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路都走窄了
睿王府天佑別苑內,杜小草的興致也不很高,不是發呆,便是蹙眉,再美味可口的糕點果脯端上來,她碰都沒碰一下。
鐵萱兒貼身侍奉,擔憂了半天,好在黃昏時分,她終於回神,看著身邊圍了一圈的小夥伴,訕訕微笑:
“別擔心,我沒事,剛剛在想一些從前的事。”
呂文昭怏怏,他什麽都不怕,就怕“仙君”琢磨“從前的事”,隨便拎出來一件,都能要了滑縣呂氏一族的性命。
鐵萱兒誇張地捂住心口,“我的好仙君,你可算是還魂了!這一整天木木呆呆,不吃不喝不挪窩,把我們全都嚇住了。”
萬幸秦佑安去朝堂處理朝政,不在別苑中,否則這位“沉迷美色的昏君”,不知道又要鬧出什麽大動靜。
呂陌桑賊溜溜地湊到杜小草眼前,壓低嗓門套她話:“仙君,您這一整天,都在想什麽有趣的事,說出來我們聽一聽?”
杜小草莞爾,“是從前一個很有趣的少年,跟我在白帝城外的酒鋪遇到,一起說了許多的話,賞了許多的美景,後來……”
呂文昭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一聽“有趣的少年”、“白帝城外”、“酒鋪”,立刻就慌了,一腳把呂陌桑踹開,邊踹邊打。
呂陌桑被打得莫名其妙,也跟他廝打起來,場麵一時混亂,杜小草的“有趣故事”戛然而止。
白愚也猜到怎麽回事,勾了勾嘴角沒吱聲。
杜小草看著眼前的熱鬧,頹喪心情一掃而空,有些事情,哪怕過去了一千年,她也很難釋然,很難想得明白,卻總算明白了緣由,退而求其次,也算是“明白了”,有了應對之法。
白愚看她還是木木怔怔,低聲詢問:“仙君……真沒事?”
杜小草點點頭:“已經沒事了。”
秦佑安剛好回來,身上還帶著朝堂上浸染的淩冽之氣,見到了她,倏然消散開,牽著她的手往水榭中走。
杜小草看他這麽晚回來,忍不住問他:“今日朝事很多?”
“朝事不算很多,但呂相染恙告假,我趁機頒了新律令,還有靠近南疆的幾個舟,瘴癘橫生,山野精魅頗多,不服大胤禮部約束,近來又開始有異動……”
秦佑安說了許多朝堂瑣事,世家並沒有掣肘,他們雖漠然豪橫,隻要沒有徹底撕破臉皮,就得謹守君臣之禮,暫時來說,“守禮”就夠了。
大胤的這場“禪讓”,並非如外人覺得那般無風無浪,博陵崔氏、天水趙氏、琅琊王氏乃至隴西唐氏,之所以沒有鬧騰,隻是礙著流雲宗,礙著杜小草,不得已罷了。
杜小草在秦佑安“登基”前一日,再度前往欽天司,毀了七八座山峰震懾,才免去橫生枝節,免去諸多變故和衝突,讓一種世家乖乖低頭做臣子。
人心渙散,大勢不明,昔日的盟友分崩離析,沒誰真敢揭竿而起。
杜小草沒有咄咄逼人,又去白鯉湖畔轉了幾次,那湖水湖岸看得越透徹,越是能夠體會“若吾仙君”當年的凶險,可惜彼時年少,看人看事都隔著鏡花水月,稀裏糊塗的,而今回頭再看,總算懂了世道人心多溝壑。
撐船婦人的小木舟依舊來來往往載客,水底跟著一條尺長的白鯉。
白鯉看見杜小草過來,遊曳著跟上來,口吐人言:“仙君好雅興。”
杜小草白了他一眼,“你好好一個大妖,偏偏喜歡躲在市井中開酒鋪古董鋪,現在還兼了‘鏢行’的生意,你才是好雅興。”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讓仙君見笑了。”
杜小草冷哼,問他:“流雲宗的人有沒有再來找年氏?”
“來過,態度很跋扈,要打要殺的,我聽得不順耳,把他們都摁到湖底去了,其中一個領頭的,臨死前還勸我投靠他們,允諾了一大堆好處,我差一點點就動心了。”
杜小草斜睨他:“反正你也不是白帝城的人,去哪兒作妖不都是一樣?”
“仙君此言差矣,白帝城還是荒山野嶺的時候,我就在這裏了,跟城中那些門閥世家比,我才是本地人,他們都是外來戶。”
妖生漫長,動輒幾萬年起步,白鯉的話讓人無從反駁,還暗戳戳告訴杜小草:“流雲宗豢養了一頭護山老祖,戰力凶橫,喜好吞噬同類大妖,流雲宗誆騙我過去,說得天花亂墜,我若真信了,就是那頭老祖的腹中食糧,連個屍骨都找不著。”
杜小草驚了,轉頭看著英俊掌櫃,“你怎麽知道的?”
“流雲宗的某位弟子才藝超群,踏青的時候繪了一副丹青,把這頭老祖畫了進去,被我認出來了。”
“若是沒有這頭老祖,你會不會答應流雲宗的招攬?”
“沒有如果,那頭老饕一年到頭都在流涎水,但我也不會因此就跟流雲宗死拚,還是當年勸仙君的哪句話,凡事多給自己留點餘地,要有後路,有退路,不能把路越走越窄,別哪天一絕醒來,發現自己睡在一條死胡同裏,前方是一條深不見底的斷頭路。”
杜小草輕笑:“多謝鯉君教誨,小女子謹記在心。”
千年之前,他也這麽勸說過,當時“若吾仙君”的回答是什麽?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後來,“玉”真的碎了,“瓦”安然無恙。
天無絕人之路,人卻能自己把路走絕。
那時候她剛剛離開家,離開羽界,自以為是的開始遊曆天下,心中卻是惴惴害怕,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說出的話也都發自本心,忽略了這“本心”與世道人心的背離。
好在她足夠強大,暫時震懾住了蠢蠢欲動的人心,那些人環繞在她身邊,摸清了她的弱點,她的災難就來了。
杜小草正色問英俊掌櫃:“當年……你覺得我錯了嗎?”
“仙君沒錯,也錯了,世間的事,很難對錯分明,人心又深不見底,都想找一條最省心省力的捷徑,捷徑往往是小徑,偏僻難行,很容易誤入歧途,圍殺仙君奪寶,就是七十二洲世家的歧路,他們因為一時的貪念,把子子孫孫的路都走窄了,人心再怎麽叵測,底線不該逾越,是非也要辨一辨。”
英俊掌櫃又指了指前方的艱難逆風撐船的年氏婦人,“她拋棄先祖的榮耀,拿著白帝城防護陣圖投靠流雲宗,混賬的徹底,但她始終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自己是錯的,一句狡辯都沒有,而當年圍殺仙君的其它世家,到現在都理直氣壯,不覺得自己錯了,這就是年氏和他們之間的不同。”
杜小草不滿:“你繞了這麽一大圈,還是要給她說情,放心,我答應不殺她,就不會暗中朝她出手……”
她的話還未說完,一個圓滾滾的白皮甜瓜遞到她麵前:“漂亮姐姐,這個給你吃,我自己在田裏種的,很甜很甜。”
杜小草哭笑不得地接過甜瓜,彎腰在熊孩子腦袋上摸了摸,問他:“喜不喜歡住在白帝城?”
“喜歡,這裏很熱鬧,還有很多叔叔給我送好吃的,我和妹妹都不想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