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仙君可想歸鄉?
杜小草感同身受,也覺得氣血翻湧,還有壓抑不住的憤懣,她好心好意來幫助客棧掌櫃繪製符陣,卻被掌櫃的心腹下屬偷襲。
這究竟是小夥計一人的凶念,還是被老掌櫃指使慫恿?
隨著她心念的波動,井壁上的符咒再也支撐不住,轟然一聲化為飛灰,斑斑點點逸散空中,再無一絲璀璨金色,隻剩灰白。
井下鎮壓的眾多妖物,短暫茫然、震驚、狂喜後,爭先恐後地逃出井口,身形幾個躍起,消失不見了。
杜小草唯一能做的,是拚盡全力,壓製住井口中衝天而起的煞氣。
佝僂著身形的老掌櫃,無聲出現在伶仃小夥計的屍體旁,滿頭灰白的發髻,驀然變得全白,臉上有悲慟,也有愧疚和無奈,默默撿起地上的兩截竹筍,蹣跚離去。
小夥計居然是竹精。
杜小草沒有質問老掌櫃,也沒有覺得抱歉,老掌櫃亦然。
呂文昭全程圍觀,卻動彈不得,渾身上下唯有一雙眼珠能轉一轉,其它在閣樓上的人也差不多遭遇,被水晶罩困住了,被迫成為看客。
封妖井已經坍塌,紅衣宮女也離去,杜小草木然回到閣樓上,迎接她的不是噓寒問暖,而是一把齁鹽。
這鹽,是白愚撒過來的。
“小草仙君為何放那些妖物離開?”
杜小草呢喃:“不是我放走的,你們也看到了,我攔不住。”
她自己也差一點被人殺了好不好?
白愚卻揪住不放:“仙君是攔不住,還是不想攔住?”
杜小草:……?!
這話問得誅心且無禮,呂文昭當即怒了,懟他:
“小草姑娘還沒恢複記憶和神通,鬥不過那個小宮女很正常,你這麽正義凜然悍不畏死,你怎麽不跳出去阻攔她?”
“我巴不得白帝城大亂,為什麽要阻攔?”
“你……!”
呂文昭被噎得臉色鐵青,若非世家俊彥的涵養,他真要出手打人了!
白愚不顧鐵婉娘一再扯他的衣袖,似笑非笑地看著杜小草:
“原來若吾仙君也抵不過千年蹉跎,心意終究與從前不同了,也對哦,你初來乍到,凡事先自保,放出那些妖物替你探探路,讓你的仇家手忙腳亂,顧不上聯手對付你,你才能從容籌劃接下來的事。”
杜小草矢口否認:“我並無此意!”
“你的春風扇呢?”
杜小草沉默。
“那是你最大的底牌,不到萬不得已,你不會拿出來的,妖物擾民和暴露自己的底牌相比,當然是底牌在手最重要。”
白愚的笑容漸漸冷冽:“別狡辯說你是迫不得已,看看那個小宮女,她破除符咒法陣的時候有過一絲猶豫嗎?她是你的本心,所思所想與你相同,你前腳剛把符咒畫好,她後腳就找上門來,還真是……巧了呢。”
杜小草心情煩躁:“我就是要自保,不應該嗎?就因為我曾經是若吾仙君,曾經犯過一回蠢,你們就理所當然地要我一再犯蠢,哪怕搭進去性命也在所不惜?抱歉,我辦不到!”
她拂袖而去。
秦佑安想要追上去,卻被白愚按住了。
“秦世子,別怪我沒有提醒你,你的小草姑娘今非昔比,心性也跟往日大不相同,你跟她之間的恩怨頗多,萬一撞上她記起從前的某些慘事,情緒失控……你性命難保。”
秦佑安不信:“我前世是秦紫胤,跟若吾仙君是神仙眷侶……”
“開局是神仙眷侶,後來一地雞毛,那秦紫胤是大胤仙朝的開國帝君,風光恣意,若吾仙君卻慘遭圍攻,隕落東鳧,險些沒能涅槃轉世,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你們這座大胤,是建在若吾仙君屍骨上的,最怕的就是屍骨突然‘詐屍’翻身,所有人都得跟著倒黴。”
白愚聲音壓得極低,把他從師尊那裏聽來的八卦一股腦倒出來:
“大胤那麽多世家,你們鹹陽呂氏何才何能,會被那麽多門閥世家推舉為帝君,還不是畏懼九色妖鳥卷土重來?你現在就是他們的擋箭牌,仙君要報仇,頭一個就要宰了你。”
幸災樂禍的語氣,惹人呂文昭怫然不悅,拉著好友離開了閣樓。
客棧老掌櫃因為小夥計的死,不知所蹤了,鐵婉娘這個前老板娘,臨時頂替了他,跟著她一起來白帝城的那個小二也無縫上崗。
杜小草身心俱疲,草草吃過了午膳,趁著秋陽煦暖,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打盹。
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還做起了久違的煞夢。
夢中,她穿著一件赤紅如雲霞的霓裳,發髻上簪著鈴鐺,手臂上套著火蛟鐲,神氣活現地飄在白帝城上空。
在她腳下,百姓歡呼雀躍,齊聲大喊“仙君”。
她從不知道自己如此受歡迎,正要仔細看清楚,畫麵卻忽然一變,一根鋒利的長戟疾射而來,暗夜中殺機凜然。
再然後,是一個身姿魁偉的男子,身上甲胄半殘,頭顱也隻剩下半邊,依然笑眯眯地站在她麵前,跟他稟告自己的“戰功”。
“從今往後無法再相伴仙君左右……”
“這一縷殘魂無法太久滯留世間,仙君無須多問,隻要記得此方天地之人,盡是背信棄義,我一時不察中了暗算,三刀兩劍丟了性命……”
“此生再無機會返回桐鄉……”
這人說得唏噓嗟歎,臉上卻是笑容燦爛。
站在她對麵的“若吾仙君”,震驚的幾乎無法站穩,情緒激烈地述說著什麽,她卻一個字也聽不清。
最後,她一把抱住魁偉男子,男子卻在她掌心裏潰散成一地飛灰。
那一刻的悲痛欲絕,讓她哪怕是在夢中,依然心尖絞痛。
身邊已成深淵,世道已經崩毀,身邊的人接連凋零。
再無依仗。
她被一群麵容冷肅的家主怒斥咆哮,為首之人身材高大,衣衫黑白相間,頭戴一頂同樣款式的山河冠,葳蕤泠然,怒斥她是妖魔。
她蹙眉分辯,無人肯聽,一句“域外妖孽不可糾纏吾孫”剛剛說罷,就有森然弩箭攢射。
每一支箭矢上,有刻了雲紋符咒,哪怕是她被射中,也不好受。
受傷之後,更成驚弓之鳥。
滴淌的金色血液落入雲瀾江中,魚蝦爭相吞食。
水底飛出一位衣炔飄飄的豐腴女子,替她擋住了身後的追兵,她渡河之後回頭看,女子早已不見,岸邊有一座泥山平地而起。
杜小草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前方凶險依舊。
恍惚間,有人在她耳畔呢喃:
“若吾,再過半年你就及笄了,想要什麽樣的禮物?”
她心情滯重,唇角卻心不由己地微微揚起。
她在一大片盛開的蜀葵中等待,隻有他一個賓客出席的及笄禮,有沒有禮物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如約而來。
終於來了。
箬衣劍背刺,劍鋒穿透了她的胸口,金色血液再次流淌而出。
原來這就是自己日夜期待的及笄禮。
真的很值得期待呢。
杜小草心口木木的痛,痛到了極致,反而淡了,眼前的金色血液連同身畔盛開的蜀葵一起退去,她踉踉蹌蹌地走在山道上。
前方站著一頭雪白的九尾狐。
狐狸口吐人言:“仙君可想歸鄉?”
“不歸!”
狐狸施施然離去。
再之後的畫麵,一片空白。
九尾白狐再出現時,已經沒有最開始的淡然,看著她的目光,仿佛藏著數不盡的風雪。
她雖然看得到白狐,卻已經躺在東鳧山巒深處,隻剩下一抹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