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童趣
老叟施展手段，從頭到腳拍了他一遍，拍的他骨頭酥麻，整個人都站不穩了，忐忑不安的時候，老叟卻饒了他，還送給他一張古怪麵具。
“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你就戴上它，它能保你一命。”
“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沒齒不忘！”
“如何報答？”
“盡心盡力，除死之外都可以。”
“六爻城危在旦夕，如何破局？”
“無解，沒想過怎麽破局，隻想著自己如何在死局中求活。”
姬嶽坦率得讓人發噱，老叟卻沒有發怒，扔給他一壇美酒，撒手走了。
姬嶽回過神，發現自己依舊坐在原地，依舊跟許攸背靠背，對方還在嘀嘀咕咕地牢騷，說著不明所以的蠢話。
……
城主府這邊，忽然多了一個露天酒鋪，就在從前陽春麵館旁邊。
酒水香氣濃鬱，價錢還便宜，不大一會功夫就聚滿了人。
喝酒都是其次，重點是坐在這裏交流消息，緩解從城頭帶來的壓力。
酒水是從一個大缸裏舀出來的，喝到不同的客人嘴裏，滋味卻千奇百變，有人說辣，有人說醇，最終匯總成一個意思：家鄉的味道，心底思念的味道。
酒客訝異，想不通奧妙在哪裏，懂行的人猜測是加持了某種幻術，與忘憂酒異曲同工。
擱在往常，肯定會有人刨根究底，但酒鋪就開在城主府邊上，大喇喇地很，反讓他們沒了言語，悶頭喝酒。
杜小草也坐在一邊品酒，順便幫小酒蠹鎮鎮場子，免得有人來搗亂，但城中真正有能耐掀起風浪的，不外乎就是菡仙子、姬嶽和許攸三幫人，菡仙子顧影自憐，姬嶽和許攸也偃旗息鼓，想要鬧騰的人成不了氣候，被黑岬敲打了一頓後就一哄而散。
杜小草喝得微醺，一邊偷看秦紫胤，一邊想念從前在七十二洲的日子。
時過境遷，喜怒哀樂都有了些許濾鏡，沒了當初的摧肝裂肺，但也難以釋然。
一個頑童放紫鳶，手上的勁道略大了些，掐斷了棉線，紫鳶飄飄搖搖，飄到了前方一株老樹上。
頑童哈哈大笑，脫下草鞋，哧溜哧溜爬到了樹梢，把紫鳶拿回手中，衝樹下等待的小夥伴招手。
得意忘形的後果，就是身形不穩，啊呀一聲從枝頭墜落。
杜小草扔出一根火翎劍，在頑童堪堪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托住了他，顫顫悠悠的愜意讓他迷戀，賴在劍上不肯下來了。
其它小夥伴見了，也要坐在劍上蕩悠。
杜小草一時興起，嗖嗖放出了十幾把火翎劍，讓頑童們都有機會顫悠一下。
酒客們被這一幕逗笑了，陸續又有人放出仙劍，讓更多的頑童來“蕩秋千”。
秦紫胤的紅妝，因為顏色絢麗，惹來孩童們的爭奪。
杜小草看在眼裏，笑意也在眼裏。
秦紫胤忽然問她：“在大胤的那些日子，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麽？”
杜小草輕笑：“遺憾很多啊，比如轉世之後，我其實很像投生在村長那樣的和睦人家，每天開開心心，該幹活幹活，該吃飯吃飯，逢年過節，全家人一起動手，做一桌好吃的，上頭最好再有兩個哥哥姐姐，給我用竹子做一些玩具，融融洽洽，不爭不吵，即便吵了也很快和好，身邊還有許多玩伴，一有空就來找我玩——”
而不是像她在焦溪村時那樣，從來就沒有真正的玩伴，隻能一天到晚的幹活，一天到晚的忙碌，最多忙裏偷閑，在草窠裏鬥草，在溪澗裏叉魚，每時每刻都想著怎麽填飽肚子。
她失蹤記得，頭一回從溪澗中叉到魚，在山洞裏烤熟了吃到嘴裏，稀罕的飽腹感讓她新奇，回家的路上蹦蹦跳跳，活力十足，明明隻有一個人，卻錯覺身邊圍滿了人，癲狂一般沿著山路蹦躂，氣喘籲籲，累並快樂著。
而今回想，其實那時候她已經挺大了，起碼比眼下樹下這些頑童要大，過了無憂無慮的時候，笑容中有了憂鬱。
那之後的記憶越來越鮮明深刻，她動不動就要挨金氏的打，腳踝被蘆葦杆抽得每一片好肉，疼痛難熬，隻能去山坡上掐一些藥草，土法子敷在傷口上，又累又餓又傷心孤單，對誰都不想多說什麽。
那個時候，沒有雲瀾帝姬，隻有焦溪村姑，沒有錦衣玉食，隻求無病無災，腹中不餓，身上不疼，耳邊沒有罹罵詛咒，就是難得的好天氣。
再後來，他與村長家的兩個小姑娘熟悉了，礙著金氏，也沒機會多玩鬧，隻是覺得不再那麽孤單，枯燥惡劣的日子有了那麽一點陽光。
回想那時，大家最大的念想，也就是吃飽穿暖，沒有災荒坎坷。
然而坎坷如影隨形，村長家的兩個小姑娘遭遇到黑袍人的暗算，被淬煉成了傀儡，白桃也被神秘人用一串糖葫蘆拐走，再重逢之後，早已物是人非。
全都不在了。
若她不是雲瀾帝姬轉世，就不會早早覺醒五感六識，沒辦法叉到寒潭中的爻魚，以金氏的陰毒，她大抵是長不大的，早早就變成了山野中的一灘枯骨，埋在祖父杜阮氏墳塋旁邊。
世上沒有奇跡。
日子殘酷得讓人心悸。
那些笑聲已經遠去，那些野望已經隨風，那些同伴已經淪為枯骨。
涅槃成功之後，杜小草一度重返焦溪村，想著讓金氏驚恐害怕，跪下來自己打耳光，央求自己原諒。
然而金氏沒這麽好的運氣，沒有等到她的原諒，就折在乍然富貴的丈夫杜青奎手中。
她認認真真地看了一場金氏的笑話，看了杜青奎的難堪，頂著“輪回家主”的名頭，卻始終沒辦法覺醒前世記憶，靠著她的恩賜，短暫覺醒。
不讓他覺醒一次，他怎麽會知曉從前的風光得意？不知道從前的風光得意，他又如何明白從高處跌落泥濘的殘忍？
雲瀾帝姬，一直都是睚眥必報的。
如今大胤淪陷，雲夢杜氏多半也成了雲煙，俱往矣。
今日今夕，在和煦的春光下，在微醺的記憶中，杜小草回想前塵，她曾經的願望當年對著溪澗和大山許下的諾言，一一實現。
可惜再也沒機會像眼前的頑童這般，天真純摯。
屬於她的那一份嬌憨，在利劍貫胸的一瞬間，徹底消散。
她心情微酸。
前方的一眾頑童，卻開始了吹牛大賽，爭搶著說出自己的宏圖大誌，諸如“每天都能吃到一串糖葫蘆”、“每天都能撿到一角銀子”、“每天都能吃飽肚子”，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而言，這是妄念，對他們中的幸運兒來說，又是渺小到回憶不起來的塵封記憶。
端看以後。
世界很小很小，但心卻很大很大。
這份“小”和“大”之間，隔著無數重山巒，凡夫俗子注定無法逾越。
杜小草是雲瀾，天生長著一對翅膀，倏然飛過。
她現在唯一的擔心，是怕自己會變成少年時最討厭的人。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想成為將軍的放羊娃，最終做了皇帝，想成為皇帝的世家少年，最終自刎。
杜小草捫心自問，她活了十幾萬年，兩世為人，為妖，始終沒有弄明白自己想要什麽。
絕對不是秦紫胤，不止是秦紫胤。
出門遊曆一千年，走了很遠的一趟路，遇到了想也想不到的歹毒之人，再回頭去看，碧遊宮中的嬌憨帝姬，終歸是不見了。
她隨身的芥袋中，不止裝滿了這些年的收獲，還裝了這些年的心事。
有情人終成眷屬，大多出現在茶樓酒肆的說書先生口中，她與紫胤公子之間的愛恨糾葛，至今沒有走到尾聲。
他一日不放棄，她不日不釋然，就絕難安然。
一片喧鬧中，杜小草放出一柄火翎劍，自己翻身躺了上去，混在一堆頑童中，施施然，愜意至極。
黑岬一直圍觀，見到這一幕，重重撞了一下秦紫胤：“你這個混蛋，害得帝姬傷心到現在！”
“如果我的性命能挽回，我不會吝嗇，可惜一步走錯，錯到如今。”
“別扯那些虛頭巴腦的話，現在打算怎麽辦？”
“現在不是談兒女情長的時候，現在要先保命！”秦紫胤難得冷靜，指了指城頭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