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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隱藏的仇恨

  “你去b省大劇院了嗎,看出什麽名堂沒有?”紀老爺子開門見山。


  “您都親自發話了,我敢不來麽?”紀穆楠盤著手裏的核桃串,朝休息區的排椅走去,“不過啊,麻煩您老人家看看時間行不行,演出都沒開始呢,我哪知道有沒有名堂,要是看宣傳單頁能看出所以然來,誰還花錢進劇場?”


  “我你一句,你這十句等著我是嗎?”


  紀廣帆的聲音沉了下來,毫不掩飾語氣裏的不滿,“家裏給了你那麽大的助力,你也不曉得好好經營梨園堂,沒經營出名堂來就算了,這幾年有一個賣座的劇目嗎?就是我想把你往京劇協會裏塞,你都不夠格,還不趕緊跟人家學學?”


  “學什麽,”紀穆楠勾起唇角笑了一聲,慢悠悠道,“學著b省京劇團啟用新人,拿著演出季來賭博嗎?”


  “啟用新人怎麽了,拿演出成績話,這就是有遠見。”紀廣帆怒道,“那個唱孫玉姣的叫什麽來著顧南喬吧?為什麽人家第一次登台反響這麽好,你的戲班子就推不出有前途的新人來,還不是你不用心去經營。”


  “嘿,這話讓您老人家的,我怎麽沒好好經營了。”


  紀穆楠翹著腳往後一靠,即使是和自家長輩話,他也慣常端著架子,“咱話得講憑證,你不能寒摻我啊。再者了,這梨園堂是你的產業,本質上我就是替你排演劇目的,選演員我可插不上手。要是培養新人,你得找主創和市場去聊,咱這術業有專攻,掙不到錢,你可賴不著我。”


  紀穆楠短短幾句話,就給紀廣帆氣得太陽穴跳著疼,把關係摘得這麽清,得就好像你不是紀家人一樣。


  他懶得繼續多,草草撂下一句,“演出快開始了吧,你給我仔仔細細地看,好好研究人家的戲好在哪裏,為什麽觀眾買賬,過幾回家給我講講。”


  “行嘞,”紀穆楠隨口敷衍道,“就是交書麵報告也沒問題,放心吧您呐。”


  對於紀穆楠的油腔滑調,紀廣帆多一句都懶得聽,十分幹脆地掛了電話。


  解決了自家老子之後,距離檢票進場的時間已經很接近了。紀穆楠百無聊賴的翻著宣傳單頁,原本就沒有什麽看戲的心情,被紀廣帆這麽一攪和,更是絲毫提不起興致來。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看到不遠處走來一個纖瘦漂亮的姑娘。


  她穿著一條及膝的黑色緞麵連衣裙,外邊套了駝色薄風衣,長卷發柔順的垂在腰間,那張精致的臉分明嫵媚動人,卻偏偏眼角眉梢凝了一層寒霜,透著不出的高傲來。


  紀穆楠先是一愣,然後歪著唇角笑了。


  巧了,這不正是範憶姍嗎?


  早些年頭範憶姍還在上學的時候,代表學校參加省裏舉辦的京劇節時,作為評委的紀穆楠就留意到這個姑娘了。可惜範憶姍是個實打實的冰美人,美則美矣,不近人情卻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紀穆楠斷斷續續追求了一段時間,沒得到回饋也就不了了之了。


  沒想到幾年不見,範憶姍倒是更漂亮了。


  這樣想著,紀穆楠站起身就想過去打個招呼,可是他才走出幾步,就突然改變了主意,然後他慢悠悠地重新坐回休息區,拿出手機翻到一串號碼撥了過去,直接把電話打到b省大劇院的票務經理郭陽那裏。


  “喂,郭叔叔,對對,我來你這裏看戲了啊是啊,這不是《拾玉鐲》太火了,我就來替我爸取取經嘛嗨,我自己買票就成了,這點事怎麽好意思麻煩你。”


  紀穆楠揚著唇角,簡單寒暄幾句後,他直接切入了正題。


  “不過這次我是真有點事麻煩你嘖,出來丟人,郭叔叔你可別笑話我,就我女朋友和我鬧別扭了,好了一起來看戲,她自個兒換了別的位置的票,故意躲著我呢。你可以幫我查查嗎,要是她身邊的座位沒有人,我就從趕緊換個桌位過去哄哄她”


  紀穆楠的身份擺在這裏,背後是整個紀家,票務郭經理巴結還來不及,怎麽可能不買賬。所以即便是知道這樣做有點違反規定,他還是一口應了下來。


  而這樣,紀穆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哦我女朋友叫範憶姍,那就麻煩郭叔叔了吃飯?成啊,改有空一定約起來。”


  掛斷電話的時候,紀穆楠唇角的笑意更濃了,他盤著手裏的核桃,隨手把那張a區一等座的票對半撕了,扔到了垃圾桶。


  ******

  在b省京劇團工作的這一年,範憶姍經常會來b省大劇院,有時候是跟著劇團登台演出,有時則是拿著內部贈票來看演出。那時候,她坐得都是a區不對外出售的內部區域一等座,觀演視野很好,緊挨著樂池,連台上演員的眼神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像現在這樣,她坐在觀眾席普普通通的二等座,隻能默默鼓掌。站在舞台上風光無限好是她曾經院團的同事,唱主角的是她從一起長大的師妹,範憶姍不禁生出些許恍如隔世的酸楚感。


  因為媽媽的死,範憶姍打心眼裏覺得不可能再原諒範陵初,和範家了斷關係時走得十分幹脆,給b省京劇團遞辭呈時也沒有任何猶豫。


  可就像顧南喬的,範憶姍畢竟是從就學唱京劇,要是從未想過站在鎂光燈下,成為被一眾戲迷喝得滿堂彩的名角兒,就太虛偽了。但即便是想又能怎麽樣,人死不能複生,媽媽不會活過來,她對範陵初的怨恨也絲毫不會消減。


  這麽多年來,範憶姍一直對範陵初的頑固不化不滿,她不懂為什麽範陵初不知變通,一定要和這個時代的發展擰著來,非要固執己見地去做那些螳臂當車的事情。


  別人從劇院團退下來,都能回歸正常的人生,富即安,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就完了。為什麽偏偏你範陵初不行,非要把畢生心血搭在春色滿園這個草台班子裏?


  這樣的情緒在媽媽去世時候堆疊到了頂峰。


  範憶姍有多恨春色滿園,就有多麽抗拒成為範陵初那樣的人——因為範陵初,她厭惡從到大熱愛著的京劇,甚至於她開始懼怕這個舞台,沒有辦法繼續唱下去。


  “淚濕羅巾袖,新愁加舊愁。春光容易過,薄命女含羞”


  舞台上,顧南喬雲手精致地挽起,美目流轉的靈動目光配合著婉轉悠揚的唱腔,把孫玉姣活靈活現地展現了出來,很快就獲得在場觀眾的滿堂喝彩。


  範憶姍苦笑一聲,自己的師妹不虧是難得的京劇才。


  她就像是生為了舞台而生的,一個優秀的京劇演員需要具備的眼神身段,資悟性,她樣樣都占了,還多了幾分旁人沒有的風采靈動。一旦上了戲台子,顧南喬就有種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能把戲唱成這樣,怎麽可能沒有好口碑呢。


  孫玉姣撚針紉線,梆子慢板響起,當她唱到“終日裏在家中挑針紉線,但不知何日裏才得安然”的時候,樂隊節奏突然一變,西皮流水板應聲傳來,正是傅朋登台了。


  “看桃紅和柳綠春光無限,不覺得來至在孫家莊前”


  看著李默宇扮著俊俏的生角,搖著折扇登台,走到了顧南喬的身邊,完全看不出這是名家帶第一次登台的新人,每一處唱腔都配合得衣無縫,範憶姍心間的酸楚越發開始蔓延。


  ——論分範憶姍不比顧南喬差勁,論努力她自問也已經足夠多了。


  可是,憑什麽呢?


  她範憶姍也是從練童子功吃了無數苦才走到了今,不論是在戲曲學院,還是在b省京劇團都是絕對的人尖,走到哪裏都擔得起一句資出眾。憑什麽今登台的不是她,被觀眾誇獎讚美的新晉名角兒不是她,博得滿堂喝彩風頭正勁的人,也不是她。


  憑什麽她範憶姍就活該被親生父親毀了前途,沒有心力再去站上京劇舞台,可是顧南喬這個外姓人卻能出盡風頭呢。


  範憶姍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善妒的人,可此刻心底的酸楚就像不受控製一般,盡數翻湧到了心頭,把她拉進情緒的黑洞中無法逃脫出來。


  “不好意思,借過下”


  就在這時,一聲刻意壓低音量的話語聲傳到了範憶姍的耳畔,也把她千思百轉的思緒拉了回來,原來是這排觀眾席有個來晚了的觀眾才進場,正在摸黑找自己的座位。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之後,那個人坐在了範憶姍的身邊。


  範憶姍沒留意這些細節,雙眼定定地看著舞台,那個人倒是很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許久沒有移開目光,然後他輕輕拍了拍範憶姍的肩膀。


  “憶姍,居然是你哈,這都能遇到,真是巧了?”


  隨著他開口,範憶姍微微皺著眉,這才轉過了頭。


  此刻身邊坐著的是一個穿著精致緞麵唐裝的年輕男人,借著舞台黯淡的光線,範憶姍可以看到他的唇角微微揚起,臉上浮起的笑意和方才低沉輕柔的聲音一樣溫潤動人。


  居然是位老熟人,紀家的公子,紀穆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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