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章 便宜師徒
巫疆暗流湧動，七十二洲亦不太平。
白帝城三百裏外的官道上，緩緩走來師徒二人，師父是位瞽了一目的老叟，徒弟十幾歲大的少年，竹杖芒鞋，徒步行走在烈日下，哪怕沿途有樹蔭遮掩，依舊汗流浹背。
小徒弟一臉天真無邪，問師父：“咱們怎麽不乘坐馬車？”
“師父很想答應你，可惜師父兜裏的銀子不答應，遠行遊曆，走路亦是一種雅事。”
徒弟不以為然，好在這些天跟著“師父”走慣了山水路，咬牙忍一忍也能熬過，倒是他剛認下的這個師父體力不濟，連日裏太過疲憊困倦，一邊走路一邊小雞啄米打盹瞌睡，腳步卻絲毫不踉蹌，咄咄怪事。
路過一座延綿數百裏的溪澗，高高的崖壁虯樹上，枝杈中央，掛著一個年邁老叟，身上並沒有傷勢，木木呆呆的發怔，望著白帝城方向。
小徒弟拊掌大笑：“師父，這人比你還愛瞌睡，躺在樹頂上都能睡著……”
“噓！噤聲，小孩子不要隨便大喊大叫，驚擾了別人，會沒命的。”
少年嗯嗯點頭，轉開臉不再去看，坐在樹杈上的老叟卻忽然睜開眼，盯著他仔細打量，孩童心有所感，也睜開眼回看。
仙風道骨，氣度斐然，不像他沿途遇到的邋遢老乞丐，像極了話本上說的“世外高人”。
少年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家剛認的“師父”，隻看賣相，樹杈上這一位，遠比牽著自己的女子更有仙人風範。
瞽叟心有所感，輕笑詰問徒弟：“怎麽，還沒進巫部，就開始嫌棄師父了？”
少年眨了眨眼睛，心說這是師父你自己以為的，我可沒這麽說過。
相比樹杈上的奇怪老叟，他更疑惑的，是街巷中乞兒那麽多，為何自己運氣好，被身邊的老巫收為徒弟。
江畔石崖，山風徐徐，驕陽斜照。
師徒兩人坐在山澗溪水旁吃幹糧，徒弟忽然有些感傷，詢問老叟：“師父，我什麽時候能回家鄉巫部看看？”
瞽叟沉默許久，苦笑一聲：“才剛跟著師父出來，就開始想家了？爭取早一點學有所成，就可以返回家鄉看看親人，早一點回去，就能見到更多的親人，年輕人不諳世事，不曉寒暑，好像眨眨眼的功夫，就過去了十年八年，再回去家鄉，物是人非，徒增煩惱罷了，哪怕家還在，家中的人卻換了一茬，你又能怎麽辦？”
少年苦著臉：“我明年就回去。”
“沒學到本事，回去還是被人欺負，眼睜睜看著自己至親被人欺負，你忍心嗎？”
少年默然，心中腹誹師父“小氣”，本可以把他那個小巫部的族人一起帶著遠行的。
瞽叟氣笑了：“鬥米恩升米仇，世人誠不我欺，我能帶你一人逃出，已經是天大運氣，你還妄想我救下所有人，非不為也，不能而已，你家鄉的老巫就比你通曉事理，隻讓我帶你一人離去，看你也是混不吝，對家鄉巫部沒什麽感情，這會又開始裝孝順。”
“我沒有裝孝順！隻是……隻是……”
少年氣悶，轉頭望向來路，心中非常鬱結。
瞽叟歎息一聲，眼前這個小徒弟，注定再也見不到家人，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是孤兒了呢。
少年年紀不大，出身一個野巫部落，族人不多，是個刺客。
之前趕路的時候，一路墜在瞽叟身後，身手頗高，沿著樹冠一路追趕，身形隨著樹枝一起飄蕩，悄無聲息，身穿黑衣，麵覆黑甲，但看外表頗像那麽回事。
若是一般邋遢老者，肯定已經被他殺了拿酬金，可惜遇到瞽叟，一個照麵就暴露了。
少年直覺敏銳，雖然不曉得自己是怎麽暴露的，下意識就想逃遁，卻又死死忍著，趴在樹杈上裝死，大路朝天，瞎眼老巫走得，他亦走得，不能據此認定他圖謀不軌，若是不管不顧地胡亂跑路，反而坐實了惡事。
呆在原地不挪窩，是他唯一的一線生機。
他自以為的“一線生機”，出來殺人之前，他當族長的祖父黑著臉告訴他，這趟活錢多，凶險也大，不可執拗，要見機行事，一旦被發現了行蹤，刺殺就算失敗了，不要試著逃跑抵賴，要立刻跪下喊師父，求“師父”別殺他。
少年聽了祖父的話，沒有輕舉妄動，卻也沒有跪下磕頭求拜師父。
祖父一定是老糊塗了，誰會收一個曾經想要殺死自己賺酬金的桀驁少年做徒弟？不怕他半夜裏起了殺心，拎著刀子來殺自己？
瞽叟就是他心目中的傻子，一招手，就把他從樹杈上擄了下來，從頭到腳打量他一遍。
“原來是你小子，跟著我做什麽？”
之前這“瞎眼老頭”路過他們的巫部，還住了一晚上，就住在他房間隔壁，彼此見過麵，勉強有那麽點香火情。
少年就坡下驢，絕口不提殺人賺錢的事，隻說自己仰慕瞽叟的本事，想跟著他遊曆巫疆，長長見識。
瞽叟居然就信了，收下他做“記名弟子”，讓他跟在身後一起翻山越嶺。
少年死裏逃生，非但沒有慶幸，還氣得一拳砸在山壁上，心裏的憋屈比旁邊的大河還要洶湧。
他所在的巫部有天賦神通，被一個天字號的大巫部打散之後，憑本事接活過日子，主要靠殺人，他這個少族長實在是笨，第一回出來賺錢，就被逮住了。
沒死，但也沒了自由。
好在瞽叟不太精明，真拿他當徒弟看了，一路上帶著他，護著他。
前方一大片蘆葦蕩，瞽叟揮舞行山杖開路，叮囑少年跟緊自己，“此地有一頭大蟒蛇，喜歡吞噬年輕人，你小心些，別被它拖走了。”
少年攥緊開山刀，警覺地打量四周。
瞽叟卻沒有他說的那麽小心，不但從蘆葦叢中采了幾株野藥，還翻找到一張巨大的蟒皮，是 那條蟒蛇剛蛻下來的，可以製作衣裳，也可以入藥，拿到天巫城，能賣個不錯的價錢。
少年豔羨，覺得能跟在這老頭身邊“長長見識”，學些本事，也不是什麽壞事，等本事學得差不多了，他就一走了之。
心裏想明白了，人就沒那麽別扭了，快步跟上便宜師父的腳步，一起並肩前行。
按照瞽叟所說，接下來還有不短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