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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你信不信我

  顧南喬意味不明地看著嶽西河,好半沒吭聲。她分明想問問他的腿到底是怎麽弄的,卻著實覺得現在不是那些話的時候,保不齊還會揭人傷疤,引人反感。


  到了嘴邊的話被咽下,顧南喬隻得一五一十地應了一句:“是鄭叔叔給我的地址,老劇團當年的成員一同弄了個戲班子,名叫春色滿園,我們現在想做京劇改革,把戲班子重新張羅起來西河叔叔,你要是想聽,我詳細給你講講。”


  “你鄭叔叔給你打聽的地址”嶽西河低地重複一句。


  在剛離開老劇團的時候,他曾經跟鄭闌渡斷斷續續聯係了一年多,對春色滿園的事情,也算有所耳聞,之後因為重病住院,他才和鄭闌渡徹底斷了聯係,沒告知鄭闌渡他後來的地址。


  但嶽西河卻曾在村邊銀行給鄭闌渡匯過一次款——那是為了把老鄭接濟他的那筆錢還回去。


  無意中暴露地址,被鄭闌渡順藤摸瓜找個正著,也算是正常。


  “春色滿園老範居然把那個戲班子撐到了現如今,也算是不易了。”很快,嶽西河收回思緒,淡淡感慨一句,“這麽,闌渡也加入進去了?”


  “鄭叔叔加入了,除了我師父,還有李叔,段叔,韓秋叔叔,楚陽叔叔他們”到這裏,顧南喬有意放慢語速。


  “西河叔叔,當年老劇團的大家夥,這次又重新聚在一起了,咱們想做點大事,把當年被謝濤斷絕下來的念想統統撿回來,別再留下遺憾——這次,就差你和漢文叔了”


  而後她深吸一口氣,那雙清澈靈動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嶽西河。


  “所以,我特意過來,想請你們兩個回去。”


  顧南喬得入情及理,情真意切,言語間的真摯比任何巧舌如簧都更讓人動容,以至於蘇以漾熟稔的談判技巧統統沒有用上來,隻是安靜站在一旁。


  她精致動人的臉頰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有些泛紅,垂落胸口的柔順長發被風揚起,幾縷發絲遮住了側臉,反倒襯得那雙漂亮的眼睛像是落著陽光,顯得分外璀璨明亮。


  蘇以漾心,顧南喬認真起來的模樣,還真不是一般的讓他心動。


  在顧南喬話語落下的時候,嶽西河眼底像是有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逝。


  但很快,便重新歸於平淡。


  然後他一勾唇角,沒多什麽,隻是朝大院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事,我哥在裏院,你們和他去談吧。”


  走到裏院的時候,蘇以漾和顧南喬目光相碰,眼底都有些意味不明。


  這個大院看起來很破舊,紅漆大門上帶著道道斑駁舊痕,大門兩邊貼著春聯,本該帶著些許喜氣,可在年歲之下早已碎成條狀,看不出是哪年貼上去的了。門框邊緣攀著深綠色的苔蘚,緊挨著地麵的那層木色有些腐爛了,透出破敗的深灰色,怎麽看都跟“精致考究”之類的形容詞完全不貼邊。


  很難想象,這是嶽家兄弟那種事事講究排場的人現如今的住所。


  院門半敞著,可以聽到麻將聲搓得劈裏啪啦響,還有桌上幾位帶著戲謔調侃的對罵聲。


  “嘿,二毛,你怎麽又點了老莊的炮?”


  開口的是個三十幾歲的男人,模樣普通,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合著你曉得老莊昨私房錢被婆娘摸了去,今就來造福社會了?”


  被叫做二毛的是個年輕夥子,是牌桌上歲數最的一個,像是二十剛出頭,還有些追求鎮青年特有的時尚,留著半長不短的頭發,劉海蓋了半邊臉,發絲染上的黃色有些褪色了,發根處長出一截黑色。


  “別扯淡,李哥,這圈打完趕緊換位置,這什麽操蛋地方,風水不好。”二毛模樣,心性也不定,很明顯有些心浮氣躁了,“今兒全讓你和莊哥贏了,靠,你倆這手氣真特麽好啊我,沒有隻進不出的道理,你們不得給我和嶽叔買包煙,回饋一下啊。”


  “哎,瞅你那模樣,輸不起啊?”被叫做莊哥的那位磕了根土煙,咬在嘴裏不緊不慢吐了個煙圈出來,“你看看人家老嶽,輸了這個數了,也沒你那麽多的屁話啊?”


  邊,他邊豎起了手指頭,佯笑著擺了個三出來。


  而碼牌結算的空檔,嶽漢文正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連眼都懶得抬一下。


  他穿了件破舊的黑色薄棉襖,隨意敞著懷,裏邊是一件深灰色的舊襯衫,這幾年顛沛流離的頹廢日子讓他顯露了幾分老態,可是銳利而英氣的五官還是一如既往的有氣場。當皮相的精致被時光磨平之後,骨相帶來的不可磨滅的東西,便更加清晰起來。


  就比如現在——


  他分明不是在京劇院團一夫當關,指點江山,隻是在宋家村這個黃沙漫的破地兒閑居,靠在枯黃的垛草邊隨意支個桌板,跟幾個不入流的牌友半嗔半罵。可這絲毫影響不了嶽漢文身上那股子傲勁,半靠在椅背上的姿勢也可謂之相當瀟灑。


  隻是看了他一眼,顧南喬就知道這一趟沒白來。


  一個人的言行舉止中所流露出的東西,是最不能騙人的,如果嶽漢文真的墮落成村婦口中那副模樣,也就不會有現如今的氣度了。


  可是既然他風骨尚在,為什麽要在這麽個地方一呆多年,平白的浪費時光呢?


  而且瞧嶽家兄弟眼下的架勢,徹底和京劇表演貼不上一點關係,大有幾分被徹底傷了心,此後山水不相逢,恩斷義絕的意思。


  想要勸動他們回去難了。


  還沒待顧南喬多想,嶽漢文的聲音便拉回了她的思緒。


  “嘿,老莊,把你那煙掐了。”他懶散一撩眼皮,一點沒給自己這位牌友留麵兒,開口的時候,還是跟個爺似的。


  “要抽滾出去抽,熏著我的鳥了。”


  老莊笑嘻嘻地掐了煙,心自己這是贏的得意忘形了,才忘記了嶽漢文的忌諱——誰不知道他平日裏什麽都不計較,唯獨寶貝那隻鸚鵡跟寶貝媳婦似的,打不得罵不得,別吸二手煙,就是嗅到點人間煙火炊煙味,都得心疼好一陣子。


  但想歸想,老莊賊兮兮一笑,嘴上還是忍不住抱怨一句:“合著你的鳥比人還矜貴,嘿,老嶽,你不自己也抽煙嗎,這又不怕熏到你的鳥了?”


  “老子抽不抽,礙著您了?”和牌桌上的另三位不同,嶽漢文張口就是一股京片子味,嬉笑怒罵都像是胡同口深藏不露的老大爺,“咱們二黃矜貴,聞得我的雲煙,聞不得你的土卷子味兒,自個兒檔次低,就甭牽連我的鳥。”


  這幾個牌友一起玩得時間長,深諳嶽漢文牌技不好,但是牌品卻是相當好。他認輸認賠,不管輸多少錢都是一副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架勢,宛如給剩下三位送人的隨性高人,除了有些端架子,沒別的毛病了。


  誰會跟錢過不去呢?所以老莊懶得惹這位爺不痛快,訕訕笑了一句,就結束了話題。


  又打了一輪,老莊再次自摸,樂嗬嗬數錢,李哥一抬眼。


  “嘿,老莊,你有客?”


  早在顧南喬和蘇以漾進來的時候,嶽漢文就看見他們兩個了。


  最初他明顯有些詫異,但是不過一瞬之間,他就將情緒克製下去,變成了視若無睹。嶽漢文對顧家丫頭印象還算深,畢竟這是肖芳然的女兒,基因擺在哪裏,賦更是與生俱來的。而後範陵初親自調教,幾年鍛煉下來,顧南喬的基本功相當紮實,加之這孩子的心性態度還算入端正,前途不可限量。


  難得入了法眼,嶽漢文也就高看她一眼,願意提點幾句。


  不過,印象也僅限於此了。


  聽了李哥的話,手氣慘絕人寰的二毛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急切地開了口:“真是的,這倆人都候了半了吧,嶽叔你不招呼一下啊?”


  但凡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二毛這是想要抓住機會,趕緊從無比尷尬的牌桌下去。


  誰知嶽漢文漫不經心的一聲低笑,很快把他的這點心思給徹底斷絕了。


  “不熟,犯得著招呼?”


  這句像是解釋給牌友的,可偏偏嶽漢文勾起唇角,目光停在顧南喬的臉上,分明是意有所指,話中有話。


  “甭管他們,咱繼續,二毛,要是輸不起,嶽叔給你墊一輪,跑個球啊。”


  “嶽叔,你這哪的話啊,誰輸不起了,繼續繼續”


  顧南喬當然知道,嶽漢文這是無聲地表達著他的態度,逼著他們知難而退。


  可是,這種情況又怎麽能走呢?

  眼看著桌板上麻將搓得更歡了,顧南喬百無聊賴,心底思緒全無,卻是越想越亂。為了平息心情,她隻得晃悠到院門口,看著落在樹枝上的那隻鸚鵡發呆。


  那鸚鵡生得相當漂亮,皮毛柔順泛光,通體是極為幹淨的白色,頭頂有黃色冠羽,那雙透亮的眼睛像是琥珀般幹淨,抖動羽毛的時候頭冠呈扇狀豎立起來,就像一朵盛開的葵花。


  “蘇以漾,你來看看,”顧南喬忽然叫了一句,見到蘇以漾側過頭,遞過一個問詢目光,她才輕聲問道,“這是什麽鳥,怪好看的。”


  “葵花鸚鵡,”蘇以漾漫不經心地應道,“這鳥可不便宜,難怪你嶽叔叔寶貝成這樣。”


  “你懂得不少嘛。”顧南喬嘀咕一句。


  蘇以漾一挑眉,得理所應當:“不然呢,你問我的時候,還能現給你百度不成?”


  顧南喬看了蘇以漾一眼,好半沒話。


  “蘇以漾”過了許久,她才欲語還休地擠出一句,“你,我們能把嶽家叔叔勸回去嗎?”


  對於顧南喬難得一見流露出的脆弱,蘇以漾微微勾起唇角,沒多做言語,進行那些毫無意義的寬慰,而是牽起了她的手,十指相扣握在掌心。


  和上次牽起手腕的短暫觸碰不同,這次顧南喬沒有驚慌,甚至沒有太多錯愕。


  在絕對清醒的情況下,她終於清晰感受到,自己對於蘇以漾的態度確確實實擔得起一句依賴。就比如現在,她沒覺得任何不適,隻是覺得,蘇以漾的手很暖,笑容很讓人安心。


  像是眼底有光。


  “你信不信我?”


  在蘇以漾這樣問的時候,顧南喬抬起頭,剛好對上那雙璀璨生輝的笑眼。


  然後,她近乎於堅定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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