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論跡不論心
城頭崖壁下,氣氛詭譎的寂靜,耳邊唯有積雪簌簌跌落枝頭的動靜。
宋稚如遭雷擊,整個人僵立在原地,難堪得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從沒想過家中長輩如此跋扈,隻是心情不好而已,就要對仙舟之下幾千無辜生靈動手,事後還能若無其事,同行的其它長輩,沒有對他的惡行做出半點實質性的懲戒。
邋遢老頭冷嘲:“一報還一報,你們對那些農夫做的事,報應在你們宋氏自己身上,天道好循環,非要說冤,也是那些農夫們冤,人家好好的在田裏搶收莊稼,你們路過一趟,就連人帶莊稼全都收割了,死在劍罡下的凡人,神魂受損,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死得徹徹底底。”
若非有高人路過,替這些村人討回了公道,他們就死得無聲無息。
宋稚悶了半響,再次看向邋遢老頭:“竹上前輩,這件事錯在宋氏,錯在那位桀驁長輩,他們已經為自己的錯事付出代價,背後出手的那位神秘高人,會不會再對宋氏出手?”
已經失去的無法挽回,站在宋氏的立場,隻希望接下來安然無恙,若是對方不依不饒,要整個宋氏都陪葬,宋氏無法接受。
邋遢老頭擺擺手:“放心吧,神秘高人很忙的,沒有當場衝到你們宋氏,事後就不會再去,這件事到此為止,但你們宋氏也別僥幸,好好整頓一番家風,杜絕類似的禍事再次發生,萬一運氣不好,再撞到那位高人手中,宋氏就真的完了。”
宋稚慘然應諾,自去一旁給家族長輩傳訊。
這是宋氏一家的禍事,對六爻城的影響,還是一開始擔心的,宋氏經此一變,實力折損,能否及時湊夠新的仙舟來六爻城,還有仙舟上的人手,會不會被嚇破了膽子。
邋遢老頭十分樂觀:“放心吧,宋氏惹出這樣的亂子,亟需六爻城這邊反哺損失,再怕死也得派人過來,以宋氏的根基,這點折損傷不到元氣,知道禍事到此為止,心情就安定了。”
杜小草好奇心起,低聲詢問邋遢老頭:“前輩認識出手傷了仙舟的高人?”
“算是認識吧,那人脾氣不好,最看不慣屠戮無辜百姓的行徑,宋氏撞到他手裏,活該。”
他語氣奚落不屑,旁聽的黑岬和洛風都是聰明人,知道這老頭已經偏幫了宋氏,早早告知宋氏真相,免得宋氏驚慌失措之下,被對手暗算,幾次昏招下來,宋氏真要危矣。
宋氏陷入險境,宋稚這個城主就做不下去,六爻城就會大亂,一環扣一環。
另一邊,宋稚已經跟長輩交代妥當,長輩們如釋重負的神態,讓他心中黯然。
邋遢老頭還告誡他:“小子,你們宋氏看似煊赫,其實不夠聰明,真懂事的話,絕對不會同意讓你來六爻城。”
宋稚呆怔,他一直以為,自己來六爻城,對家族聲譽有加成,還能給家族的買賣開辟一條新航線,一舉兩得,誰都沒有損失。
邋遢老頭冷嘲:“小宋城主,‘貪小便宜吃大虧’這句俗話,你聽說過吧?”
“請竹上前輩指教。”
“你其實不該來六爻城,不該蹚這趟渾水,縱然蹚進來了,也該跟家族保持距離,不把宋氏拉扯進來,大家都身陷泥潭,萬一沒頂了,連個援手的都沒有,而落井下石的宵小哪兒都有。”
邋遢老頭語氣篤定,抬手指了指前方城頭的一眾修士,“這些妖部俊彥站在城頭,明知道自己淪為自家妖部的棄子,依然沒有遁逃,沒有反噬,沒有拖家中偏心無情的長輩們下水,因為他們知道那樣做沒用,若真是明白人,就會體諒長輩們的難處,知道這‘棄子’是無可奈何,非要夾纏不清,兩邊都得壞事。”
宋稚拱手行禮:“前輩放心,晚輩雖然道行不精,謀略亦尋常,卻非利欲熏心,也不會感情用事,個人利益和家族利益要顧,天下太平也要顧。”
“若是天下太平,需要你罔顧個人和家族利益呢,你如何取舍?”
“……”
誅心之問,噎得宋稚無言以對。
邋遢老頭樂得眉開眼笑,把篝火上炙烤的靈獸肉分發給眾人享用,烤肉的香氣暫時驅逐了尷尬的氣氛,一壇酒水告罄,氣氛更加歡快,說說笑笑間,唯有宋稚始終皺著眉頭,明顯沒從方才的事情中超脫出來。
邋遢老頭哈哈大笑勸他:“小宋城主,給你講個故事,從前……大概是三百萬年前吧,我途徑一座城池,那城池的景象跟你們眼下的處境差不多,城主是個德高望重的糟老頭,全家連同全部弟子都已經戰死,他自己也發誓與城池共存亡,隻要一天沒咽氣,就一天要跟城外的敵人死磕,倒也不全是私心,那座城池是一座雄城,一旦被攻破,後方就要淪陷,一群年輕俊彥跟他同生共死,城池中的糧食和軍資不夠用了,需要求援——”
邋遢老頭說到這兒停頓下,問宋稚:“小宋城主你若是那些俊彥中的一個,會怎麽辦?”
“當然是寫信求援,請求家中長輩竭盡所能援助糧食和軍資。”
“狼煙四起,不止是那座雄城被圍困,後方也陷入窘境,匪盜和流民蜂擁,家族中的糧食和軍資也很緊缺,答應了小輩們的請求,自家就要陷入險境。”
宋稚猶豫。
邋遢老頭又道:“那座雄城注定淪陷,來犯之敵雖然洶洶,最終卻也隻能撈一把好處就撤走,事後清算責任,守城的老將軍非但無功,還要被鞭屍問責,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他身邊的那些年輕俊彥,有的明白,有的迷糊,小宋城主你若是明白的那一撥,又該如何?”
宋稚憤懣:“豈有此理?!老將軍為了守城歿了全家和全部心腹,鞠躬盡瘁戰死,身後沒有榮耀,還要掘墳鞭屍?!”
“沒道理是吧?道理是說著的人說出來,死人隻能閉嘴,別轉移話題,說你若是那明白的一撥俊彥,該怎麽撇清關係。”
“我——”
“你若不撇清,自己就完了,家族也得被牽連構陷。”
宋稚僵了半響,給出折中辦法:“我寫一封迷信給家中長輩,央求他們襄助守城,在信中用聯絡好的秘文做暗號……他們領悟到我的深意,會處置妥當的。”
杜小草聽得蹙眉,這樣的法子,非常奸猾,既要顏麵又要實惠,既要慷慨激昂又要明哲保身,最後還能全身而退。
邋遢老頭卻還不滿意,嫌棄小宋城主手段拙劣,“萬一秘文曝光,被人識破了,你當場身敗名裂,你家中長輩也會被嘲笑首鼠兩端,之後陷入兩難,想要洗刷汙名就得出錢出力,置若罔聞就坐實了旁人的指責,對宋氏這樣的家族來說,聲譽也十分要緊。”
“秘文不會——”
“必然會,秘文是你自以為絕密,能被你一個小輩掌握的秘密,在你們對頭那邊,十之**被破解過了,小事便罷,沒必要暴露他們得來不易的成果,這樣能構陷宋氏的大事,就可以拋出去了。”
邋遢老頭斜睨宋稚:“聽你這麽說話,如今的你身上多半是有這種秘文了?聽老人家一句勸,別輕舉妄動,後果剛剛已經說給你聽了。”
宋稚羞臊難堪,短短一個時辰,他已經再三被揭破隱秘,每次都無言以對。
邋遢老頭把酒葫蘆扔給他,自己拿起烤羊腿大嚼,繼續述說三百萬年前的秘辛,“那城池之中,有位叫洛鳴的大宗門弟子,天資還行,算不上頂尖的那種,出身很是貧寒,沒有長輩庇護,憑本事機緣拜入大宗門,有了個名頭響亮的師尊……”
邋遢老頭娓娓道來,眾人屏息靜聽,唯有洛風臉色難看,在場眾人之中,唯有他姓洛,而邋遢老頭講述的這個故事,主角就叫洛鳴,而洛氏譜牒中,第一頁第一行就端端正正寫著這個名字。
邋遢老頭沒有詳細講述洛鳴生平,隻是挑了守城期間發生的一件事,因為城內缺少物資,一眾俊彥們千方百計求援,傳訊給宗門、給家族,給一切可能襄助的勢力。
洛鳴不想這麽做,原因就是之前邋遢老頭告誡宋稚的那些,他不能把師尊和師尊所在的宗門卷入其中,沒用不說,還會壞事。
對那時的洛鳴來說,師尊是他唯一的靠山,宗門是師尊的依仗,駐守的那座城池,就隻是“一座城池”,感情是有,不足以讓他豁出一切,反過來還要從中截取一些好處。
負責傳遞情報的官員,對他印象很一般,時刻提防著他,看到他來傳遞信箋,臉上帶笑,當麵替他傳送出去,一轉身卻又截取下來,仔細看過一遍內容,沒發現什麽貓膩,想要重新發出的時候,老城主找了過來。
就在剛才,洛鳴去找了老城主,說自己傳遞給師尊和宗門的信箋被攔截,擔心這是針對城池的陰謀——隻是他一個被攔截就罷了,萬一全都攔截了呢?
老城主來找負責此事的官員,抓了個現行。
官員不服,詰問洛鳴為何這麽快就知道信箋被攔截?
洛鳴理直氣壯,說他寫的這封信箋事關重大,穩妥起見滴了一滴本命血,與之心神相連,被攔截的一瞬間就心生感應。
官員百口莫辯。
老城主看過那封信箋,感慨洛鳴的俠肝義膽和天下為先,卻也不願意連累到他,讓官員把信箋封存歸檔,秘而不宣。
慕三聽到這兒笑了起來,“好心機啊,這洛鳴明知道負責傳遞消息的官員對他有成見,就事先在信箋上動手腳,反擺了人家一道,又讓信箋落到了老將軍手中,老將軍耿直,看了他那封用力過猛的信箋,擔心惹出大麻煩,主動攔截下來,他既報複了傳遞信箋的官員,又得了‘天下為先’的好名聲,信箋還不用真的送到宗門手中,師尊也不用為難,一箭幾雕,妙啊!”
邋遢老頭待慕三笑夠了,戲謔的揶揄他:“你誇讚早了,後麵還有更妙的呢。”
這件事發生過後沒多久,城池被攻破,老將軍殉國,臨死前下令麾下俊彥聚攏到某處廳堂,之後啟動了傳送符陣,把他們全部傳送離去。
老將軍愛護後生晚輩,忠烈之氣浩然長存,千秋萬載傳頌,混跡在俊彥中的洛鳴,事後也大出了風頭。
他親筆寫下的信箋,封存歸檔之後,“偶然”被人發現,大家感佩老將軍的顧全大局,對洛鳴的好感也蹭蹭暴漲。
邋遢老頭笑得前俯後仰,洛風忍不住開口:“竹上前輩,信箋被發現是偶然,不能據此認定是耍心機!論跡不論心,你方才那些話都是汙蔑!”
邋遢老頭施施然灌了幾口酒水,無視洛風的挑釁,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你們呢,覺得是偶然,還是處心積慮?”
眾人不吭聲。
僵了半響,杜小草先開口,問邋遢老頭:“竹上前輩,那封信箋最終沒有傳遞出去的事,洛鳴事先就知道嗎?”
邋遢老頭一怔,搖了搖頭。
洛風嗬嗬:“信箋是我那老祖親筆寫的,負責傳遞的官員懷疑他,自己攔了下來,這已經是對我那老祖的不恭,老將軍以大局為重最終沒有發出信箋,那是老將軍自己的事情,怎麽能歸罪過我家老祖頭上?!”
論跡不論心,這件事從始至終,過錯和紕漏都不再洛鳴,起碼明麵上如此,但他卻詭譎的成了收獲最大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