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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小草崢嶸

  天降甘霖以後,全村的人都忙著補種莊稼,杜青奎忙得吃住都在田裏,偶爾回家吃飯,還要被金氏咒罵“沒本事”。


  村裏頭腦活絡的那些人家,都不肯埋頭種地了,把村裏進進出出的貴人當成搖錢樹,擺攤賣小吃的,當向導帶路的,結伴入山采藥的,建小竹樓開客棧的……銀錢像淌水一樣流進手裏。


  杜青奎卻隻能土裏刨食,進山狩獵都是空手而歸,這在從前是沒有的事。


  他找人結伴入山,連累同伴也空手而回,一而再之後,便被村民厭棄遠離,都說杜家得罪了東鳧神君,被這一方山水厭棄。


  金氏眼見著左鄰右舍發家致富,蓋房墾荒,自家卻一日窮似一日,氣得罵罵咧咧,罵完男人罵女兒,末了全都歸罪於杜小草——要是她肯幫襯提攜,杜家怎麽會是現在這種境地?


  從前在裴府,杜小草還隻是穿金戴銀,現在更了不得,連芥袋、獸囊這種法器都有了,仙種也二度覺醒了,眉心一朵水墨淡粉花瓣形狀的奇詭靈紋,越發襯得容顏清麗,氣質出塵,勾得她身邊的兩位世子死心塌地。


  杜衡厚著臉皮,主動在村頭攔著他們,自薦要當丫鬟,他們都斷然拒絕。


  呂文昭回來後,還當成笑話說給杜小草聽,杜小草也是無語,這個妹妹比她還小半歲,便是想憑姿色上位,也還早了些,起碼要兩三年以後才有機會。


  此刻,杜小草從離地幾丈高的樹杈上俯視杜家小院,杜衡穿著一身髒兮兮的粗布衣衫,哼哧哼哧正在推油磨,榨油桐果實,累得氣喘籲籲。


  從前這種苦差都是屬於杜小草的,白天她忙著割草喂豬,做飯養蠶,沒時間推磨盤,隻能等天黑以後,一個人在院子裏吱嘎吱嘎推到深夜,有時候疲累極了,就那麽靠著磨盤睡著了,再被雞鳴聲吵醒,接著推。


  那些日子一去不返。


  杜小草心緒起伏,剛想滑下樹杈,發現杜寶兒垂頭喪氣地拐進巷子裏。


  這龍蛋不是在火羽城裏念仙塾麽?怎麽跑回村裏來了?繳不起學費了?

  杜小草思忖片刻,繼續趴在樹杈上看好戲。


  杜衡看見龍蛋,驚訝的神色跟杜小草一樣,扔下木杠就往屋裏跑,邊跑邊喊:“娘!弟弟回來了,一準出事了!”


  金氏氣得劈頭給她一個耳刮子:“死妮子!滿嘴嚼蛆!你弟弟好好的,能出什麽事!”


  罵完了,又安撫龍蛋兒子:“咋突然回來了?”


  杜寶兒悶聲不吭,以杜小草的耳力,也聽不見他說了什麽,應該就是沒說話。


  沉默的態度就不是好兆頭,金氏急得差點滑下床榻,讓女兒杜衡馬上去自家田裏,把杜青奎這個“家主”喊回來。


  杜小草看看天色漸晚,打算撤離樹杈,無論杜寶兒闖了什麽禍事,她都不打算插手。


  不幫忙,也不添亂,各自平安。


  到底是深秋了,太陽才剛開始落山,風中便有了寒意。


  杜小草身上的衣衫略單薄,想著趕緊回去添衣,順便熬一碗薑湯喝了。


  從前在焦溪生活的時候,因為金氏苛虐,她最怕的就是生病,以她的處境,隨隨便便一場風寒,缺醫少藥日夜操勞,都可能要了她的小命。


  她對東鳧山脈的節氣變換了如指掌,一葉未落便知天下皆秋,竭盡全力地適應,稍有生病的跡象,便去尋覓野藥咀嚼咽下。


  真心裏,杜小草很喜歡焦溪,甚至盤算著要不要攢錢盤下一個小院,十畝桑田,長久過下去,不必披星戴月,不用晝夜操磨,隻需四時耕織即可。


  不要大富大貴,隻求殷實安適,能買得起春風真人親筆彩繪的門神,吃得起周大娘家做的蟹黃包子,用得起風爽齋的筆墨、素人館的胭脂,再養一群大草鵝看家,買一頭大牯牛耕田,閑時騎在它背上,穿行村中……


  可惜,都是奢望。


  即便她置辦得起院子和桑田,也沒有任性悠然的自由,她是賣身去的裴府,身契攥在別人手裏。


  還有金氏,那麽凶戾狠毒的人,怎麽會容忍繼女在她眼皮底下逍遙自在,時時刻刻都得想著怎麽使壞。


  這些日子她能在村裏安生,憑的不是自己的本事,是秦佑安的庇護。


  杜小草思前想後,忽然就對躲在她識海裏的妖鳥殘魂沒了怨念。


  若是沒有它來寄生,她便不會有犀利入微的瞳術,叉不到爻魚果腹,饑寒交迫,死在金氏沒日沒夜的磋磨中,無聲無息,連墳塋都已經淹沒在野草山壁之間。


  她給妖鳥提供了宿體,妖鳥亦給予了她新生,互相成全了對方,都有旁人莫及的野望,一個不肯湮滅於天地,一個不肯埋骨於荒丘,來日翱翔四方,發出獨屬於自己的聲音,讓這一方天地都靜靜聆聽。


  ……


  杜小草心情激蕩,坐在高高的梧桐樹杈上,忽然衝著遠處巍巍延綿的東鳧深山大喊起來。


  她以為自己喊出了很大很大的聲音,事實上卻啞然無聲,隻有她眉心的靈紋灼熱豔麗起來,不複平日的水墨素淡。


  她識海裏的那隻小紅鳥,卻是真的發出了第一聲清鳴,稚嫩卻激越,清脆悅耳。


  隨著它的這聲鳴叫,原本光禿禿的地方呼呼湧出漂亮的紅色絨毛,根根晶瑩如血瑙,身體也膨大了許多,一對淡金色的眸子澄澈靈動,俯瞰巍巍千裏的東鳧山脈。


  在這座逶迤延綿的山巒背後,十萬裏沼澤深處,一座氣勢恢宏的石殿中,一位枯瘦如梟的老嫗驀然睜開了眼,震驚和喜悅幾乎能溢出來——


  “若吾蘇醒了!終於醒了!”


  “大胤仙朝要完了!”


  “天佑巫疆!”


  “大夏無疆!”


  ……


  十萬裏外的白帝城,巍峨延綿數十裏的仙宮深處,肅穆的秦氏帝祠裏,也隨著妖鳥的這聲清鳴,嘩啦碎了四塊高聳數丈的白玉石碑。


  一位四十開外,頭戴冕旒,衣黑綬赤,紋飾九章的魁梧男子,踉蹌疾行趕到破碎的石碑旁,驚駭跌足道:


  “妖鳥複活……大胤危矣!”


  在他身後不遠處,三位頭戴巍峨高冠的老者麵色暗沉。


  妖鳥初鳴,本該在立春之時,驚蟄萬物,現在卻是秋鳴冬至,不詳,按史書記載,將有災厄降臨,山河震蕩,社稷傾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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