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到底是誰
蘇以漾的話還沒徹底完,李和田就猜到他的意思。
似乎沒有想到麵前這個年輕人居然能出這樣一針見血的話,李和田先是微微一愣,然後下意識地偏過頭想給段鳴山遞去詢問目光,卻發現自己的老拍檔也跟著變了臉色。
同樣對蘇以漾有點刮目相看的就是坐在觀眾席的顧南喬,雖然沒看到剛剛演的那出《西廂記》,但是在大家這一番對話之中,她也隱約猜到這出戲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果不其然地,蘇以漾之後的話正驗證了顧南喬的想法。
“聽這出戲讓觀眾過癮的是什麽,鶯鶯月夜遣懷思情郎,思的是一個情字,可不是在座各位的炫技,更何況還是彼此間配合得並不默契的炫技。我冒昧問一句,這出戲你們至少得有一個月沒排練過了吧?”
段鳴山有點意外地揚起眉梢:“你連我們排沒排練都聽得出來?”
蘇以漾的確實是事實,隻不過身為聽眾想要聽得這麽仔細,那得對京劇有相當深的研究,沒有十餘年的功夫鍛煉不出這樣的耳力。而蘇以漾年紀輕輕,還一副風流瀟灑的隨性模樣,怎麽看都和資深戲迷這一層身份不大沾邊。
蘇以漾不置可否一點頭,又再繼續道:“我還聽得出,李老師平時和那位青衣接觸不多,對她也算不得了解吧?楚悠優的音色身段都不算得最好,四功五法之中,優勢是唱念結合以及眼法的運用——她的眼神帶著一股靈氣,這是她的獨有特色,很容易在某些唱段成為無形之中的點睛亮點。”
“既然是點睛亮點,就該是以稀為貴了”
李和田低聲重複一句,回憶著方才的演出,微微皺起了眉頭,“我把大段複雜唱段留給了那丫頭,原本是想著把舞台交給她,不搶她的風頭,讓她把自己的唱腔全都展現出來,結果反倒是暴露了她的弊端。”
“李老師是個明白人,也就是你之前沒跟這個青衣磨合過幾次,才給了我班門弄斧的機會。”
蘇以漾輕笑一聲,半開玩笑給李和田帶了個高帽,用一句簡單的玩笑話做了收尾:“我剛剛的這些,都是作為觀眾的主觀印象,至於怎麽把這出戲演好,又改調整些什麽,就是春色滿園的事了,在座各位比我更清楚。”
顧南喬沒再繼續和楚悠優逗貧,而是認真打量起蘇以漾來。
麵前吊兒郎當夾著煙的,是個顏值很高的年輕男人,他穿著白色的休閑襯衫,黑色短發淩亂而有型,映襯著那張棱角分明的帥臉和懶洋洋彎著的笑眼,帥得很符合大眾審美。明明他言語中散發著傲慢氣場,舉手投足間卻又有著幾分少年氣,這讓他看起來隨性又慵懶,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要是光以貌取人的話,蘇以漾怎麽看都不像是京劇行家,可他剛剛點出的問題,卻是太過辛辣了。
僅僅隻是聽了一場戲,是絕對不可能出剛才那番話的,這感覺就好像,蘇以漾不隻是一個普通觀眾,而是對春色滿園有過極深的研究似的,讓顧南喬不由得有些心驚。
蘇以漾的那些,與其是那出《西廂記》的問題,不如是春色滿園的早就存在困局。
春色滿園這個私人戲班子之所以能夠撐得起場麵,就是靠著範陵初、段鳴山和李和田這老哥三個,至於其他成員,幾乎都沒有太高的技藝水平。除了楚悠優和打鑼鼓的李牧,剩下的人都是對器樂略知一二而已,專業水平極為有限。
而楚悠優是從大四實習開始,才來到春色滿園登台演出的,之前和戲班子少有磨合,演唱習慣也是科班中規中矩的套路,基本功雖然紮實,卻是套路大於技藝,終歸差些傳承。若論正常演出絕沒有問題,可是要是深究作品的藝術呈現,吹毛求疵的,就是她和樂隊的整體風格不搭調,很有些格格不入了。
至於李牧那就是更為誇張了,他是李和田的獨生子,今年剛滿十八,正在上高三。他的一身本事都是李和田親自調教出來的,加上孩子真心喜歡京劇演出,一直想要找到機會鍛煉,後來李和田來春色滿園幫忙,就把自己兒子叫過來湊數,爺倆一同把京劇裏的武戲三大件撐起來,也算保證了正常的演出。
可是李牧作為學生黨,能在忙學業的同時來春色滿園打鑼鼓就已經算是情分,沒有人再好意思逼著他整跟戲班子成員一同排練,頂多算是來救場湊數的。
範陵初、段鳴山和李和田對彼此的演唱習慣無比熟絡,種種習慣都記在心裏,即便是少了幾場排練,也可以靠著他們三個多年積累下來的默契彌補回來。可是對於戲班子的其他成員,這樣的不專業就很影響演出質量了,尤其是除卻這三個頂梁柱之後,春色滿園的其他成員再怎麽排練也沒有實質性的意義,對最後的演出呈現幫助不大。
這也正是顧南喬擔心的問題所在——範陵初那邊一旦有點風吹草動,春色滿園就離開窗不遠了。
這些事情顧南喬不是沒想過,也不是沒和範陵初提起過。尤其是去年顧南喬想到戲劇改革的初步模型,初次演出之後獲得還算不錯的上座率,急需春色滿園的大家夥兒配合著多去排練嚐試的時候,她曾經認認真真地和師父範陵初探討過春色滿園的現狀。
可是範陵初什麽都明白,卻也無可奈何。
春色滿園的資金有限,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事實,段鳴山和李和田打一開始就知道範陵初經營戲班子舉步維艱,大大各項開支,都是靠著他自己墊錢在維持,所以老哥倆一商量,愣是誰也沒提要工資的事。
後來在範陵初的幾番要求之下,他們才勉勉強強按場次收下演出費,可是不過是象征性的一點錢,不夠正常京劇院團樂師們工資的三分之一,無非就是在義務勞動。對於當年的老朋友願意來幫忙,本身就已經是靠舊日情分了,範陵初實在拉不下臉來要求更多,也沒辦法提出類似於讓他們把更多心力放在春色滿園這個私人戲班上的不情之請。
那次交談不了了之,顧南喬也就沒有再提了。
對於春色滿園的這些糟心事,範陵初礙於情麵不好開口,顧南喬沒也立場多做評判,此刻被蘇以漾這個和戲班子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含蓄又不失尖銳地點了出來,不由得讓在場各位都微微變了臉色。
李和田清瘦的手摩挲著鼓槌,早已收起了最開始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對這位看似吊兒郎當的年輕公子哥生出幾分另眼相看來。而戲班子的老大哥段鳴山則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蘇以漾,像是在反思方才唱的那出《西廂記》,也像是在回味他話語中的深意。
或者,段鳴山是在思考,這位不速之客今登門的目的。
作為普通觀眾,大抵來看戲就是想要看個熱鬧,即便發現問題,也大多看破不破,實在覺得不好聽,大不了下次換個戲班子去看也就得了。何必像蘇以漾這樣,去深究問題出在哪裏,又特意提點出來,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呢。
蘇以漾得句句大實話確實沒錯,可是他為什麽會了解這麽多,又何必去戲班子存在的問題,如果一切隻是巧合,段鳴山是怎樣都不相信的。
就在他打算開口詢問些什麽的時候,一陣清澈好聽的話音先一步傳來。
“這位觀眾朋友,容我先問一句,你到底是誰?”
開口的人正是顧南喬,她站起身走到蘇以漾的身邊,直截了當地問道:“春色滿園常來的觀眾,我基本都算眼熟,要是我沒記錯,今兒是你第一次來春色滿園看戲,可是你剛剛這番話,可不是像是初次登門就能得出來的。”
蘇以漾應聲側過頭,漫不經心地看向顧南喬:“怎麽著,問明白我的來頭,讓我這個找事的出不了春色滿園的大門嗎?”
顧南喬被蘇以漾的直言不諱噎了一下,心你還知道自己是在找事啊,還挺有自知之明的。不過這些情緒都被顧南喬很好的隱藏在心底,明麵上倒是一點也沒流露出來。
“這是哪裏話,”顧南喬彎起唇角,輕笑了一聲,“我們春色滿園開門做生意,不怕觀眾提意見,也不是聽不進批評,你剛剛的那些有道理,我們當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了。”
蘇以漾將唇角咬著的煙拿出來,隨手彈了彈煙灰。
白色煙霧繚繞著升起,映著他眼底像是帶了戲謔笑意:“大街上填份觀眾問卷還知道保護隱私,都是不記名的呢,你問的這麽詳細,總不會是要給我送個錦旗吧?”
“送不送錦旗,也得看看你到底想要做什麽不是?”
顧南喬懶得和蘇以漾逗貧,很直接地繼續問道,“你今來春色滿園,不是偶然為之,而是之前就有所了解,特意找上門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