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節外生枝

  在這處農家小院里住了幾天,陶沝已經和那對曹氏兄妹差不多混熟了,曹辛的啞巴妹妹叫作曹蓉,今年剛十五歲,是個極其單純善良的小丫頭,她起初對於陶沝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個兒家裡的大活人還存有幾分畏懼,但後來見陶沝待人非常可親,而且也從不嫌棄她是個啞巴之後,便跟陶沝親近了許多。


  這天,曹辛一大早就來敲陶沝的房門,說是奉命要帶她去一個地方。陶沝猜想這大概也是那位太子殿下的安排,於是便老老實實隨他出門了。


  曹辛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輛馬車,載著陶沝出了村莊。又一路經過長長的市集,最後行至一處陌生的碼頭。


  陶沝下了車,遠遠就瞧見前方岸邊停著一艘中等大小的遊船。可能是時辰尚早的關係,今日碼頭附近過往的船隻並不多,連路人都極少。


  一襲玉白錦袍的身影正站在岸邊,背對著她的方向,大手輕撫著一匹毛色雪白的駿馬。


  這幕畫面看起來常熟悉,沒來由地讓陶沝回想起某人第一次帶她去騎馬時的情景。


  鼻子驀地一酸,陶沝正暗自傷神,忽見前方那匹白馬正仰頭朝她這邊看過來,她一愣,正覺得這匹白馬同樣無比眼熟時,就見白馬也「呼哧呼哧」地瞬間激動起來。


  見狀,那抹玉白的身影慢慢回頭——


  玉雕面龐,琥珀丹眸,窄挺鼻樑,迷人唇線……儼然就是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

  那一瞬間,陶沝以為自己定是看錯了,亦或者是在做夢。因為她從未想過,那個人會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下出現在她面前。


  眼前莫名染上一片朦朧水霧。有那麼一刻,她真的很想立刻快步衝上前去,緊緊抱住那個人,在他懷裡大哭一場,可是最終,她還是強行克制住了心中的這股衝動,就這樣靜靜立在原地,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一動不動。


  某人那廂在轉頭看到陶沝時也是微微一愣神,而後便將手裡牽馬的韁繩交給了身旁的人,自己則一步一步地朝著陶沝走來,直到在她跟前站定。


  大約是運籌帷幄的關係,他這會兒的臉上始終掛著一抹猶如隔岸遠山般清朗的笑容,目光溫暖如春水:「換了扮,倒真有點認不出你了……」


  陶沝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的一身農婦打扮,但是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她仰頭看著他,強忍眼淚,囁喏反問:「你怎麼會來這裡,你就不怕被他們發現嗎?」


  「別擔心!」他的聲音如昔清亮,帶著一抹勝券在握的自信。「皇阿瑪今日一早已經率領眾人出發前往南苑了,我託病多留了一日,有應選替我守在門外,不會有人發現端倪的……」


  陶沝眨眨眼睛,咬唇問道:「那……他們現在已經相信我死了么?」


  「嗯,應該八九不離十了!」他那雙琥珀般的丹眸里彷彿氤氳了一泓清澈的溫泉,而此刻,正從那湖心深處蕩漾出層層笑紋。「皇阿瑪嘴上雖然沒有明說,但心裡肯定早就承認了這一點……只是因為還沒能找到你的屍身,皇阿瑪讓人暫且封鎖消息,說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九弟那裡不好交代,所以這件事暫時還沒傳回京城……」


  「那怎麼辦?」相較於他表現出的平靜淡然,陶沝卻沒來由地感到陣陣心虛。


  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屍體,那她此番頂多就只能算是「失蹤」,保不齊九九那邊不相信她死了,到時候還是動用了一大堆勢力來找她,如此一來,那她豈不是還要東躲西藏地過日子?

  「你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大概是察覺到了她心裡的不安,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軟語安慰:「皇阿瑪派去尋找屍身的人不久之後就會在下游處找到一具被河水浸泡多日的女屍,而太醫和仵作那裡我也派人打點好了,會將這當中的時間接上,不會惹人懷疑的……」


  「可是——」陶沝還是有些不安,「如果屍體已經被河水浸泡多日,那不是會辨認不清長相么,又怎麼能讓人相信那一定是我呢?」


  想也知道,如果沒有什麼明確的信物證明,九九那廂肯定是騙不過去的……


  某人顯然也贊同她的這番話:「我也正是因為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趕來見你一面……」


  「唔——」陶沝擰眉仔細想了想,「如果是信物的話,九九曾送給我一個十分稀罕的桃花玉手鐲,那個東西估計能讓九九相信死的人就是我,只是這枚玉鐲我先前就已經送給了芷毓——哦,就是我的那個貼身丫鬟,今次並沒有隨身戴著,所以……」


  「我知道了,我會儘快找人去安排的……」他聽罷略一沉思,似是想到了什麼計策,繼而便沖陶沝綻開一抹帶有深意的微笑。「不過短時間內,你恐怕是不能再繼續留在京城了……倘若九弟那邊硬是不信,亦或是有人中途生變,或許會因此引出一些麻煩,所以我得先送你離開京城……」


  嗨?!


  陶沝當初愣住了,一雙眼睛也瞬間瞪得老大。她幾乎不敢置信地當場反問出聲:「你,真的……打算送我離開?」


  「自然!」他繼續微笑著點頭,話里行間滿是無限的寵溺。「你上回不是說想去杭州么?既如此,那我就先送你去杭州,我已經命人備好了遊船——」他說著,抬手向身後一指,「……就在那兒!從這裡去江南,走漕運的運河水路是最快的,至於杭州那裡,我也已經派人替你在西湖邊安置好了一間雅緻小居,你可以暫時先住在那裡,另外……」話到這裡,他忽然頓了頓,側頭往不遠處正站在馬車旁的曹辛身上瞟了一眼,「曹辛他也會一路護送你過去的,他水性好,在船上也可以好照顧你……」


  「……」聽著某人此刻近乎絮叨的話語,陶沝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因為她從未想過,他竟會為她考慮得如此周到,心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很暖,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在緩緩流淌。


  「你放心,曹辛最疼的就是他妹妹,有他妹妹在這裡,他定是不敢輕易生變的……」


  「……」


  「怎麼了?」或許是見她一直不說話,某人終於發覺到了不對勁,當下立刻停了口,眼帶疑惑地望著她:「你可是對這樣的安排還有哪裡不滿意?」


  「……謝謝你!」


  她張了張嘴,原本想要說的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這三個字,儘管簡單,卻好像是她現在唯一能說的一句話了。


  謝謝他,肯這樣無條件地寵她、幫她……哪怕她日後不再回來,她心裡也會永遠記得他的……


  只是——


  對方聽到這句道謝后的反應似乎並不滿意,他扯了扯嘴角,忽然上前一步,張開雙臂將她整個人納入了自己懷中——


  「……我早就說過了,我要你的感謝何用?」


  他一面說一面將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頂,語氣平靜溫和,清亮的聲線似靈動的泉水一般緩緩流進她的心田。「……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你的感謝……」


  她聞言頓時一滯,但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到他繼續往下問道:

  「……你也會回來的,對吧?」


  陶沝有些愕然,她沒想到對方會再度問她相同的問題,因為太後生辰那晚,他就曾這樣問過她,她當時搪塞過去了,卻沒想到他還一直耿耿於懷。


  沉默。因為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他似乎也不肯輕易死心,執著地想要得到她的答案——


  「弘晉的那隻黃雀最終飛回來了,你也會回來我身邊的,是不是?」


  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很輕,很柔,雖一如之前的溫和清澈,卻也夾雜著一絲難以形容的心煩意亂。


  「因為,我不想要你的感激……不想,只要你的感激……」


  「……」陶沝沒出聲,只默默貼在他的胸前,耳畔傳來他此刻清晰的心跳聲,一下接著一下,有點小凌亂,也帶著些許惴惴不安。


  「只要你回來,我定許你你想要的『與子偕老,地老天荒』,所以……」


  你一定要回來我身邊,好嗎?


  最後這句話,他並沒有直接說出口,但陶沝卻是出乎意料地聽懂了。


  心莫名一動,她驀然回想起了幾日前的那個清晨,她曾在他榻前說過的話——


  原來,他那時全都聽到了嗎?


  ……


  「浮生若夢,世事無常,但求與子偕老,地老天荒……」


  ……


  眼瞼低垂,陶沝緊抿著嘴依舊不吭聲。


  這的確是她想要的承諾,可是在這句話之後還有一句,她當時並沒有說出口。


  因為她害怕自己一旦說出口,就會立馬靈驗了——


  「最怕浮雲一別,天涯兩忘……」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她此刻的情緒糾結,他輕輕鬆開了她,改用雙手握住她的肩膀與她正面對視——


  「你信我,這一次,我必不負你……」


  他的丹眸炯亮,彷彿天地間所有的光芒都在這一刻集中到了他的瞳孔里,恍如鑽石一般璀璨、耀眼。


  陶沝仰頭,直直迎視著從他眸中渲染出的琥珀晶光,所有的擔憂和不安也彷彿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隨後,她墊起腳,將自己的唇瓣輕輕貼在對方的眉眼間,落下一個輕柔而又無比堅定的吻——


  據說印在眉眼間的吻,因為最不容易被吻到,所以也被認為是最沒有□□的吻。


  她就這樣定定凝望他,一字一頓地清晰咬音:


  「三年,我等你三年……三年後,如若你仍不改初衷,那我就回來……」


  三年後,如果你的真心還和現在一樣不變,那我一定回來,至死守在你身邊……


  「好!」


  她突如其來的吻讓他在最初有一瞬間的失神,待聽到她接下來說的話,他的臉上立時溢滿了狂喜,唇角輕扯起一個弧度,他再度摟緊了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像是要用這種方式來給予她最深刻的回應——


  「那我們就約定三年……三年後,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好!陶沝也在心底默默應聲,而後伸手反摟住了對方。


  再無任何言語的溫柔擁抱,彷彿持續了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上前來,打破了縈繞在兩人之間的依依不捨——


  「太子爺,時間不早了,是時候該上路了……」


  說這話的人正是曹辛,他此刻就站在幾步開外的馬車旁,躬著身子沖兩人低聲提醒。


  此語一出,原本還雙雙沉浸在離別中難捨難分的兩個人終於被拉回了現實,某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先是微微一滯,而後終於戀戀不捨地放開了懷裡的陶沝——


  「那……我送你上船!」


  他的嗓音溫柔似水,讓陶沝不自覺得點了點頭,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走向那艘已經停靠在岸邊多時的遊船。曹辛也緊隨在兩人身後亦步亦趨。


  「你們可能需要的各種必需品,船艙里基本都已經備齊了,如果還有什麼不足,你可以沿路差曹辛去買,最好不要自己露面,也免得落了口實……」


  太子在岸頭停步,嘴裡卻不放心地一直叮嚀,那模樣,像極了在對待一個頭一次出遠門的孩子。


  陶沝繼續無聲點頭,內心滿是感動,卻也不可抑制地泛起陣陣感傷。


  三年後,他真的一點都不會變么?真的還能像現在這樣繼續對她好嗎?而她,也真的還能順利再回來么?


  正胡思亂想著,曹辛那廂已先一步跳上了遊船,陶沝深吸了一口氣,又留戀地最後看了一眼身旁的某人,終於邁步跨上了遊船。


  然而,還沒等她站穩身子,不遠處卻忽然傳來了一聲意外的驚呼——


  雖然聽不清楚對方究竟在喊什麼,但那個聲音卻是陶沝印象中異常熟悉的。


  陶沝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一艘碩大的官船此刻正從後方沿岸駛來,船身裝飾得華麗無比,一看就是那類達官貴人才能乘坐的高級遊船,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艘官船前方的甲板上站著幾個熟悉的身影,其中那一抹耀眼的明黃色更是讓陶沝整個人當場如遭雷劈般懵在了原地。


  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對方那群人中顯然已經有人發現了她,陶沝的腦海里頓時一片空白,就這樣眼睜睜地望著那艘官船從自己眼前緩緩駛過——


  隔著不到二十米的距離,陶沝可以清楚看到站在對面官船上的每個人的臉,同樣的,她相信他們也可以清楚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康熙皇帝,十三阿哥,傾城,洛玉……


  每個人看她的眼光都帶著驚愕卻又各自有所不同。


  怎麼辦?!


  心頭止不住地一陣陣發涼,陶沝幾乎有些站不穩,她甚至都沒有勇氣回過頭去看一眼站在岸上的某人。她曾在內心幻想過一百種被拆穿的方式,卻唯獨沒想過會是這麼直接的一種——


  這算不算是傳說中的功虧一簣?!


  就在這時,已然冰涼的手心處忽然傳來了一絲溫暖,有人站到了她的身邊,並且當著對面那些人的面,堅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緊到了極致,也讓她的心在一瞬間暖到了極致。


  伴隨著幽幽溢滿鼻尖的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屬於某人的那道熟悉的清亮聲線也從頭頂處幽幽傳來——


  「別怕,有我在!」


  短短五個字,語出鏗鏘,落地有聲。


  鼻子突然不由自主地一酸,陶沝的內心也在此刻做出了一個決定——


  如果真的無法被原諒,如果真的需要有人犧牲,那就讓她來承擔一切後果吧!


  哪怕只是為了這一刻他帶給她的這一點點溫暖,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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