏已經流過許多想法。
有些想法恐怕不是才生出的,而是在他心裏日積月累,時至今日,恐怕已經根深蒂固到讓人咋舌的程度。
遲朗的心結,結了不止一天,纏纏繞繞,緊密到讓人難過窒息。
毓秀心裏想的是,能不能解開遲朗的心結,就隻看這一個當下。
“朕知道刑官們會在刑部大牢中備下好酒,不知敬遠願不願將自己的私藏拿出來與朕一醉方休。”
遲朗心裏吃驚,好半晌都以為自己聽錯了,“臣……不懂……”
毓秀潑了茶杯裏的茶,起身笑道,“話說的這個地步,敬遠若還同我裝傻,就當真無趣了。刑官每日提審訊問拷打用刑,必定會備下好酒,用在事前事後。朕聽說敬遠是有名的酒癡。既然你清醒的時候不肯對我敞開心扉,我也隻好投其所好,將你灌醉了。”
遲朗聽罷這一席話,瞠目結舌,一動不動,猶豫著不知該領旨還是該推辭。
毓秀被遲朗不知所措的模樣逗笑了,越發生出想逗弄他的心思,“朕不是在與敬遠商量,難不成你想抗旨?”
一言既出,遲朗哪敢說一個不字,唯有出門叫人去拿酒。
淩音為了避嫌,原本站在離班房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眼看著刑部主事被遲朗叫到門前吩咐,一臉不解地反複確認,又皺著眉頭急匆匆地去而複返。
刑部主事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的酒壇甚是惹眼。
淩音滿心驚詫。
難到毓秀是要在刑部大牢裏飲酒嗎?
他們的身份在這些人眼裏還是一個謎,如此不謹慎,不像是毓秀的作風。
遲朗愛酒人所共知,就算毓秀有心拉攏他,卻也不至於為了他的愛好,舍命陪君子。
若說飲酒的提議是遲朗主動提出來的,恐怕更加的不切實際。
遲朗一貫有分寸,知進退,怎麽會在這麽尷尬的時機,以這種方式同上位親近。
遲朗接過刑部主事送來的酒,關門的時候遠遠望見淩音冰冷的碧眼,禁不住在心中默然哀歎。
即便那位殿下蒙著臉,看不到表情,他也猜得出他心中的想法。若是待會他一個不小心灌醉了毓秀,淩音恐怕會把帳算到他頭上。
毓秀見遲朗一臉陰霾地拿著酒壇子回到桌前,就笑著寬慰他一句,“敬遠不必有後顧之憂,提議喝酒的是朕,即便我醉倒了,與你也沒有半點關係。”
遲朗一邊點頭應是,麵上的憂慮卻沒減少半分。他低著頭把酒壇放到桌上,取兩隻幹淨的茶杯擺在自己與毓秀麵前。
毓秀將遲朗拿給她的新杯子推還給他,指著她才剛用來喝茶的杯子,輕聲笑道,“朕用這個就好,那兩隻杯子都給你。朕酒量不濟,喝一杯要換敬遠喝兩杯才公平。”
遲朗雖然對自己的酒量酒品都很有信心,可他不想在毓秀麵前有半分失態,推辭的話還未出口,就被毓秀堵了回去,“這一句,朕也不是在與你商量。”
遲朗見毓秀執意,哪裏還敢推拒,隻得躬身行禮,領旨應是。
毓秀背北朝南,坐在桌前,遲朗眼看著毓秀坐穩,心裏猶豫要不要坐到她對麵。
毓秀默默倒了三杯酒,將遲朗的兩杯推到她對麵,“還不坐?”
遲朗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
毓秀端起酒杯,做出要碰杯的姿勢,手卻不伸到桌子中間。遲朗無法,隻得站起身伸出胳膊,彎著腰與毓秀碰了一碰。
毓秀見遲朗手足無措,心裏好笑,一邊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一邊笑道,“朕若喝了這一杯就醉了,興許會不記得你待會要說的話,你大可把從前憋在心裏的委屈一並發泄,左右我也記不住。”
酒含在嘴裏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麽,順著喉嚨滾下肚子,毓秀才嚐到厲害。
刑部大牢裏私藏的果然是烈酒,她才喝了一茶杯,嘴巴舌頭就像燒起了一把火,嗆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遲朗見毓秀一張臉燒的通紅,一邊覺得憂心,一邊又有點幸災樂禍。自他們見麵開始,他就一直被她壓製,心在肚子裏翻了幾個個,經年累積的怨氣也在胸中翻騰。小皇帝原本還是一副淩人姿態,沒想到卻被一杯酒打破了威嚴。
毓秀咳了兩聲,見遲朗麵上的僵硬寸寸柔軟,眉眼間似有戲謔,一邊在心裏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這裏隻有你我,敬遠想笑就笑,別憋出病來。”
遲朗聽罷這一言,哪裏還忍得住,當真嗬嗬笑了兩聲,抬頭望見毓秀一雙金眸,聖然龍氣逼迫而來,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忙把兩杯酒快快飲了,應情應景地咳嗽了兩聲。
毓秀明知遲朗假咳,卻不拆穿他,隻正色道,“酒也喝了,朕也醉了,敬遠笑也笑了,若還是不說,難道是要等著我說?”
兩杯就對遲朗來說比水還不如,他怎肯輕易鬆口,隻謹慎地回一句,“臣惶恐。”
毓秀失聲冷笑,“你不說,就由我來說。為人君者,修官上之道,而不言其中;為人臣者,比官中之事,而不言其外。能上盡言於主,下致力於民,而足以修義從令者,忠臣也。朕以為君臣之間最糟糕的一種關係,就是為臣者雖有忠君之心,正然之氣,能盡忠職守,致力於民,卻不肯盡言於主。為君者若是明君,忠臣怎會不敢言。朕從見到敬遠的第一麵,就認定你是忠臣之選。這些年你一直不肯對朕敞開心扉,想必是你認定朕並非明君的緣故。”
遲朗遲朗抬頭看了一眼毓秀,又把頭低了。
原來不覺中,竟已過了這些年。
遲朗本是少年高中的才子,殿試二甲的俊傑,恩榮宴上見到那個不滿十歲的皇儲殿下時,他的心情很是複雜。
一想到自己將來要效忠的會是單薄軟糯的女孩子,他心裏多少是有些失望的。孝獻帝雖是明君,終究還是落入了權臣的陷阱,前狼後虎,腹背受敵。來日的來日,若這樣一個靦腆的皇儲變成皇上,恐怕也難以逆轉西琳的國運,成為九天獨尊的帝王。
毓秀見遲朗陷入沉思,就輕哼一聲打斷他的思緒,“六部之中,年紀輕輕就做到一部之長的,除了一個背靠父蔭的南宮秋,就隻有你。你可知我對你抱有的期望有多深?”
遲朗抬頭望向毓秀,這一次他沒有匆匆地收回目光,而是一臉的不可置信,“請皇上明示。”
大概是刑部大牢被冤雲籠罩,戾氣太盛,毓秀隻覺得自己的胸口像被一塊大石頭緊緊壓著,透不過氣。
淩音說的不錯,才說了這幾句話,她就已經口幹舌燥了。
毓秀倒滿三杯酒,與遲朗對麵相碰,一飲而盡,“即便侍奉了兩朝君主,你心裏卻從來沒有信任過母上,信任過朕。你一直冷眼旁觀,躲在局外,觀望皇權與相權的爭鬥,靜待這一場輸贏。”
遲朗被看穿私心,自尊受挫是一方麵的,更多的是心有不甘,“皇上錯冤臣了,在臣心中,從來隻敬奉一個主上,也早在入仕為官的第一日,就清白自律,但求君心。”
毓秀冷冷笑道,“好一個隻求君心,你是如何求的君心?你將你的忠心訴於誰聽?每月十五天上的明月,還是醉酒後的程棉?”
遲朗聽了這一句,一時如遭雷劈,愣愣望著毓秀,說不出一句話。
那個他傾心信任的老友,果然一早就向君上出賣了他。
原來他這些年的迷茫困惑、抑鬱不得誌,毓秀都了然於胸,原來她明知他有投順之心,卻故意裝作不知,隻在幕後淡然地看著他為前路煎熬。
遲朗不想責怪程棉對毓秀進言。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年間他對程棉的傾訴,並非沒有私心,酩酊大醉時,他也曾衝動地希望,程棉能把他對他說的那些不可說的話,旁敲側擊地說給毓秀聽。
毓秀見遲朗麵上似有羞慚,心中惱恨參半,厲聲道,“朕從來都敬重敬遠的才幹,也欽賞你內心的方正,讓我詬病的,是你的為官之道。”
遲朗明明知曉毓秀話裏的意思,礙於傲氣作祟,不想輕易地伏低稱軟,就咬牙說一句,“請皇上指教。”
從明示到指教,挑釁的意味過濃,毓秀怎麽會聽不出。
“你心裏覺得不甘,覺得委屈,你認定是我沒有盡到為君的本分,知人善任,不屈人才。你嫉妒我對程棉百般寵信,對你一貫冷淡。你怨我對下不夠寬容,缺了賞識賢能的眼光。這些話,是你這些年一直藏在心裏不敢說,甚至不敢想的。因為說了就是不忠,想了就是不賢,你不願落下一個不忠不賢,心胸狹窄的惡名,又擺脫不了一直折磨你的心魔。正是這個心魔,阻礙了你一次又一次,它在你每每生出想主動靠近我的念頭的時候,就在你耳邊說風涼話,它跟你說如果你邁出那一步,你就輸了。”
她說的不錯,每一個字都對,正是因為每一個字都對,他才越發的麵熱。
讀書人的浩然正氣他有,傲骨酸腐他也有。
遲朗的為官之道,就是篤定士為知己者死,良禽擇木而棲。
為士者,誰不想被明主賞識,終其一生追隨對的人,做對的事。
獻帝的嚴苛是遲朗遇到的第一個困境。
他本以為憑借他的人品才華,用不了多久,獻帝就會留意到他,繼而賞識他,重用他,可她對他的唯一一次關注,是她評他殿試答卷時的若有似無的一個點頭,點頭之外,她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
高中之後,遲朗被分到吏部,一步一步,穩紮穩打。每三年出那麽多的進士,在下一次科舉殿試之後,遲朗已經失去了大半的野心與妄想,他接受了現實,認定自己隻不過是雲雲皇家門客中並不出眾的一個,該盡早收起所有關於一步登天的期望,安安穩穩做好眼前事。
那個時候雖抑鬱不得誌,遲朗卻並沒有覺得痛苦,直到程棉的出現。
程棉一帆風順的仕途是遲朗痛苦的開始,也是他心魔作祟的開端。
程棉的才華與遲朗不相上下,文章比他略勝一籌,辭賦才情卻略遜於他。
程棉身上背負了遲朗終其一生都不可能體會到的仇怨,這份仇怨卻成就了他激流勇進的企圖心。
程棉不同於遲朗,他從不花半分心思在與人周旋上麵。他堅守自己的原則,從不妥協、從不退讓,也從不落把柄給有心之人抓。他隻做對的事,隻交對的人,滿心隻有平天下冤,還天道公的大願。
程棉雖入仕為官,卻出塵脫俗,獨善其身。不管辦案也好,當差也罷,從來對事不對人。他不怕得罪人,也不屑討好人,在他與遲朗相識的最初,要不是念在他對他曾有恩惠,他甚至會因為厭惡他為人處事的圓滑,懶得跟他說話。
就是這樣一個喜怒都寫在臉上,善惡黑白分明的人物,反倒得到獻帝的賞識,恩榮備護,寵愛有加。恰恰是這麽一個木訥寡言,行事為官不近人情的石頭人,成了君上口中為官清正,廉潔自守的人臣楷模。
毓秀對程棉的依賴,比其母有過之而無不及。也許是因為他們之間特別的緣分,也許是因為她做監國時他日日相陪左右,時時出謀劃策的羈絆。毓秀把程棉當作無可替代的心腹之臣,賜予九龍章的首選。
程棉拿到毓秀的九龍章,遲朗是知道的,即便他的老友從未對他親口承認,他也敢斷言,他一早就已成為恭帝的九臣。
為臣者得一可以性命相托的君主,實是幸事一件,正是因為這些年來遲朗與程棉走的如此親近,他才會生出許多微妙的體驗。
原本的安於現狀變成希望與渴望,希望與渴望又變成失望,失望之後是對老友的豔羨,豔羨到讓自己羞愧的妒忌,和他死都不願承認的對為君者的那一分不知濃輕寡淡的怨恨。
遲朗並不比程棉差,不管為人還是為官,他的手段較程棉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為人外圓內方,真心相交的都是忠義廉潔的清流君子,卻也能與奸猾鑽營之輩虛與委蛇,維持麵上的和善。
遲朗在權力紛爭錯綜複雜的刑部,從未有過行差踏錯,他辦案向來秉持公正嚴明的態度,即便在牽扯到軟硬勢力時間或權宜行事,卻從未有過徇私枉法,違背良心。
遲朗知道自己為人處事比程棉聰明,可天長日久,他卻悲涼的意識到,正是他的這一份聰明,成了為君者詬病他為官之道的理由。
所以他怎麽會甘心,怎麽能不委屈?
年複一年,遲朗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高高在上的那個人,都不喜歡自詡聰明的臣子。相比為人處事無懈可擊的能臣,他們更喜歡一身棱角,方方正正的諍臣。
君臣之間,原本也是一場博弈,誰願有一個心思比海深的對手,誰願與八麵玲瓏的麵具人相交真心。相比之下,還是為人正直,悲歡喜怒都寫在臉上,衝撞了同僚,得罪了天下,卻隻能依靠主上的臣子,更容易得到上位的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