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苗女若兮 蘇家莫憶
南疆,跟中原、西域一樣,是一個比較籠統的說法,它指的是中土西南部分的地區,有延綿十萬大山,充滿了神秘和未知,不知延伸到何處。其中苗族人占據了絕大部分的地域,所以又有苗疆的別稱。
苗族有上百分支,其中勢力最龐大的有十三支,分別為:紅苗、青苗、黑苗、白苗、花苗、東苗、西苗、紫薑苗、高坡苗、海巴苗、歪梳苗、長角苗、九股苗。這十三支每隔七年推選一位名義上的領袖,稱為苗王。
金不樂想得周全早已備好了船隻,張元宗和秋水音一道乘船沿著巫水逆流而上,前往南疆。雖是逆流,好在水勢不急,而金不樂也安排了不少人手,這一路走得很是順暢。張元宗一邊欣賞沿途的奇峰秀水,一邊聆聽絕塵的仙音,不日就進入了南疆地界。
那日九寶樓中,太一教主所言表明巫千雪已無性命之虞,但隻怕不得不永困九幽山。白魔心知自己隻能做到如此,玉麵人畢竟是太一教的教主,這已是他最大的讓步,剩下的他已不能再加幹涉。張元宗私下向白魔言明他此刻的處境,白魔不置可否,任由他前往南疆。
秋水音向張元宗道出身處九寶樓的原委,莫憶急急返回南疆之後,擔心張元宗若來隻怕不易尋到自己,恰逢師妹秋水音來到南疆,遂拜托她在子陵渡相候。按照路線,子陵渡是張元宗等人必經之地,而九寶樓也是他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所以秋水音特此入住九寶樓,偶爾撫琴以報。
逐漸深入,愈發覺得與中原風土人情迥然不同。南疆多山,山林蔥鬱,雲裏霧繞,多有奇秀之處。常常遇見的苗族人服飾特色鮮明,裝飾繁複,色彩亮麗,而民風彪悍爽直,不似中原人的內斂。
南疆地域廣袤,山巒起伏,人口聚集區占其不過十之二三,官家將其分為五個區域:元陽道、文山道、丘北道、鍾山道、武定道。敗血之亂之後,花、蘇兩家遠走南疆,卻並未深入十萬大山。花家避於元陽道,蘇家避於文山道,兩家畢竟底蘊深厚,經過十幾年的經營,勢力漸複,與南疆土著成三足鼎立之勢。
元陽道、文山道位於南疆的北部,而萬蠱山處於南疆的南部,中間隔著上百苗族部落,一時間對尋找吞靈蠱毫無頭緒。兩人穿梭在群山碎玉之間,目的地是四大世家之一花家所在地元陽道,對張元宗來說,當務之急就是向花家打探吞靈蠱的消息。
突然前方的樹林中傳來激烈打鬥之聲,兩人心生好奇,策馬進入那片樹林,瞧見其中情形,不由勒馬靜觀。林中四位男子正在圍攻一位少女,五人皆是苗人裝扮,腰間懸掛著許多大小不一的黑色陶罐。
那四位苗族男子麵色陰沉,使用的是常見的長刀,而苗族少女使用的是短的單手勾刀,神色憤恨而慌張。那四人出手狠辣無情,長刀上的冷光觸目驚心,毫無憐香惜玉之心。苗族少女麵對四人的圍攻,雖心中惶急,但出手幹淨利落,勉強抵住四把殺戮的長刀。
四人發覺兩人現身,臉色微變,似不願多耗時間,出刀更加迅猛,其中一人微一退身,取下身上的一個陶罐,拔開塞子,圓口對準少女。突然,一陣細微的“嗡嗡”聲傳出,那個黑色的圓口好似凶魔惡鬼的出口。
那人桀桀笑道:“臭丫頭還不乖乖就範,就讓你嚐嚐金線蠱的厲害!”那人說話大聲,想必是故意讓張元宗兩人聽見,隻見那苗族少女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她咬咬牙,一邊揮刀抵擋三把長刀,一邊喘息罵道:“你們紅苗人,真是卑鄙無恥,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你們回去!”
那人冷笑道:“本來還想讓你活著,現在看來隻能帶著你的屍首回去交差。”說話間他手中黑色的陶罐飛出了一隻金色的小蟲,綠豆大小,發出嘶嘶的怪響,撲向人群中。那少女瞧見臉色又是一白,眼中露出絕望的神色,手中勾刀更透著幾分潑命之氣。
金線蠱直撲少女的麵門而去,少女抿嘴咬牙,趁圍攻的三人避退之際,手握**向金線蠱劈斬而下。突然傳出“錚”的聲音,勾刀一斷為二,斷刀即時傳來大力,少女右手一陣震顫,連連後退不止。
將多種毒蟲,一起放在密封起來的甕缸中,讓它們自相殘殺,最後活下來的毒蟲顏色形態都會發生變化,再用人血喂養,則會同主人心意相通,供其驅策,這是常見的蠱蟲。然而天地間還存在一些罕見的天生靈蠱,它們往往神異非常,靈性十足。
金線蠱就是一種天生靈蠱,紅苗費盡周折方才得到,它無畏刀劍,切金斷玉,好似具有金剛不壞之身,任何兵刃它都能一擊必斷,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它前進。它輕易地擊斷了少女的勾刀,隻要再靠近少女,咬噬肌膚,進入體內,那少女必定中毒而亡。
好在金線蠱並不像六翅蠱那般擅長速度,少女左右騰挪,險險避過,但是紅苗男子豈會放過這個機會,少女沒了兵刃,豈能抵抗三把來勢洶洶的長刀。三人露出殘忍的笑意,並不立即殺了少女,而是將她困住,讓其躲不開金線蠱。
少女亡魂大冒,光潔的額頭上盡是冷汗,金線蠱好似頗為歡愉,叫囂著直奔向少女臉頰。少女心神恍惚,隻覺一道金色的影子撲向自己,忍不住閉上眼睛,引頸待戮。紅苗男子爆發出刺耳的笑聲,彷如將見一場精彩的盛宴。
就在此刻,一道劍氣夭矯襲來,當頭將金線蠱擊飛,那金線蠱頓時發出一絲哀鳴,停在遠處不敢靠近。四位紅苗男子臉色大變,紛紛望向不遠處的兩人,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金線蠱號稱無堅不摧,竟被一道劍氣擊飛。
張元宗何嚐不是心生訝異,一個綠豆大小的蟲子竟然能在龍門劍氣之下絲毫未傷。他曾聽聞苗族蠱蟲神異非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苗族少女發現自己並未受到金線蠱的攻擊,睜眼瞧見情形,不由回頭望向張元宗兩人。
紅苗男子何曾見過龍門劍氣這種武功,見金線蠱都被擊退,心下駭然不已。放蠱的男子,戒備道:“我們紅苗辦事,還請閣下不要插手。”苗族少女醒悟過來,連忙叫道:“公子救命!他們是壞人!”
張元宗淡然一笑,策馬來到近前,望著幾位紅苗男子道:“你們離去吧,這姑娘的命,我留下了。”幾人聞言臉色又是一變,放蠱男子惡聲道:“我們紅苗不是尋常人能夠惹得起的,還請閣下少管閑事。”
張元宗也不多言,虛空一按,四道劍氣分別射向四位男子。幾人大驚失色,慌忙揮舞長刀向轉瞬及至的劍氣劈去,緊接著“錚”聲連連響起,四把長刀全部折斷,幾人不由驚呆了。張元宗溫和道:“你們現在可願離去?”
四人俱是一臉畏懼,這個人要殺自己隻怕同喝水一般容易,早生了退去之心。也不見那放蠱男子有何動作,遠處的金線蠱忽然飛近鑽進黑色的陶罐,然後男子對著少女惡狠狠道:“算你走運!下次最好別讓我們碰上!”言畢,帶著幾人片刻間匆匆消失在樹林盡頭。
苗族少女深籲了一口氣,後怕地拍拍胸脯,好一會兒心情才平複下來。她正值豆蔻年華,又生得嬌俏可愛,笑起來一派天真,很是招人喜歡。她望著張元宗,睜大水汪汪的大眼睛,綻放了一個清澈笑容,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張元宗頷首道:“姑娘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苗族少女撇撇嘴道:“難道救我的命隻是一樁小事啊。”張元宗輕笑道:“是我出言不當,還請姑娘見諒。”苗族少女道:“我叫誇葉若兮,你叫我若兮好了。”張元宗神色淡然,一笑置之。
少女嘟嘴道:“你不想問我他們為什麽殺我嗎?”她也不等張元宗回應,又接著道:“我阿爸是白苗的族長,也是這一屆的苗王。苗王七年一屆,眼見著七年將至,紅苗那些壞蛋就想抓了我,威脅阿爸放棄參選下一屆苗王。真是壞透了,還好有公子相救。”
張元宗微微驚訝於少女竟是苗王之女。他微一思量,道:“原來姑娘是苗王之女,失敬失敬。”少女不滿道:“不是讓你叫我若兮嘛,幹嘛還姑娘姑娘的,聽著你們漢人說話別扭死了。”張元宗笑道:“好的,若兮。”
誇葉若兮笑嘻嘻道:“你們和我一同回家吧,我一定讓阿爸好好招待你們。”張元宗眸光微動道:“我們現在要去會一個朋友,過幾天我一定去拜訪苗王。”誇葉若兮不由露出失望之色,轉瞬間又笑道:“好,我可等著你呢。”
張元宗淺笑道:“到時候若我有求於苗王,還請若兮能夠為我美言幾句。”誇葉若兮抬頭答應道:“沒問題,你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一定讓阿爸幫你。”張元宗微笑道:“那我先謝謝若兮了。”少女滿不在乎道:“別客氣了。”
張元宗問道:“我們要去元陽道,若是順路,我們就一道如何?”誇葉若兮點頭道:“原來你們要去元陽道啊,我們白苗在鍾山道,順路順路。”三人稍事休息,然後誇葉若兮與秋水音同乘一馬,開始上路。
途中,少女問道:“我還不知道公子你叫什麽呢?”張元宗微笑道:“張元宗。”少女道:“哦,那我以後叫你元宗哥哥了。那姐姐你呢?”秋水音溫柔道:“秋水音。”少女眨巴眨巴眼睛問道:“秋姐姐,你是元宗哥哥的戀人麽?”
頓時秋水音身子一緊,紅雲浮上臉頰,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張元宗頓覺尷尬,連忙解釋道:“若兮,別胡說,秋姑娘是我朋友的師妹,她是來接我的。”誇葉若兮歡呼道:“太好了,還擔心若秋姐姐是你的戀人,我就完全沒了機會。還好還好,今後元宗哥哥就是我的了。”
張元宗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佯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什麽,也不嫌害臊。”少女疑惑道:“這有什麽害臊不害臊的,我喜歡元宗哥哥啊。”張元宗不敢再接話,生怕她再說出些什麽,苗族女子果然與漢人女子不同。
不日便來到元陽道地界,張元宗欲再送少女一程,誇葉若兮隱約知道他前來南疆隻怕有急事,遂聲稱元陽道有熟人,便推托拒絕了。張元宗也不強求,她阿爸身為苗王,勢力不可能隻盤踞在鍾山。最後,誇葉若兮再三叮囑得閑去瞧她,然後依依不舍地去了。
南疆多山,少平坦遼闊的地域,十三苗大半的苗寨都是依山而建,花、蘇兩家遠遁南疆時,建址也隻能選擇群山某處。當張元宗和秋水音風塵仆仆趕到花家所在地時,還是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驚奇。
這一處山勢較為平緩,但山勢一直伸到雲鎖霧橫之中,山腳處屋舍延綿,樓宇亭台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建築多用竹木、烏瓦,青灰基石較高,房屋寬闊樸素,倒真看不出四大世家的威赫,好像是聚集的民居。
由於南疆降水多,空氣潮濕,山間多霧,花家薄霧繚繞,烏簷飛出,頓覺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覺。隱約可以望見花家後方山上種植了大片的藥材,一眼望不到頭,空氣中還飄散著藥材的清芳。
因敗血之亂,花家元氣大傷,人丁十去其七,剩下的三成又多是老弱婦孺,雖然武學昌盛不在,但好在醫術一道不減其勢。經過十幾年的韜光養晦,花家醫館又開始遍布天下,花家子弟也開始在江湖上行走。
雖然武林人士還是會偶爾想起當年的禍亂,但是花家醫術稱絕天下,又一向以仁心仁術著稱,逐漸江湖人也不去為難。年輕一輩業已長大成人,家業也越做越大,花家漸漸恢複了元氣,一直占據著四大世家的席位。
張元宗與守門子弟通報了姓名,待那人離去不久之後,一道嬌媚而清亮的聲音傳來道:“張公子,未眠總算把你給盼來了。”話音方落,一位身著粉色襦裙的曼妙女子,步履急急迎到門外,好似一朵桃花飄了過來。
一眼望去隻覺世間所有的柔媚和豔麗都匯聚在她的身上,眸眼妖嬈勾人,身材玲瓏浮凸,一笑若是山花層層綻放,一瞥若是秋水微漾起波。她在門口駐步含笑望著張元宗,神情裏醞釀著訴說不清的情緒,來人正是花家的繼承人花未眠。
秋水音和花家子弟見花未眠這番情形,不由暗暗好奇地打量著兩人。張元宗淡笑道:“未眠姑娘,別來無恙。”花未眠露出一副顧影自憐的模樣,蹙眉道:“未眠對公子茶飯不思,過得一點都不好。”見旁人露出古怪的神色,張元宗頓覺幾分窘迫。
花未眠眸光一掃一旁的婉約女子,神色變幻,調笑道:“哎喲,張公子桃花旺盛,身邊又換美人了啊,那巫姑娘呢?”張元宗不由單手扶額,解釋道:“姑娘誤會了,這位秋姑娘乃是莫兄的同門。”
花未眠狡黠一笑,忽露恍然大悟的神色,佯裝自責道:“瞧我竟將貴客攔在門外說話,真是太失禮了。張公子,秋姑娘,可千萬不要同我這山野鄉人一般見識。”然後她帶著兩人進了花家,留下幾個花家子弟嘀嘀咕咕。
隻有身臨花家,方才覺得它並不像表麵上那麽普通,裏麵布局精巧雅致,遍植奇花異草,屋宇交相呼應,阡陌紫風,一石一木,都不露痕跡地融合在一起,整個花家仿佛是一副水墨畫卷,山色空濛,水光瀲灩,濃淡相宜。
待張元宗稍稍適應,不再對花未眠的溫言軟語感到不適。花未眠見他活脫脫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心中不由微覺喪氣,遂同秋水音閑談起來。秋水音性子溫婉恬靜,與花未眠那是秋葉同夏花的分別,一路上盡是花未眠說個不休。
三人來到正堂坐下,自有仆人上了茶水,飲茶方畢,花未眠含情脈脈道:“時至此刻,也未想到你會來看我。”張元宗淺笑道:“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特來請姑娘幫忙的。”花未眠秋波一蕩,道:“哦?張公子直言無妨。”
張元宗開門見山道:“你可曾聽聞過吞靈蠱?”花未眠又驚又疑,蹙眉沉思,搖頭道:“我從未聽聞過吞靈蠱之名,聽起名字應該是一種蠱蟲,你打聽它做什麽?”張元宗微覺失望,道:“我要用它救人,你都不曾聽聞,看來隻有向苗人打聽了。”
花未眠也不仔細詳問,微一思量道:“你也不必著急,我不知道並不代表沒人知道,你們這就隨我去見我爺爺,他或許知道。”張元宗眸子一亮,花未眠的爺爺花子窮乃是花家現任掌門,知識淵博,也許能夠得到些許消息。
然而花未眠欲言又止,擔憂道:“我爺爺性子有些固執,到時候你多擔待些。”張元宗心中雪亮,這些老前輩活到現在誰沒有一些古怪脾氣,遂佯作正色道:“在下有求於人,豈敢放肆。”
恰在這時,一位守門的花家子弟走進堂來,施禮道:“小姐,那人又來了,我們放不放他進來?”花未眠身形一頓,瞅了張元宗幾眼,眸光一動,道:“請他進來吧。”花家子弟微露訝異之色,然後低眉道:“是。”
對於花未眠投來的視線,張元宗微覺納悶,心中按捺不語。過了好一會兒,堂外進來兩人,一人是方才的花家子弟,另一人卻是一位三十許的白衣男子,麵容俊朗,眼角有幾絲細紋,覺得他一分儒雅,兩分沉鬱,三分滄桑,四分清冽。
張元宗隻覺此人幾分熟稔,突心中一動,站起身來,脫口而出道:“莫兄?!”那青年男子目露奇彩,又驚又喜道:“張兄,我竟不知你已經來了南疆。”張元宗淡然一笑道:“我也是方才到了此處,沒曾想須臾間就得見莫兄。”
這位青年男子正是幾月前,半途從武聖殿比鬥離去的莫憶,雪鴻的弟子,青雪的主人。由於莫憶一向不以真麵目示人,同張元宗一行也是遮住了大半的麵容,若不是張元宗心思通透,隻怕也不能第一時間認出他。
一旁的秋水音款款起身,移步到近前,輕聲喚道:“師兄。”莫憶微微頷首,神情中多了幾分暖意,回應道:“一路有勞師妹了。”秋水音溫婉一笑,並不多言,靜若徐徐開放的山野百合。
花未眠望著莫憶似笑非笑,轉首對著張元宗道:“張公子這一聲‘莫兄’隻怕不妥。”莫憶聞言臉色一變,目光在張元宗的臉上閃過幾眼,而本尊依舊是安之若素,忽聽張元宗淡然道:“蘭草具有色清、氣清、神清、韻清的氣質,蘇家人俱有蘭草風骨,人人愛蘭,更有先賢從賞蘭中自創‘折蘭劍法’,蘇家因此而崛起為四大世家之一。”
堂中幾人神色微變,張元宗恍若未見,接著道:“十年前,蘇家大公子忽然不知所蹤,江湖中人多半認為是死了。那日遊龍鎮望江樓中見莫兄氣質非凡,向那掌櫃要了一盆蘭草,我心中已有懷疑,後來試探幾回,更堅定了心中所想。”
莫憶驚色稍緩,歎息道:“張兄,智如淵海,我真是既驚且佩。”他稍整顏色,道:“我的確是蘇家人,單名一個航字。往事不堪回首,我浪蕩江湖,若是行屍走肉,有幸得遇家師點醒了我,並為我取名莫憶,並不是我存心隱瞞,還請張兄不要怪罪。”
張元宗搖頭一笑道:“無論你叫蘇航,還是莫憶,你就是你。我與你乃是君子之交,何必在乎這些小節。”莫憶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有些激動道:“能與張兄相交,我一生也算是無憾了。”秋水音見莫憶釋懷,不由露出一絲喜色。
花未眠撫掌笑道:“恭喜兩位坦誠相見,未眠也頗為歡喜。”突然她話鋒一轉,道:“不知蘇兄可是真的無憾了?”莫憶,也即是蘇航,眸子一沉,濃烈的悲傷和微弱的希翼交織在一起,激動的情緒蕩然無存。
張元宗心生不解,在一旁靜觀其事。蘇航顫抖道:“青禾真的不在了嗎?”聲音裏充滿了懷疑、痛苦、奢望、悔恨諸般情緒,哪裏還是那個冷峻沉穩的男子。花未眠神色一黯,斬釘截鐵道:“青禾姐姐,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蘇航渾身的清冽之氣逸散,情緒卻不見劇烈的變化,想必是這種答案聽得多了。半晌,他又遲疑道:“她會不會藏起來不見我?”花未眠逼視蘇航道:“若青禾姐姐還活著,她豈會不見你。”這句話瞬間擊潰了蘇航所有的期翼,她若活著,豈會不見。
張元宗和秋水音俱是擔憂地望著蘇航,一言不發。堂中頓時失了人聲,變得寂靜而沉凝,讓人頗感不適。過了片刻,蘇航緩過神來,強笑道:“倒讓張兄看了笑話。”張元宗平靜道:“誰沒些鬱結的過往,莫兄還是看開些。”
蘇航輕歎一聲,道:“本想十年的時間能夠撫平一切,誰知真要麵對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根本放不下。張兄,你可還記得那日武聖殿中,我收到的那封信?”張元宗猜測道:“難道信中有什麽不妥?”
蘇航目光斜仰,另道:“敗血之亂後,花蘇兩家勢同水火,然而我卻與花家女兒花青禾相戀,這段感情必定不容於兩家。奈何我與青禾用情太深,遂相約私奔,逃至巫水,終被兩家派人追上。”
“巫水畔,兩家誓要捉拿我們回去,卻又不免刀劍相向。我與青禾罔顧生死,不願分開,見兩家傷亡慘重,我們深知罪孽深重,遂相約殉情,跳進巫水。最後我被救了起來,而青禾再無蹤跡。”
“後來我被囚禁家中,日夜有人看守,半年之後,我逃出了蘇家,也未尋到青禾的生息。此後我才認命青禾已無生理,於是渾渾噩噩,潦倒顛沛,然後跟隨師父長達十年。誰知那封信卻告訴我青禾還活著,目前看來是空歡喜一場。”
幾人聞言,心中沉重,生離死別世人能看透的又有幾人。張元宗此時心中了然,那封信多半是出於魚蓮心的計謀,為的是騙走他這位高手。他不願將真相告知蘇航,生怕他因此生出怨恨之心。
蘇航從袖中取出那封信,盯著它怔怔出神了半晌,然後他輕輕揚其在半空,雙眼乍然閉合,一掌決然擊出,那封信頓時化為碎片,灑落一地,他慘然一笑道:“看來這是老太爺給我開的玩笑。”
張元宗的雙眼空落落無邊無際,然正色道:“若鬼魂之說為真,青禾姑娘絕不願見你孤苦,你若放不開,死者必定難安。若鬼魂之說為假,青禾姑娘已經化為塵土,無念無心,你的悲喜,她感受不到,你若死了,也會化為塵土,一切成空。生者有生者的生,死者有死者的死,你若再放不下,生死都難安。”
蘇航乍然睜開雙眼,暢懷一笑,鬱氣消了大半,也不與張元宗客套,徑直道:“我當年意氣,已有十年未見家人,今日必要回家一趟。張兄,來日我再來相會。”他轉向花未眠道:“希望日後花家不要視我為仇敵才好。”
花未眠眸子一亮,道:“今日不同往日,我們兩家沒必要老死不相往來,蘇大公子以為如何?”蘇航聞言露出激賞之意,道:“花蘇兩家早該冰釋前嫌了。”遙遙相對的兩人,一人是花家的少掌門,巾幗不讓須眉,一人是蘇家大公子,重回蘇家,今日所言已成盟約。
稍後,蘇航和秋水音聯袂而去,餘下張元宗和花未眠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