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唯有一輪明月
許攸麵如死灰。
姬嶽歎氣:“我說這些,純粹一番好心,你別給當驢肝肺炒了,換了旁人我壓根不會這麽掏心掏肺,我現在的處境,與你一般無二,隻能自救。”
許攸憤懣:“逃過這一劫,我非得一個一個當麵戳他們一劍。”
“又傻了不是?你就算逃過這一劫,依舊是個豆丁,沒有跟他們叫板的能耐,連翻臉都不行,隻能繼續裝傻,裝呆,利用他們的心虛和歉疚,拚命壯大自己,等你也成了妖祖,再跟他們清算,想怎麽收拾怎麽收拾,本事不夠的時候,別犯蠢,被暗中打死了就再也沒有以後。”
姬嶽說得冷冽至極,許攸一時半刻難以接受,最終還是平靜下來,抱頭嚎啕。
姬嶽不動聲色地替他遮蔽住聲音,不讓外人看到他的狼狽,當務之急,是活著離開六爻城。
這一回的教訓,與他和許攸來說,慘痛卻也有益,讓他們明白了父蔭不可恃,自恃遭反噬的道理。
他從芥袋中拿出棋子,拉著抽抽噎噎的許攸弈棋,平複心境。
“別那麽絕望,咱們還不一定會死,絕處逢生,砥礪心境,暴漲道行,好事還有很多呢。”
“殺妖呢,咱們要不要拚盡全力殺妖,雲端那老東西說,隻要積攢夠功勳點,就可以提前離開六爻城,咱們——”
“那老東西說話,當放屁就好了,真信你就傻了,不信你等著瞧,看看誰會活著拿到他允諾的好處,那就是吊在蠢驢鼻子前頭的胡蘿卜,讓蠢驢更賣力的幹活,吃卻是永遠吃不著。”
姬嶽斜睨許攸,不滿他年紀輕輕,腦子就浸水生鏽了,這麽簡單的破局就看不破。
許攸頹唐,他來到六爻城之後,賣力地經營,刷臉耍名聲,好不容易有了些效果,就要死在這裏?
姬嶽撥了撥篝火,一字一頓地告誡他:“咱們不會死在這裏,絕對不會!”
許攸一震,心中一麵牆嘩然坍塌,一片通透中,了然了姬嶽的暗示。
為何要死守六爻城,實在不行,投奔邪妖也不錯啊?
邪妖來勢洶洶,攻克六爻城之後,前方一馬平川,半個羽界就淪陷了,這麽大的勢力,這麽強大的勢頭,不值得他們投奔一下。
他們在羽界是俊彥,在邪妖那邊依然是,隻要命沒丟,道行還在,破鏡成為妖祖是早晚的事,隻要成為妖祖了,什麽道德瑕疵都可以忽略不計,看看俞襄就知道。
許攸心思靈通,順著這個思路往前湧,很快猜到俞襄也可能會叛逃!
姬嶽看他麵色幾變,輕笑提點:“別那精明都露在臉上,咱們倆現在算是坐在一條船上了,剛給你說的事記在心中,對外一切照舊,不要畫蛇添足,更不要去試探俞襄,在城中同伴麵前,依舊要倨傲,要跋扈,不能判若兩人,否則被人窺破心思,被盯梢就麻煩了,還有俞襄那個賤人,極有可能會在叛逃前殺了我們。”
許攸一一應了,城頭的戰事也暫且停歇,他和姬嶽都不必再出去廝殺,心情暢快,又暢想起未來。
“如果咱們都能從這場亂局中脫身,那些把咱們當死人的長輩,會怎麽麵對我們?”
“隻要沒有最終撕破臉皮,他們就不會承認,咱們也要閉嘴裝傻,仿佛不知道他們的卑劣心思,像從前那樣聆聽他們的教導,不讓他們反感,讓他們欣慰,讓他們如以前一般勞心勞力替我們揚名,一場生死過後,我們也該沉澱下來,不再像從前那樣浮誇,慢慢地大家就到習慣了,總之一句話,一日沒成妖祖,一日就要裝傻。”
許攸沉默許久。
姬嶽則看向蜃樓的方向,猶豫著要不要聯手杜小草那夥人,猶豫再三放棄了,彼此膈膜太深,成見太深,稍有不慎,反要被蜃樓給暗算了。
平生第一次,姬嶽活得清醒且警醒,明白了自己的真實地位。
朝聞道夕死可矣,哪怕最終喪命六爻城,也不算蠢死的,而是技不如人,本事不夠,僥幸活著返回,所有的苦難和事跡,狼狽和難堪,都會變得含金量十足。
榮耀屬於活著的人。
死人最多一口棺槨。
他日之得意,今日之苦果,今日之忐忑,來日隻讚譽,各種奧妙,想明白了,心境就妙了。
姬嶽和許攸背靠背坐在城頭角落裏,瞥見菡仙子怏怏從蜃樓方向返回,姬嶽冷笑:“還好,沒有蠢死,知道去求援。”
許攸訝異:“近水樓台,她怎麽舍近求遠?來找咱們倆不是更好?”
“她對咱們有戒心,而且蜃樓那些人神神秘秘,本事遠遠不止他們展露的這些,換了我是菡仙子,也會先去找他們。”
“先去找他們,你是說菡仙子還會再來找我們?”
“如果她夠聰明,就不會,這樣或許還能得到蜃樓的援手,如果來找了我們,我們未必真的跟她交心,蜃樓也會徹底放棄她,她雖然不識趣,卻不笨,不會來的。”
說話間,果然看見菡仙子在他們坐著的位置上空略頓了頓,最終還是飛遠了,沒有落下來寒暄。
許攸微微歎氣,有些懊惱,瞥了一眼平日裏的那些跟班,猶豫著要不要從中拉攏幾個。
姬嶽罵他是“漿糊腦袋”,這種時候了還犯渾。
“他們都是死人。”
“小子,在我眼裏,你也是個死人。”
冷不丁一句話,驚得姬嶽汗毛倒豎,厲聲詰問:“誰?!”
下一秒,他的額頭狠狠挨了一記,整個人像軟腳蟹一般癱軟,周圍的一切景象都消失不見,仿佛一瞬間被人從城頭某處拖到了陰曹地府,周圍除了煞氣就是戾氣,還有不知名的嘶吼。
姬嶽強忍著沒有紊亂心神,也沒有四下打量,隻把耳朵支棱起來,想聽一聽對方躲在哪兒。
方才那嗓音笑了:“不錯,有點根骨,有些你爹當年的氣象,假以時日,說不定你真的能破鏡成為妖祖。”
“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你口中的‘老家夥’啊,一天到晚坐在你頭上,你沒看到嘛?”
“原來是前輩,小子出言無狀,前輩見諒,前輩也是連日殺妖,心情緊張,口不擇言,絕無玷辱前輩之意。”
“這些漂亮話留著說給你爹聽吧,我耐心有限,隻想問問你,打算什麽時候投靠邪妖?”
要命題。
姬嶽沒時間深思熟慮,也沒膽子狡辯,幹脆破罐子破摔,說實話。
“好叫前輩知曉,憑心而論,我絕對不會想要去投靠邪妖,就算一時被擒,為了保命暫時屈從,也會千方百計逃回來,前輩若覺得我不夠英勇,覺得我丟了羽界的臉,就立刻殺了我,讓我重新投胎。”
“重新投胎?你不滿現在的父母?”
“不滿,如果有選擇,我情願沒有這麽一個妖祖父親,他帶給我的痛苦,遠遠少過給我的好處,也許他也早就不耐煩我這個兒子,大家分開,互不幹擾。”
老叟微笑:“如你所願,我會把你的話轉告你父親。”
“隨便。”
姬嶽豁出去了,眼前這老叟,不知道活了多少萬年,見慣了世事變遷,唯獨稀罕那種一臉倔強,是不是犯蠢的年輕人,懟天懟地,滿身朝氣,在自己執著的事情上舍生忘死,不計名利。
姬嶽勉強也算是這種人。
他為了砥礪道行,早日破鏡成為妖祖,舍生忘死,不計榮辱。
他要麽折戟在奮進的邪路上,要麽在雲端之上大展手腳,不成功,便成仁,沒有其它。
放眼天下,無人敵,是一種寂寞。
放眼身畔,無人知音,是一種寂寥。
姬嶽覺得自己很高明,高高在上的高,明光耀眼的明,而天下間能與這倆字沾邊的,唯有一輪明月。
不得已的時候,也可以是一輪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