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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一段孽緣

  遇到肖蕭的時候,梅遲是在河邊吊嗓,練習的唱段正是《西廂》。


  他沒有換戲服,也沒有畫滿臉精致的油彩,清瘦高挑的身材裹在白色的粗布衫子裏,袖口微微挽起一截,露出骨節明顯的手踝。這裏當然沒有戲班子的行頭和道具,梅遲隻是折了半截柳枝當做扇麵,捏起蘭花指虛虛在空中繞了一遭,便已然是萬般風情。


  “斟美酒不由我離情百倍,恨不得與張郎舉案齊眉。張郎啊!學梁鴻與孟光夫高妻貴,又何必到長安去候春闈。做一對並頭蓮朝夕相對,不強似狀元及第衣錦榮歸?”


  婉轉的腔調在寂靜的夜晚尤為清晰,風聲把梅遲好聽的聲線帶了好遠,縹緲而動人。


  可是還沒等他唱出下一句,居然有一道清澈動聽的聲音先一步傳了過來。


  “豈不想與賢妻朝夕相對?怎奈是棒打鴛鴦兩處飛!”


  這正是《西廂》裏張珙的唱詞,算是相當耳熟能詳的唱段,但凡是個生角演員想必都是信手捏來,梅遲唱旦角戲出身,也不知道在戲台子上跟別人合過多少次。這些原本沒有什麽稀奇的,隻是在這種偏遠山區突然聽到,不由得讓他相當驚奇。


  更何況這道聲線如同涓涓細流,順著幹涸的土地流到了他的心田。


  女孩的顯然不是專業的京劇演員,沒有世家子練就出來的本領,對唱詞的控製也算不得專業。但就是這樣沒有任何京劇技法可言的幾句,居然讓梅遲微微怔住了,那種從每個顫音中透露出來的純淨和質樸讓他心底一動,連平素挑剔的耳朵都變得寬容了許多。


  一時之間,他心底浮現出來的詞匯,居然是驚豔。


  幾乎是帶著些許迫不及待的,梅遲猛然回過了頭,然後他便看見女孩子踏著月色而來,手裏提著藤條編製的菜籃子,裏邊放著還帶著土沫的野菜,像是帶著雨季泥土特有的清香。


  那條洗得微微泛白的深藍色裙子蓋住了女孩子膝蓋,上身是一件點綴著碎花的襯衫,白色的棉襪和黑色布鞋襯得她腳踝纖細,烏黑的長發紮成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又在發尾紮了一段紅繩,這讓她整個人鑒於清純和性感之間,說不出的漂亮。


  梅遲愣愣看著她,居然好幾秒沒有說出話來,手中的柳枝被捏出道白痕,心思被泄得幹幹脆脆,然後他的嘴唇上下碰了碰,後幾句唱詞幾乎是脫口而出。


  “人生最苦生別離,未曾登程我先問歸期。”


  對於這樣的失態,女孩子僅僅隻是輕笑了一聲。


  她剪水雙瞳摻了幾分月色,朦朦朧朧之間像是隔了層薄霧,眼底情緒看不真切,隻剩下了被梅遲記在心底的笑意,她漂亮的唇角微微揚起,臉頰上便浮現出了淺淺的一對酒窩。


  “低下頭,心如醉,眼淚汪汪不敢垂。青雲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
……

  那句唱詞一語成讖,注定了緣分的開始,也映射了最後的結局。


  之後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了,郎有情妾有意,更何況夜半時分,月色溫柔,正是談情說愛的最好時候。女孩子把菜籃子放在一旁,就勢坐在梅遲的身邊,他們互報了姓名,彼此之間有著濃重的好奇心,從京劇演出談到了詩集典籍,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隻恨月色太短,兩個人也相見恨晚。


  在這樣的互相吸引之下,動心幾乎成了不可抗力。


  梅遲沒有想到在這種窮鄉僻壤居然會有人聽戲,還能如此婉轉地接上他唱得上半句,就像他想不到見過了無數美女都未曾心動,被佳人追求都尚且可以左右逢源的自己,有一天會把真心如此輕易地托付出去,親身經曆一次一見鍾情。


  從遇到了肖蕭開始,他命書的軌跡就已經逆轉,倒插了一筆桃花。


  梅遲和肖蕭,一位心高氣傲的才子,一位不甘平凡的佳人,一位是從萬丈紅塵無盡風月中沾染了世俗的貴公子,一位是空孤芳自賞又從年歲中積澱下美感的空穀幽蘭,本身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尤其在梅遲褪盡一身鉛華落入低穀,最需要知己和慰藉的時候,他們能夠互相依偎又互相取暖,簡直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肖蕭這樣的女孩子,骨子裏清高而叛逆,不易接近,但凡是都有兩麵性,對於那些不愛的人有多冷清,麵對認定的人的時候,她就有多義無反顧。梅遲不過說了三兩句情話,肖蕭就徹底陷進去了,把能給的都給了出去,不計後果地和梅公子私許了終生。


  細數起來,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他們大抵也是濃情蜜意過的,溫軟情話、枕畔廝磨、山盟海誓樣樣不缺,梅遲也曾切切實實地把一腔柔情盡數給了肖姑娘,把她當成唯一的寄托。


  肖蕭愛聽戲,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梅遲來了興致便會換上簡陋的戲服給心上人唱上幾段,不同於當年在戲台子上的風光無限,台下都是歡呼叫好的觀眾,此刻坐在台下的隻有肖蕭一個人,她微微垂下眼眸唇角帶笑,不會鼓掌也不會歡呼,隻是柔情似水地望過去。


  煤油燈昏黃的光映著那些隱晦的情愫,她眼底眉梢都是溫柔。


  而即便觀眾隻有一個,梅遲卻比在大紅戲台上唱得更加用心和動人。當年一票難求的梅老板,現如今不在意所謂的排場,也不管那些裏子麵子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甚至京劇已經成為了一種愛意的表達手段,是他的藏不住的柔情萬丈。


  他無非是在討心上人歡心。


  梅遲捏杯做酒的一出《貴妃醉酒》,堪堪挽著雲手的《霸王別姬》,還有字句篤定的一出《西廂》,都帶著十足的情意。這樣的表演無關與技藝和功法,甚至不能稱之為舞台表演,卻意外地婉轉動人,梅遲把戲詞裏的情愛盡數托付了出去,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可惜好景不長,短暫的相依終歸是有時限。


  再怎麽真心實意,梅遲和肖蕭也不過隻是一段癡纏,細數起來貴家公子和鄉村丫頭到底是不登對的,也沒有任何結果可言。梅家畢竟是有些根基的,在那次事件中沒有太受牽連,不過一年的時間就緩過勁兒來,然後在幾番調動之後,梅遲順利回到了城裏,繼續做風光無限的梅家大少。


  在臨別的那天,梅遲和肖姑娘道別,說回去會做父親的思想工作,等家裏老爺子鬆了口,就把她接回去,風風光光地明媒正娶。


  肖姑娘自然是應了下來的,她斟了一杯清茶以茶代酒,微垂著眼眸給梅遲辭行,沒再多說那些不舍或是糾纏的話,甚至沒有問梅遲是否還有歸期,隻是淡淡留下了一句。


  “此一別,山高水長,多加珍攝。”


  大抵那時候,肖蕭就看得比梅遲透徹。


  她知道自己的這位心上人尚且還是年少心性,根本擔不起感情的牽累,這位才華出眾的少年郎理應當意氣風發,即便是被磨平了棱角的時候,也不過隻將輕狂褪去三兩分,那些唇齒間輾轉出來的情話遠稱不上刻骨銘心,又哪裏能夠輕易許下一生一世。


  所以肖蕭咽下了那句莫要回頭,隻是道了句珍重。


  甚至都沒有再提舊日種種。


  畢竟梅遲和肖蕭的這段感情,就像在一方水窪中相偎相依的兩條魚兒,相濡以沫不過隻是短短的一段陪伴,也僅僅隻能止於陪伴。感情的最初是囿於桎梏無法脫離,才會為了慰藉而彼此相依,而當拘泥消失,其中一條魚可以重新遊回大海,擁有屬於他的那方天地,也就是感情的結束了。


  之後的那幾年,命書軌跡就顯得有些俗套了。


  梅公子和肖家姑娘私自許下的終身,深究起來無非是在特定場合之下的互相取暖,雖算不上梅遲在欺騙人家的感情,可是那種柔情畢竟是有時效的,但凡公子哥回到了錦衣玉食的溫柔鄉,也就很快忘記那位曾經動心過的美嬌娘了。


  畢竟那時候的梅遲,忙著練京劇的基本功重回舞台,忙著把梅家小公子的名號賺回來,甚至於忙著應付那幫重新回到他身邊的鶯鶯燕燕們,在推杯換盞中消磨著時光。他的心沉不下來了,也就顧不上那個夜夜聽他唱戲的溫柔姑娘了。


  說到底,落難公子和寒門姑娘終歸隻是露水情緣罷了。


  梅遲當年自然是動了真心的,也確確實實跟自家老爺子提起過肖姑娘。可是梅家這種門第和家境,又怎麽會讓那樣一個平凡的姑娘進門呢?這一段帶著風流軼事意味的桃花債,當然抵不過父母之命,更何況梅公子本身也不堅決,回到城裏之後,他確實像肖蕭預想的那樣,轉頭就把當時許下的誓言忘了幾分,一切都僅僅隻剩下敷衍。


  最初梅遲還往那個小村子寄些書信,後來往來書信越寫越短,時間隔得也越來越長,與其說是在跟喜歡的人聊表衷腸,倒不如說是應付差事,消耗著漸漸所剩無多的情愫,一直耗到最後情分兩清,也就算是徹底作罷了。


  斷斷續續過了一年,梅遲和肖蕭的書信徹底中斷了。


  再然後,就是梅公子娶了同為京劇世家的新夫人,佳妻良緣,風光無兩,說出去羨煞旁人。婚禮當天大半個京劇圈子都送來了祝福,登門拜訪送賀禮的訪客從梅家大宅一路排到了巷弄口,梅遲敬酒敬了不知道多少輪,入洞房的時候已然徹底醉了。


  他掀美嬌娘的大紅喜帕時,指尖細微地顫抖著,或許是醉意驅使,也或許是夜晚月色太好,梅遲竟然沒來由地想起了肖家姑娘的臉。她彎生生的一雙剪水眸,矜傲的笑意隻有對上他的時候才有三分溫柔,笑起來臉頰旁會浮現出動人的酒窩,說不出的溫婉。


  他的吻也曾落在她的唇畔,生生世世的誓言也曾說得動聽,就連紅燭暖帳,天定良緣,明媒正娶也是切切實實許出去過的,梅遲是真的曾經以為,自己會非肖蕭不娶,也真的可以長相廝守一生一世。


  那一瞬間,梅遲的心像是隱隱疼了一下,那些有的沒的翻湧而來,席卷了擾人的酸楚,算不上後悔,隻剩下揮散不盡的悵然。


  但到底也隻是情緒波動,片刻失神而已。


  時至今日,誰都沒辦法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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