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誰不難呢
新婚燕爾之後,梅遲徹底安定下來,有了夫人娘家的助力,事業上也漸漸做出更大的起色。一切都回歸正軌,生活容不得他再去想太多兒女情長,他不可能做出“脫離梅家追尋所謂真愛”這種傻事,那段青澀而懵懂的感情隻能擔一句有緣無分,便都告一段落了。
要是一切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是人間情事,素來造化弄人。
過了不久,那個小村子居然有故人來訪,來者是梅遲曾經借住一年那戶人家的阿婆,她懷裏抱著梅遲的親生骨肉,三言兩語間講了那段讓人惋惜而心酸的往事,勾起了梅公子全部不敢也不能擔當的回憶。
原來在梅遲離開後不久,肖蕭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最開始尚且還可以瞞住,她生活如常,農活也照常去幹,完全不理會因為梅遲離開而激起的風言風語,就像是自己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一般,無視了所有人的偏見。可是幾個月過去,哪怕是肖蕭再怎麽粉飾太平,肚子也徹底遮不住了。
未婚先孕在現如今都少不了議論,更何況是在那個年代。
因為之前那些緣故,村子裏看肖蕭不順眼的小夥子大有人在,姑娘家們大抵也把她當成公敵,深感她的存在是憑空為其他人製造壓力,連一丁點的好臉色都吝惜。畢竟在閉塞的環境之下,太過耀眼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但凡得不到,就隻能被毀滅了。
這期間肖蕭受了無數的委屈,當然也無數次想到去死,可是每次覺得撐不下來的時候,她想想肚子裏的孩子,也隻能把全部苦楚壓抑下來,繼續堅持到新的無望的明天。每次給梅遲的信,肖蕭都對自己的境遇隻字未提,最初她是覺得沒必要讓愛人擔心,後來則是漸漸感受到了梅遲的冷淡,不想拿這些作為籌碼強迫他回心轉意,也就更不想說了。
畢竟肖蕭骨子裏是個相當傲氣的姑娘,不論是使手段還是示弱,她都是不屑的。
後來孩子快要出生的時候,肖蕭就聽說了梅公子大婚的消息,那是整個京劇圈都側目的排場,她的少年郎理應當耀眼,可惜這樣的光芒都跟她沒有任何關係,此後餘生也不會再有牽連了。當年道別時候的一句珍攝,也成為了故事的最後,落得一語成讖。
哀大莫過於心死。
那時候肖蕭是真的沒有更多的盼頭了,也就忽然覺得一切可以放下了。
等到孩子出生之後,肖蕭就已經開始準備身後事了,等到她把一步步道路都鋪好,就再沒有別的指望,狠心地把才剛滿月的嬰兒托付給了鄰居那位大嬸,然後就在某個寂然的夜晚,跳進和梅遲初見的那條河流裏,結束了這段潦草的生命。
等第二天她的屍體被人發現的時候,那條潔白的布裙染了些許泥沙,打濕的麻花辮被水衝散,絲絲縷縷地黏在了臉頰旁,紅繩早已不知道哪裏去了。她像是一條瀕死的魚,隻能在浮腫的容貌中看到生前那種令人驚豔的漂亮,美好隻停留在人們的記憶裏。
她遺物幹幹淨淨的,什麽都沒有留下。
……
聽到這些的時候,梅遲許久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沒有落下一滴眼淚,甚至言語間都沒有顫音,隻是生生地把手中的白瓷茶杯捏得粉碎。那時候梅公子才忽然明白,談及悲歡離合的時候,戲本子裏唱的那些撕心裂肺是騙人的。
真正難受到極致的時候,原本是哭不出來的。
逝者為大,更何況那原本就是梅遲欠下來的桃花債,死的也是他的心上人,促成這樣的結果無非是因為他的優柔寡斷和沒有擔當,此刻他有怎麽可能放著自己的骨肉不管?
那是梅遲第一次跟家裏老爺子鬧到那麽僵,他力排眾議地留下了肖姑娘的孩子,大有幾分如果梅家不同意,那他就帶著孩子離開梅家的意思。當時梅遲字字句句相當篤定,梅家老爺子沒辦法,也就隻能勉強默許了。
隻是這些事情往深了說,畢竟算是家醜。
梅老爺子雖然給予了一定程度的讓步,卻也跟沒吃約法三章。這個小丫頭不能入梅家族譜,也不能稱之為梅家大小姐,這段往事不能再讓旁人知曉,隻能單純留在大宅而已。
她分明留著梅遲的血脈,學著他的一身京劇功法,名義上卻隻能喊親生父親一句師父,過得更是下人都不如的日子。
尤其是後來梅夫人也誕下一女,這樣的差別更加明顯。
所幸小丫頭聰明又爭氣,把梅遲的一身本領學得相當幹脆,那一身才華與靈氣足以讓人眼前一亮。即便是素來眼高於頂的梅老爺子,都不得不對小丫頭多了幾分褒獎,承認她比梅夫人誕下的小姐更適合登台,是真正的祖師爺賞飯,為戲台子而生的天才。
可是再怎麽適合,那小丫頭也不可能真的代替梅小姐。
這段感情打從最開始就是錯誤,而她也是錯誤之下的產物,沒名沒分,甚至連梅家的姓氏都拿不回來,至於所謂的替母親討回所謂的公道更是無稽之言。
這些事情,本就沒有任何公平可言。
……
聽了這些,顧南喬心底百味雜陳,那些被時光埋藏著的傷口經年累月,此刻被驟然翻出來,也隻剩下了狼狽不堪。
一時間她不知道該去感慨些什麽,還是去安慰母親——她怎麽能聽不出,這故事中的女孩子,就是肖芳然。
還沒等顧南喬斟酌出個所以然來,肖芳然就順著那段血淋淋的過往,繼續說了下去。
“十九歲那年,梅寒秋成人禮,大半個京劇圈子都來慶祝。我站在旁邊,看她享受著所有我享受不到的風光,說不嫉妒都是假的,可是更多的……我是在怨恨,憑什麽呢?那次生日宴搭了個大紅戲台子,宴會開始之前,梅寒秋換上戲服給在場的大家夥表演,所有人都在誇獎梅家大小姐得盡梅先生的真傳,以後一定前途無量,梅家會在她這裏發揚光大。”
說到這裏,肖芳然苦澀地笑了一聲,聲音也帶著自嘲。
“可是我明明唱得比她更好,我也是梅家大小姐,京劇那麽多的戲本子,隨便拿出哪一部我不是壓她幾分顏色,要說得盡真傳,我又比她差在哪裏?我沒有得到過任何偏愛,到手的東西都是我自己爭取來的,不是旁人賞給我的,同我講軟弱謙讓,傲然風骨?我要是謙讓,維持那虛無縹緲的風骨,不就是重蹈母親的覆轍,沒有任何活路嗎?”
顧南喬分明是想反駁什麽,可話到了嘴邊卻什麽都說不出了。
那時候的她不過隻是十五六歲的少女,遠沒有多麽深刻的人生閱曆,尤其是這種幾代人之間的愛恨糾葛,染了人血的慘淡過去,她又如何能看出是非對錯?對於母親突然離開的,她切切實實怨恨了許多年,也覺得不論肖芳然如何道歉,如何愧疚,也平息不了這些年來自己所受的委屈。
顧南喬自覺不會接受任何遲到的彌補,也絕不可能原諒。
可是現如今肖芳然沒有愧疚,一切都說得理所當然。
走到這樣的境地,肖芳然也是被逼無奈,這些根本怪不了她。但凡有更合適的辦法,肖芳然都不會淪落到這一步,她空有一身才華,有野心也有實力,卻敗在了造化弄人上麵,深究起來,肖芳然又何嚐不是當年舊事的受害者。
她是生生被命書一步步逼到了絕處,才會淪落到害人害己。
顧南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尤其是對於自己的親生母親,所有的怨恨最初都源自於愛,正因為太在乎才會接受不了被拋棄。這麽多年以來,顧南喬無數次想知道肖芳然離開的原因,等到現如今真的知道了原因,她才意識到苛求沒有任何意義。
就像她沒法選擇自己的命運一樣,肖芳然也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命運,
都是做人,誰不難呢。
早前僅僅隻是心懷恨意,恨得幹脆徹底尚且還好,她可以對肖芳然橫眉冷對,拿出自己的態度,不會有任何心軟。
而現在怨氣褪去三分,她千回百轉的心思更加沒有頭緒,直接原諒太過委屈,不去體諒又是真的心疼,所以全部情緒糾纏在一起,說不得,碰不得,恨不得,隻剩下不知如何是好,也無話可說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顧南喬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後來呢?”
“再然後,就是梅寒秋在戲台子上大放異彩了。圈內人給梅家麵子,尊稱她為第一旦角,她幾乎打從最開始就風光無限,一直到現如今,哪走過一丁點的岔路?那會我也在大劇院演出,口碑和影響都是憑一身本領掙回來的,哪怕不依靠梅家漸漸也有了一些名氣,在京劇圈也算是有一些地位吧……梅老爺子看著欣慰,又覺得虧欠我,私底下沒少單獨指點我。”
狹小的車廂內很溫暖,隨著聊天的時間越來越長,玻璃窗上漸漸凝結起了一層霧氣。
肖芳然的聲音冷冷清清的,那些陳年往事也隨之娓娓道來。
“大概是同個行當又樹大招風,漸漸開始有人把我和梅寒秋放在一起比較,我的技法身段壓她一頭,演出效果更勝她幾分,也就吸引了更多的關注度。加之我的一身京劇本領也是梅遲親自教出來的,你知道,京劇世家都不會輕易把看家本領傳給外人的,有些多心的人就開始猜測我和梅家的關係了。嗬……這次,她居然又坐不住,借機想要趕我走了。”
肖芳然說的這些事情完全顛覆顧南喬的認知,在此之前,她一直把梅寒秋當成努力的方向,覺得那是旦角的標杆,平日裏更是沒少聽梅老板的唱段取經,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達到那樣的成就。
雖然顧南喬隱約覺得自己的基本功像是跟梅寒秋如出一脈,卻從來沒有往深處去想,隻當那是母親對梅家的唱段研究比較深刻,著實沒有想到這其中還有如此錯綜複雜的恩怨。
不知沉默了多久,顧南喬開口繼續問了下去。
“是因為梅寒秋,你才會來老劇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