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個頭大一些的螻蟻
崖壁之下,氣氛凝滯,事情就是那麽個事情,道理卻百轉千回,誰也不服輸。
邋遢老頭掃了一眼憤懣不滿的洛風,冷嗤:“如這般的巧合,你那老祖後來還有很多,一次是偶然,兩次是運氣,三次、四次……千兒八百次加在一起,就讓人不服了。”
“家祖赤誠之心,運氣好也不是罪過,惹來誹謗嫉恨在所難免,且時光久遠,前輩沒有親眼所見——”
“很巧,當時我就在城頭上,還隱匿行蹤窺看了你那家祖很久。”
“……”
洛風惴惴沒有再開口,生怕邋遢老頭再說出什麽難聽的話語。
黑岬看好友如此,硬著頭皮幫腔:“竹上前輩,人皆有私心,洛氏那位家祖的做法……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利己不損人,無可厚非。”
“所以啊,他才成為洛氏的家祖,沒有湮滅在三百萬年的光陰之中,這種秉性已然成了洛氏的家風,延綿至今,隻要洛氏不改初心,就不會惹來奇禍,仔細想想,也是欽佩。”
邋遢老頭瞥了一眼不服氣的洛風,問他:“想不想知道,當年那座城池,為何一定要淪陷?明明可以抵擋得住,偏要讓那老將軍弓盡糧絕,生生被耗死。”
“隻是死了一個老將軍和一眾扈從而已,城中百姓全部遷移,參與守城的俊彥們也挪移到安全之地。”
洛風不再佯裝一無所知,正色盯著邋遢老頭,“當時那一場守城戰,所有艱難都是為了迷惑城外的敵人,目的就是把他們誆騙進來,陷入包圍圈,一勞永逸的殲滅掉,為了把戲演得更真,他們沒有告知老將軍——”
邋遢老頭打斷洛風:“你說得太輕巧了,上頭的人想要關門打狗,就要給‘狗’騰出足夠大的地方,而那些地方,滿滿當當都是百姓!放進來的豺狗被打死之前,他們先成了豺狗的食糧!老將軍所在的那座雄城,百姓也不是如你所說‘悉數轉移’,九成都死在了城頭,他們為了守衛家園悍不畏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別人演戲的道具!剩下的那一成百姓,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百姓,都是旁人安**來的探子和眼線,是幫那些貴人們做交易的豪奴,他們安然而退,留下滿地白骨累累!”
洛風啞然,他真不知道這些,家中珍藏的典籍上,不是這麽寫的。
老將軍為了守城流幹最後一滴血,死後還得為“關門打狗”這種別人做出的決策被黑鍋,攻進來地敵人替他立了墳塋,事後這墳塋被自己人掘開鞭屍,為“關門打狗”導致的生靈塗炭承擔罵名。
他從未草菅人命,那些人命卻都算在他頭上。
杜小草不滿:“誰做出的決策,誰自己承擔,推到別人頭上算什麽?”
無人回應她的天真。
邋遢老頭今日提及這些,也不是為了揭底,而是為了告誡洛風和他背後的洛氏:“那位老將軍的子嗣並沒有斷絕,他的長媳被家族接回之後,發現有孕,給他生下了一個孫兒——”
他話說到一半停下,眾人的心懸在嗓子眼,眼珠不錯地盯著他,三百萬年前誕下的嬰兒,活到了今日……隻憑這悠遠歲月,就能猜到他道行的深不可測。
洛風一頭霧水,覺得自家與這嬰兒沒什麽瓜葛,就算老祖當年暗藏心機,也是無傷大雅的小心機,跟老將軍本人沒啥關係,他的後嗣憑啥來找洛氏的麻煩?
眾人也是這般心思,覺得當年之事,隻憑邋遢老頭講述的這些,牽連不到洛氏。
邋遢老頭歎息:“洛鳴有一個師尊,那師尊背靠一個大宗門。”
“那又如何?”
“三百萬年過去,滄海桑田,塵世變遷,那大宗門也經過了諸多變故,衣缽傳承,就是今日的洛氏,洛氏能有今日的景象,是化‘宗門’為‘家門’,宗門留下的恩怨,家門躲不開的。”
邋遢老頭掃了洛風一眼,問他:“洛氏是如何化宗門為家門的,你看到的那些典籍不是真相,好在宗門也沒剩下誰了,一切都是洛氏自己說了算,好處吃了,壞事也得接著。”
“什麽壞事?!”
“當年那個‘關門打狗’的倡議,就是那宗門提出來且身體力行的,雖然最終結果是好的,一舉鏟除了禍亂多年的匪徒,但宗門不肯承擔罵名,也不想門下弟子知曉真相後內訌,草菅人命的罪過,多少功德金光都洗刷不清,縱然成功了也是不擇手段的小人,一宗名望,千年道統,經不起這麽消磨,除了人心,他們還擔心被對家揪住這個把柄窮追猛打,從一開始就撇清幹係是最安全的。”
邋遢老頭說得冷冽冷酷,這件事情,當年的那宗門提出“關門打狗”的倡議,目的就是保住自家道統所在的山頭,最後山頭保住了,百姓塗炭了,如何麵對悠悠眾口的譴責聲討?口碑崩壞了,宗門就離“邪魔外道”不遠了。
他們“苦心孤詣”,高屋建瓴,能體悟到的人不多,縱然體悟到了,出於私心,也會揣著明白裝糊塗,蜂擁而出圍剿宗門。
哪怕在宗門之內,也會造成分崩離析,在宗門淪為千夫所指之後,必然會分化成兩撥,一撥人不問十分對錯,隻管宗門興衰,惹我者死;另一撥天真未泯,仰天叩問,不敢信師門長輩會做出這般天怒人怨的事情。
前者講不通道理就會拔劍,後者想不通白就會崩潰。
而在宗門高層看來,沒有做錯了就得躺平任嘲任打的道理,永遠不要“做錯”任何事情,即便真的錯了,也要把錯誤扣在別人頭上。
老將軍是最完美的替罪羊。
替罪羊的後人忽然崛起,擔負原罪的洛氏有麻煩了。
洛風沉吟半響,問邋遢老頭:“三百萬年這麽久的時光,那位老將軍的後人為何到了今日才出現?”
“因為他生下來之後,就被外家扼殺,他生母所在的家族,不想因為這麽一個‘孽種’,交惡於當世最煊赫的宗門,老將軍的兒子已經戰死,滿門覆滅,那長媳被帶回母家,當晚就被安排重新出嫁,她能拖延時間,避開家族的監視偷偷生下胎兒,已經是莫大的智慧,她抱著氣息全無的嬰兒哭得昏天黑地,嬰兒忽然離開了他的懷抱,被一位世外高人抱走了,那嬰兒天生體質特殊,是修煉某種上古絕學的好苗子,那高人尋覓了很久都沒找到,直到他發現這個死嬰,想辦法封住了他的魂魄,讓他起死回生,卻又不能像尋常嬰兒那般長大,直到六十萬年前,那嬰兒終於醒來,他擁有兩百多萬年心無旁騖修煉出來的道行,一睜開眼就是當時頂尖的俊彥。”
邋遢老頭說完,再次看向洛風:“這俊彥出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為乃祖,就是當年的老將軍洗刷冤屈。”
洛風麵黑如鐵。
邋遢老頭還要補刀:“我知道這件事的時間不長,也見過那個小嬰兒,但不知道他會這麽快就出世,一出世就重創了宋氏的仙舟……”
最後一句話驚得宋稚霍然站起,他真沒想到,最後一刀會砍在自己身上。
身為昔年鐵血為民老將軍的後人,那嬰兒看不得旁人一念之間屠滅村寨,宋氏的仙舟被毀理所當然,隻是被毀了仙舟,沒有趁勢把宋家都連根拔起,說明那嬰兒的心情尚算“平和”。
被殃及的“池魚”都這麽慘,洛氏這個“罪魁禍首”的下場,必然更慘,被滅門都是稀鬆尋常。
洛氏先祖當年背靠的宗門,踩著那老將軍的屍骸名利雙收,老將軍和他麾下的將士卻淪為萬人唾罵的枯骨,功與名都湮滅了歲月中,他們所在的仙朝已然覆滅,史書上不屑提及他們這些“宵小”的劣跡,一切都了無痕跡,唯有那個死而複生的嬰孩三百萬年後出山。
洛風僵滯片刻,心中不服,嘴上更不服:“宗門是宗門,洛氏是洛氏,豈能混為一談?”
“道理是道理,行事是行事,誰說那小娃娃就一定要跟洛氏講道理?”
邋遢老頭語氣不屑,洛氏先祖起家不正,後世子孫卻儼然君子,這些年尤其的興旺,花團錦簇的讓人豔羨,內裏不過爾爾,老將軍孫兒打上門,剛好可以檢驗一下洛氏是否爛到了根子上。
隻憑洛氏麵對邪妖大軍洶洶來犯“中立”的姿態,鑽營市儈的心態,實在是不敢信他們能硬起脊梁。
洛風氣悶反詰:“前輩忒小看洛氏,洛氏能走到今日,絕非靠諂媚取巧,最多是審時度勢,放眼天下,誰家不是如此?便是前輩您自己也做不到心無旁騖,都有擺不平的難處,抹不開的人情。”
邋遢老頭笑而不語,世道人心冗雜,有一個秘而不宣的道理始終橫亙:做壞事可以,不能留下首尾,萬一被揪住了馬腳,要麽尥蹶子替死來犯者,要麽躺平認栽。
杜小草插言:“竹上前輩,收養那老將軍孫兒的高人是誰?他收留昔年那個嬰孩,是憐憫善心,還是另有所圖?幾百萬年的光陰,勞心勞力,就為了對付洛氏?”
“洛氏算什麽東西?在那高人眼中,就是個頭大一些的螻蟻,勉強夠得上給他的弟子當磨刀石,順便讓他了結心中的怨憤。”
“無論錯在誰,無論洛氏無辜不無辜?”洛風氣悶難忍,對他來說,這是飛來橫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