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緣盡
隨著那一聲平淡至極的聲音傳來,要動手的丫鬟婆子紛紛停住。
木二夫人和木婉月都站了起來,木老夫人則直直的看向了門口處。
片刻,小丫鬟在外挑了珠簾,木老侯爺雙手背在身後,慢步走了進來。
他的身後,跟著一位留了須,穿著藏青色袍子的白面中年人,正是木婉薇的父親,木大老爺。
木老夫人往身後的團枕上一靠,沒有起身的意思,只淡淡的道了句,「侯爺來了?怎麼也不著人知會一聲?我也好讓香蘋備下您愛喝的茶。」
木老侯爺沒有說話,徑直走到矮炕前坐了。
木二夫人忙展了笑臉,先後給木老侯爺和木大老爺行禮問好,對守在一旁的丫鬟婆子連連使眼色,「還杵在這裡做甚,還不快給大老爺看座。」
說話間,已是將木婉月拉到自己的身旁。
春蘋忙應了聲,指揮著兩個粗婆子抬來一把太師椅,讓木大老爺坐了。
木婉月亦是給兩人行了禮,眼眸輕轉間瞄了木老侯爺和木老夫人的臉色,溫婉的將頭低下去了。
香蘋挑簾進來,親自給木老侯爺和木大老爺上了香茶,也未出去,只端著茶托站在了角落裡。
自木老侯爺進屋,大肖氏和小肖氏便止了哭聲,拉著各自的女兒起身往邊上站,如果有個地縫,定是鑽進去了。
木二夫人別過頭,想和木大老爺閑聊幾句緩解下氣氛。只是才剛叫了一聲大哥,就聽木老侯輕咳了一聲。
木大老爺終是將目光看向了大肖氏和小肖氏,板了臉色,「才第一日回來,你們就這樣哭哭涕涕的做甚?知道的是你們不懂規矩,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安平侯爺不是要辦紅事,而是要辦白事!」
木老夫人將手中的玉石佛珠一摔,怒了臉色,「大郎,此話何意?」
木大老爺連忙起了身,對著木老夫人躬下身去,「母親,兒子唐突,她們不能討母親歡喜反而氣到母親,是兒子的不對。兒子回去就對她們行家法,讓她們知道知道為奴的規矩。」
木老夫人冷笑一聲,「真是為娘的好兒子,就是這樣孝敬的娘的。」
「還請母親消氣。」
大肖氏和小肖氏已是青了臉色,心底升出陣陣寒意。
這三年來她們跟在木大老爺在任上,雖是姨娘的身份,可哪個下人不把她們當個正經太太看?
家法,為奴的規矩,她們早就忘了,不然也不會在木老夫人的面前說哭就哭,合起伙來使心眼。
木大老爺此話一出,她們才猛然想起這侯府中的家法是何等殘酷。王氏還在時,她們曾親眼見木老老爺的一個侍妾因偷了首飾而被活活打死。
小肖氏這回是真哭了,咬著嘴唇對木大老爺跪下,連連磕頭,「奴,錯了,奴忘了規矩,還請老爺責罰。」
大肖氏卻凄聲一喊,道,「老爺,不是奴惹得老太太不快。實在是老太太想起了歷哥兒……奴,奴不活了,奴要隨歷哥兒去,到下面繼續伺候太太去……」
大肖氏跌坐在地上,捂著臉放聲痛哭起來。摟著身邊玉姐兒,左一個心肝,右一個寶貝,一會說要下到地府去伺候王氏,一會又說玉姐兒命苦,嫡兄被剋死了,以後只能仰仗著嫡姐給口剩飯吃。
竟,全然一副潑婦模樣。
說著說著,突然站起身向一旁的香爐撞了過去。
春蘋眼急手快,忙上前攔腰抱住了,「蘭姨娘,可要往開了想……」
一時間,屋子裡哭得哭,喊得喊,叫得叫,亂得不成樣子。
木婉薇站在珠簾處,看著眼前種種突然笑了。再次抬手擦了擦眼角,邁步往外走。
這樣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待。她寧願回到道觀之中一輩子吃糠咽菜,只求活得心安。
才邁走一步,就走不動了,原來是被香蘋踩住了裙擺。
這空檔,身後傳來木大老爺的怒吼,「要死,回瀟瀟院里去死,一哭二鬧三上吊,哪裡學得這些子潑婦手段!都給我滾出去!!」
大肖氏被嚇得臉色青白,拉著玉姐兒落荒而逃。小肖氏也不敢多留,胡亂磕了兩個頭后,抱著芳姐兒也跑了。
木婉薇彎下身子,從香蘋的腳下拉裙擺,連扯了兩下都沒扯動。她抬頭去看香蘋,抖著聲音道,「香蘋姐姐,勞煩您移移腳。」
香蘋一驚,忙向後退了一步,連連福身道歉,「五姑娘,對不起對不起……呀,五姑娘,您耳朵流血了……」
聲音不大,卻將屋內的目光都引向了木婉薇。
木婉薇下意識用手去碰,痛得呲牙咧嘴,眼淚又滾落了下來。
她耳洞還未長合,茶碗蓋一掃,刮裂了。
用袖子捂著臉狠狠抽噎了兩聲,她站直身子對香蘋搖頭,「沒事,不痛,一點也不痛……」
木老侯爺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扳過木婉薇的肩膀,問,「真不痛?」
木婉薇一個激靈,後退一步站遠了。
木老侯爺收回手,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一身狼狽的孩子。
個頭小巧,只到自己的胸口,很瘦,像只有一把骨頭一樣。只一張小臉還算有些肉,左臉卻一片紅腫,左耳上還流著血。
最有神的是眼神,和天上最亮的星辰似的。只是此時這雙和星辰一樣的眼睛里,滿滿的全是戒備。
肩膀一直在抖,想哭,卻咬著嘴唇強忍著。
「真的不痛?」木老侯爺再次問了句。
木婉薇吸了下鼻子,堅起右手行了道禮,「承蒙老侯爺關心,上善……」
「混帳!」木大老爺本就怒火未消,此時更是怒上加怒,他指著木婉薇呵斥道,「你就是這樣同你祖父回話?!」
木婉薇一哆嗦,臉色越發煞白,可她卻仍然行著道禮,一字一句的將話說得明白,「回大老爺的話,上善乃修道之人,十年前便斬斷一切塵緣,無父無母,無家無業……」
「無父無母,無家無業!」木大老爺兩步上前,指著門口高聲喝道,「你現在就給我滾,再也不要踏進安平侯府一步!」
木老侯爺回身,對木二夫人和木婉月揮了揮手,「你們都回去歇著吧。」又對滿屋的丫鬟婆子揮手,「退下,退出竹苑去。」
待到屋裡只剩下木老夫人,木大老爺,木婉薇后,木老侯爺猛的變了臉色,指著木大老爺質罵道,「你這孽子!你還要將這個十歲的孩子逼到何種程度?她身上流著你的骨血,是你嫡親的女兒,這些年來,你可曾正眼瞧過她一回,抱過她一次?」
木老侯爺這幾句話,如刀子一樣狠狠剜進木婉薇的心臟。她低下頭,伸手拉住了木老侯爺的衣袖,拽了兩拽。
木老侯爺回過身子,盡量控制著語氣,柔聲問道,「丫頭,你有話說?」
「老侯爺慈悲,就讓上善走吧。」木婉薇看著自己青白的指節,抖著聲音道,「上善是行克之人,本就不應該回到這裡……此去不回,還請老侯爺多加珍重,上善會早晚誦經,幫老侯爺積福積壽……」
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木婉薇抽噎一聲,咬著嘴唇不再說話了。
「丫頭,」木老侯爺撂起袍子下擺蹲下,仰起頭去看滿臉淚水的木婉薇,問,「你真就想這樣走了?不要這個家,不要祖父,也不要欣兒了?」
「老侯爺,十年前,上善沒得選,十年後,上善依舊沒得選。」木婉薇閉上眼,長出一口氣,「老侯爺若真為上善好,就讓欣兒同上善一起走吧。」
「孩子,你能叫我一聲祖父嗎?」木老侯爺牽著木婉薇的手不答反問,聲音也有些哽咽,「你看,你到底是我的孫女兒……」
「可以嗎?」木婉薇直視木老侯爺的眼睛問得認真,可沒等木老侯爺回話便垂下眼眸連連搖頭,「上善不孝,就讓上善這樣無牽無掛的去吧,緣盡於此,緣盡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