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31晉江獨發
毓秀再倒三杯酒, 將其中的兩杯推到遲朗麵前,“敬遠喝過之後, 不妨說一說你覺得我為什麽要重用程棉?”
遲朗見毓秀杯酒下肚, 眼神已迷離, 想開口勸她保重,又怕被她誤解,想了想, 還是沒有開口,隻仰頭把兩杯酒都喝幹了。
“皇上隆恩浩蕩,若非當年你搭救程棉, 他恐怕也不會有今日。”
毓秀冷笑道,“所以你心裏認定,因為我有恩於程棉, 我才會對他另眼相看,我與他之間的關係才堅不可摧。”
“臣不敢。”
毓秀用手蘸了酒,在桌上寫了一個“朗”字,一邊輕聲笑道,“有何不敢。知曉元知隱情的雖然隻有寥寥幾人,卻都是一樣想法。我重用元知,的確有我的私心。我對他另眼相看,也確實是因為他剛正不阿的人品。那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 他隻有相信我, 跟隨我, 而你……”
話說半句, 毓秀將杯中酒抿了一口,盡管讓遲朗去猜。
遲朗沒料到毓秀這麽輕易就承認她的私心,這與他之前想的大相徑庭,他反倒不知該怎麽接話。
“臣辜負皇上的期待,請皇上恕罪。臣不是不敢做直言的諍臣,所謂的圓滑世故也並非是臣刻意為自己留下的一個左右搖擺的機會。臣的心與元知的心是一樣的形狀,隻是不想在波譎雲詭的官場上,太過明白地表露顏色。”
毓秀一聲輕笑,“元知的心是什麽形狀,我自然知道,否則你我也不會有今日這一番往來了。在朝為官的,即便大賢如崔公,在林州案之前也會極力隱藏自己的顏色,不曾與薑壖正麵衝突。我並不是不想你們明哲保身,隻是期待敬遠在模糊自己的黑白之前,要忠於自己的心,盡言於主。否則,即便你一早決定了但求君心,在我看來,卻還是在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遲朗戚戚然道,“若臣想為自己留一條退路,就不會與元知相交至厚。”
毓秀打量遲朗半晌,微微笑道,“敬遠的確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朕表露忠心,朕不是不明白,隻是不喜歡。你的方式太過迂回,中間也牽扯了太多的試探與博弈。”
她說的道理,他怎麽會不明白,說到底,她還是嫌他太聰明。
毓秀看穿遲朗心中的想法,幹脆再進一步,“敬遠以為母上與我對你的冷漠,是嫌你太聰明?”
遲朗一隻手本還握著喝幹酒的酒杯,聽了這話,不自覺地就把酒杯放下了,“臣不敢。”
毓秀輕輕歎了一口氣,搖頭笑道,“相比程棉,敬遠雖升遷的慢些,可在同科的進士當中,你已是個中翹楚了。這一切雖與你經年的政績分不開,卻也是母上沒有為你設置阻礙的緣故。因為薑壖的關係,她執政的後幾年的確不喜歡太過聰明的臣子,她忌諱你,怕你變成另一個薑壖,卻又不忍阻礙你的官途,她的糾結,你可明白?”
毓秀喝光杯中酒,伸手拿酒壇之前已經感覺到手軟,站起身的時候也一陣頭暈目眩,但見遲朗一臉淡然,兩頰半點潮紅不見,她才覺得有點不妙。
原本是打算灌醉他,逼他吐露真心,卻不料,反倒要把自己灌醉了。
遲朗見毓秀拿酒壇的手在發抖,就故作不經意地站起身,想從她手裏把酒壇接過來。
毓秀起初還礙於顏麵不願鬆手,望見遲朗微微蹙起的眉頭,才不得不將酒壇送到他手裏。
遲朗倒滿三隻酒杯,將毓秀的酒杯也攬到自己麵前,“皇上保重龍體,你的酒,臣代你喝。”
此一舉正和毓秀心意,她便不再推辭,隻點頭對遲朗道,“如此甚好,朕今日就看一看敬遠的酒量。”
遲朗一口氣喝幹三杯酒,隻覺胸中一股熱浪流過,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勇氣,竟望著毓秀發出一聲慨歎,“皇上看重的,是為了自己堅信的事義無反顧,忘卻前世今生的忠臣,而不是精巧計算得失,執念輸贏的智臣。試問為君者,有哪一個喜歡自作聰明的臣下,是臣太自不量力了。”
毓秀聽遲朗的話中滿是唏噓之意,自覺他已有敞開心扉的端倪,禁不住在心中暗喜,“身居高位的不喜歡聰明人,大多是沒有駕馭聰明人的信心。朕偏偏要不自量力一次,從今以後,不止喜歡能言敢言的忠臣,也要去喜歡一個聰明人,特別是聰明了這些年,委屈了這些年,卻依舊不忘初心,不甘倒戈的方圓之臣。”
她這一番話像一把軟劍,直直插到遲朗心裏。
入仕之後,他一直懷疑自己的處世之道,又不願因為現實的挫折改變初衷,多年固守的驕傲堅持,也不過是為了才剛那短短的一瞬。
士為知己者死,良禽擇木而棲。為官這些年,他所期盼的,原來隻是坐在高椅上的那個人,對他人品才華的欽賞承認。
大概是烈酒喝的太快,遲朗隻覺的眼疼鼻酸,口幹舌燥,一顆心跳的猶如鼓鳴。
毓秀見遲朗嘴巴開開合合,胸口也起伏的厲害,就忍著頭痛站起身,親手幫他倒滿三杯酒。
遲朗緊隨著毓秀站起身,想從她手裏接過酒壇,卻被她似不經意地躲過了。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母上看不透你,才故意煎熬你。若你當真是個兩麵三刀的小人,恐怕早就投去薑壖門中。我說我不喜歡你的為官之道,實是怨你為人太過高傲。你與我遙遙相望了這些年,你不願做低頭的那一個,邁出那一步,向我走過來,也隻有我愛才惜才,對你低頭,朝著你走過去了。”
一句說完,她從袖袋裏掏出九龍章,展到遲朗麵前,“朕登基的時候,就吩咐他們為你打造了這一枚九龍章,堅鋼雖然不是用作印章的材料,卻沒有人比你更適合了。”
比起第一次見到九龍章時的錯愕,遲朗此時已平息了心緒,他低頭掩藏了臉上的表情,細細打量那一枚閃耀銀光的印章,跪到毓秀麵前,雙手舉過頭頂,“臣叩謝皇恩。”
毓秀聽遲朗話音微微有顫,就笑著將九龍章放到他手心,包著他的手掌緊緊攥了一攥。
“由此可見,酒果然是個好東西。朕以九龍章相賜,就是以性命相托的意思。這一次雖然是我向你低頭,可從今晚後,就隻有你向我低頭了。”
遲朗眼前一片模糊,忍了再忍,才忍住淚意,他手裏握著那一枚沉甸甸的印章,良久無言。
毓秀顧及遲朗的顏麵,並沒有馬上叫他抬頭,而是顧自站起身,背對著他說一句,“醉酒誤事,微醺最好。從今天開始,你我君臣的關係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我不指望你把從前積攢的不能出口的話一次傾吐幹淨,隻望你學會慢慢對我敞開心扉,原本隻能對元知說的話,從今晚後,也都可對我傾訴,哪怕每次都要配一壺酒,朕奉陪到底就是了。”
遲朗明知毓秀已經不在他麵前,他卻還是把頭磕在地上,做出一個五體投地的姿勢。
毓秀見遲朗趴伏半晌,還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就笑著走回他麵前,彎腰去扶他。
遲朗的酒量本不止於此,興許是頭磕在地上充了血,又或是心跳的太快讓他整個人都驚慌失措,毓秀的手碰到他手臂的時候,他隻覺得全身的骨肉都麻痹了。
結果就是,毓秀雖用力扯了遲朗一下,他卻還是一動不動。
一時間,兩個人都有點尷尬,毓秀不得已,隻得開口說一句,“朕還有正事要對敬遠說,難不成你要借醉裝瘋,一直跪在地上嗎?”
遲朗自知失態,這才不得不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地看了毓秀一眼。
四目相對時,毓秀但見遲朗那一雙藍黑的眸子隱隱發紅,難免心中動容。
他麵上早已沒有了一貫的淡然自若,眉眼間似乎還有慌亂。可笑的是他越是想掩蓋自己的不自然,就越是弄巧成拙。
毓秀摸摸自己的臉,笑著扶遲朗起身,“若隻有朕一人獨醉,豈不是顏麵盡失,好在敬遠也有了幾分醉意。”
遲朗領了毓秀的好意,展顏笑道,“臣在皇上麵前失態,實在慚愧。”
毓秀笑著收回手,回座上坐了,示意遲朗也落座,一邊正色說一句,“敬遠既已成為九臣之一,就要牢記自己的職責,隱藏身份是重中之重,除此之外,還要力挽狂瀾,將刑部牢牢抓在你手中。”
遲朗訕笑著點點頭,心下好不鬱悶。
毓秀猜到遲朗的想法,就緩和麵色,笑著安撫他道,“當初母上將敬遠放到刑部尚書這個位置,一來是你的年資夠了,二來也是為了考驗你。這些年你在黨爭如此激烈的刑部,能夠平衡各方勢力,製約薑壖舒景,還要維護一部尚書的尊嚴,實屬不易。朕也知道你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正因如此,朕才要你奪權奪個徹底,約定刑名法度,牢記秋官本分。”
遲朗咬牙道,“臣這些年雖極力周旋,在刑部之中也積攢了心腹勢力,奈何薑壖樹大根深,我還不能動他分毫。”
毓秀淡然笑道,“薑壖先不必管他。敬遠在刑部多年,想必一早就詬病刑審的種種弊端。立法為本,規則其次,你回去之後召集有能有德之士,針對西琳刑案的流弊,奏章上表。除此以外,也要重新編纂刑部例則。”
遲朗應聲領旨,才要開口相問,毓秀就在他之前說一句,“眼下非常時期,一切都要你在暗中進行,萬萬不可走露半點消息,尤其不能讓薑壖的耳目起疑。三堂會審在即,這一局棋走到最艱難的時候,朕卻把這一樁冤案當成一個契機。你也好,元知也罷,都要謹言慎行,切忌不要為了維護崔公與賀枚,在薑壖麵前露出馬腳。”
遲朗一一應聲領旨,跪地對毓秀叩拜。
毓秀從酒壇裏倒出兩杯酒,一並遞到遲朗手裏,“今晚你拿的不光是九龍章與我的性命,也有一個外人都不知的秘密。當中的利害,你可明白?”
遲朗心下了然,將兩杯酒痛快飲盡,“皇上身子不比從前,萬望保重。”
毓秀點點頭,嘴角勾起一個看不清楚內的笑,轉過身,開門走出去。
淩音見毓秀門,匆匆幾步迎上前,才要開口問遲朗,就被她揮手攔了。
淩音猜不出那兩個人在班房中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單從毓秀微紅的臉頰和如水的眸子看來,她倒像是醉了酒。
毓秀兩眼發花,又不想在人前失態,隻得故作無恙,扶著淩音的胳膊,請刑部主事在前麵帶路。
刑部主事心知遲朗不出門有不出門的理由,一路也沒有多問,直將毓秀二人沿原路帶出刑部大牢。
一出後門,淩音就伸手摸上毓秀的額頭,“皇上可是醉了?”
毓秀訕笑道,“朕隻不過略略喝了兩杯,隻怪刑部大牢中私藏的酒太烈,喝完才覺得難過。”
淩音一皺眉頭,握著毓秀的手腕按了她幾處穴位,一邊嗔道,“皇上是謹慎之人,今日怎會放縱至此,你忘了你現在是什麽身子?若是讓宮裏的人知道你喝了酒,假孕的事恐怕就瞞不住了。”
毓秀見淩音一本正色,猜他是擔心她的身體才惱怒至此,本想據理力爭,身體裏卻酒精作祟,不知怎的竟嗬嗬笑了兩聲,“悅聲太大驚小怪了。你我本是私跑出宮,宮裏的人隻當我就寢,怎麽會知道我喝了酒。你背著我快些回去,悄無聲息第鑽回寢殿,就萬無一失了。”
淩音咬了咬牙,心中怨氣未消,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一張臉風雲變幻,著實好笑。
毓秀捏了捏淩音的鼻子,不等他彎腰,就走到他背後,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淩音無法,隻得快手托起毓秀,背在背上,施展輕功跑出去。
毓秀閉上眼睛,聽著耳邊呼呼風聲,隻覺滿心疲累,不想多說一句話。
淩音前半程也一直沉默,走出一半,才忍不住問了毓秀一句,“皇上與遲朗在班房裏說了什麽?”
毓秀輕咳一聲,“悅聲不妨猜一猜。”
淩音恨毓秀故弄玄虛,一時也分不清她是在跟他開玩笑,還是她對遲朗說的話,真的不好對外人道。糾結進退分寸,索性不發一言。
毓秀生怕淩音多心,就笑著說一句,“我讓悅聲猜,悅聲怎麽不猜。你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你說得對,我便不說話,你說的不對,我自然會告知你實情。”
淩音聽了這話,便不再顧忌,“皇上召見遲朗,可是賜他九龍章?”
毓秀嗬嗬笑了兩聲,一呼一吸就在淩音耳邊,聽起來卻像歎息。
“你果然猜到了。”
淩音黯然歎道,“遲大人是一部尚書,又是程大人好友,他在朝中當差這些年,人品才能人所共知,皇上傾心於他,也是人之常情。”
毓秀笑道,“朕原本還以為悅聲會因為朕的決定,心生不快。”
淩音輕聲嗤笑道,“臣的確有心生不快,卻也不至於為此責難皇上。”
毓秀滿心玩味,“悅聲說這話,恐怕還是有興師問罪的意思吧。”
淩音聲音平板,“臣不敢。”
毓秀似笑非笑地搖搖頭,“這一晚上朕聽了好些個‘臣不敢’,你們這些臣子敢怒不敢言的時候,就會說這話讓我難過。”
毓秀略含醉意的話在淩音聽來,倒比她平時一本正經的時候柔和許多,他心中的不快已消除大半,“臣的確怪皇上厚此薄彼。”
毓秀笑道,“悅聲惱的是,當初你求了我那麽多次,我才賜你九龍章。可我對待遲朗,卻投其所好,百般寬容,不惜放下帝王的尊嚴,親自走到他麵前。”
淩音被看穿心思,礙於顏麵不好對毓秀抱怨,隻有迂回轉折地說一句,“臣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自然不能與六部重臣相比。”
這分明是負氣的話,毓秀聽了隻覺得好笑。
“悅聲在我心中的地位,自然與六部重臣不同。朕對六部重臣的期待,是要他們盡忠職守,安邦定國。而對你的期待,則是……”
她故意把話說了半句,想吊淩音的胃口。
淩音憋悶半晌,還是沉不住氣,“則是什麽?”
毓秀被追問幾次,才慢吞吞地說一句,“朕對悅聲的期待,是無論危難或安逸時,你都能守在我身邊。若有一日,我失了天下,流落在外,身邊可以沒有天下人,卻不能沒有你。”
這話雖不是表白,卻賺的淩音一陣麵熱。
毓秀的心情卻十分複雜,她這一晚剖白了太多真心,也流露了太多情感。不管是麵對賀枚、遲朗還是淩音,雖然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出自本願,句句回想起來,當中的一些措辭,卻像是為了收買人心做出的刻意。
所謂的帝王心術,原本是她嗤之以鼻的一樣東西,卻不知在何時,滲到她的骨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