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遺鶴說事 靈韻守心
清鶴側身淡笑,以目示意,引三人徐徐入觀。闊別一載,少年身軀寬厚高壯了許多,他本就因累年修道而顯得少年老成,此時更不見半點稚氣。於昆侖山相逢故人,少年道士乍然起伏的心緒須臾複又歸於平靜。
道觀雖小,一覽無餘,卻似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道殿、書齋、居室皆有。道殿簡陋樸素,堂上奉祀的並非道家傳統的三清四禦,而是一幅“道”字。進入殿中的那一刹那,張元宗便被這幅道字所吸引,他默默靜立在“道”字旁,恍覺一個人影躍然於紙上,不知不覺入了神。
清鶴見狀神色如常,兀自為幾人奉上粗茶後,安靜落座垂目自飲。楚青岩好奇師兄為何會對一幅字如此感興趣,於是起身湊近一同觀看,恍然間一絲玄妙的感覺從紙上流瀉而出,引得眉竅一顫。他凝神辨識那絲妙意,飄飄渺渺,終是一無所得。
他目不轉睛盯著“道”字半晌,想要瞧出個子醜寅卯來,然越是想要一探究竟,越是如鏡花水月,緊攥不可得。他最後百無聊賴地搖搖頭,暗中腹議山野道觀不奉祖師、神祇,有故作高深之嫌。
他瞥見師兄若有所思,好奇心乍然又被勾了起來,詢問道:“師兄,你瞧出什麽來了?”張元宗回神看了他一眼,神秘道:“這字可不簡單。”楚青岩欲要深問,然而張元宗卻轉身尋了座位坐下,他也隻好噤聲入座。
幾人茶過一巡,清鶴始才開口道:“能在昆侖山見到張公子,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楚青岩聽他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臉上不掩古怪之色,卻聽張元宗微笑道:“我也沒想到會在昆侖山遇到道長。”
清鶴豈不知其言外之意,自己本被昆侖謝東來所迫,不得已才拋下清秋觀,卻又居於昆侖山,這是個什麽道理。他稍稍一頓道:“修道之人,有一瓦遮頭,有一被蓋身,便是自在,不拘在什麽地方。”
張元宗洞察他故作不解,想是不願詳說,也就知情識趣,不去刨根問底,另道:“我們方才去了玉虛宮,然昆侖空無一人,你可知他們去了何處?”清鶴眉頭微沉道:“貧道料想張公子履及昆侖必是為了兩派爭鬥之事,可是你們來遲一步,昆侖舉派去了西海。”
張元宗想清鶴居於昆侖山,不至於對昆侖派閉塞視聽,又道:“昆侖、天山兩派素有嫌隙,但也相安無事多年,為何此次竟到了兵戈相見的地步?甚至令昆侖傾巢而出?”清鶴忽地沉默不語,頃刻方道:“據說昆侖掌門獨子慘死於天山劍法之下。”
三人聞言頓時一驚,楚青岩喃喃道:“殺子之仇,這如何能夠化解,天山若不付出慘痛的代價,昆侖豈會善罷甘休?”掌門幾乎等同於門派,能夠支配派內所有力量,天山絕人香火,難怪昆侖會擺出破釜沉舟的姿態。
張元宗疑惑道:“能殺得了玄璣真人之子,凶手必定是個高手,那麽此人在天山絕非無名無姓,這樣的人怎會如此不知輕重?或許死在天山劍法之下,並不代表死在天山派的手中,其中可有隱情?”
清鶴忽道:“張公子可知真人之子死在什麽劍法之下?”張元宗搖頭道:“還請道長直言。”清鶴一字一頓道:“引劍術。”張元宗三人又是一怔,引劍術是天山失傳絕學,在雲家時由張元宗親自交還給了天山。
清鶴緩緩道:“引劍術是天山獨門絕學,失而複得這一年內,也隻在江湖上施展過三五回。真人之子死於引劍術,是個人皆會認為真凶十有八九就是天山中人。唉,若是死了普通弟子也就罷了,偏偏死的是掌門之子。”
張元宗問道:“難道其中還有什麽隱情?”清鶴淡淡道:“倒也不是什麽隱情。昆侖出家入道不同於峨眉,講究滅情絕欲,除了掌門真人需要太上忘情,門中弟子皆可婚配。玄璣真人的妻子難產而亡,其子出生不到三月,他以鰥夫之身接任了掌門之位,所以說這個孩子對他來說相當特殊。這一回不僅玄璣真人盛怒,而且昆侖舉派皆誓與天山不死不休。”
不難想象,因幼時喪母,這對掌門父子之間必定存在深厚的感情。天山殺了昆侖掌門之子,的確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為子報仇是私情,抵抗蓬萊是大義,可是誰敢坦言自己能夠取大義而舍私情?
張元宗知曉此事的為難之處,暗自歎了一口氣,又道:“昆侖要攻打天山,怎得去了西海?”清鶴解釋道:“昆侖初時揚言隻要天山交出凶手,兩派便能避免你死我亡的局麵,可是天山矢口否認。兩派都是名門正派,總不能行那暗中襲殺的勾當,於是約戰於西海翡翠島,直至一派隕落。”
張元宗皺眉道:“兩派這一戰之後,一派敗亡,另一派也必定元氣大傷。峨眉業已敗落,眼見著又要衰敗兩派,五大派就隻剩囚龍寺和武夷宮,而四大世家除卻雲家名實相副,其餘三家哪還能左右江湖。這正道武林還有什麽希望!”
中土武林確實人才鼎盛,可門派才是傳承的根基,一旦一個個門派衰敗,才俊們就如無根之萍,隨風而散。然時不我待,蓬萊的黑手很快便會落下,若這時昆侖、天山再消耗殆亡,正是為蓬萊自清了障礙。
天山派施展引劍術殺害昆侖掌門之子,如此高調無忌,實在是大違常理,難不成還是天山主動引起紛爭?兩派俱是西域大派,誰也取代不了誰,不會輕易真刀實槍大幹一場,否則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誰也討不了好去。
引劍術……引劍術……,張元宗心中不住默念,往往事情越簡單破綻越少,若是此事有什麽轉機,隻怕要落在引劍術上。他腦海中各種念頭紛紛湧出,引劍術、清鶴、清秋觀、歸墟、昆侖、玄璣諸如此類,如一團亂麻交織在一起。
仿佛黑暗中忽然見到一絲光明,張元宗開口道:“青岩,你可還記得師門中關於‘天元道劍’的記載?”楚青岩不解師兄為何問起這個,下意識答道:“天元道劍並非是一套劍法,而是一種辨劍識劍之術,精通天元道劍者,天下任何一套劍法,隻要瞧上那麽一眼,便能手到擒來,得個中三昧,可謂是劍客夢寐以求的秘術。”
張元宗淡笑道:“你有所不知,清鶴道長就是清秋觀唯一的傳人。”楚青岩驚訝道:“我一直遺憾本門隻有記載,無緣得見真本秘笈,不知天元道劍是否真如記載中那般厲害,今日正好向小道長求證一二。”
清鶴倏然臉色慘白,兀自沉默不語,張元宗洞悉人心,心中已然有了所得。他對著清鶴淡淡道:“若是有一精通天元道劍之人,暗中瞧過幾次天山派施展引劍術,然後殺了玄璣真人之子,嫁禍給天山。道長,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
天元道劍傳自蓬萊,歸墟當年憑之縱橫天下,成為江湖第一人。後來清秋觀能夠參悟天元道劍的弟子匱乏,導致曾經的道家領袖已然煙消雲散。若說天山派真要同昆侖撕破臉皮,實在是沒有道理,那麽依據如今的江湖形勢,不能不考慮是否有人挑撥離間。
張元宗篤定清鶴並非普通的小道士,他一定知曉什麽內情,故意拋出天元道劍,不過是投石問路。清鶴臉上神情變化莫測,他對此事並未多做他想。此事經張元宗挑出另一種可能性,心中越想越難寧靜。
張元宗意指蓬萊作梗,然而清鶴卻想差了,以為他洞察出什麽蛛絲馬跡。他猶豫不決道:“不瞞張公子,昆侖派早已知曉貧道居於昆侖山。”張元宗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昆侖派絕不會允許不知根底的人留在昆侖山,隻是問道:“那天元道劍?”
清鶴身子微僵,啟齒道:“昆侖沒有向貧道索要天元道劍。”張元宗頓時心生疑惑,那時謝東來完全不顧正道人士的身份,也要逼迫清鶴交出天元道劍,如今他羊入虎口,卻能幸免於難,這還真是一件怪事。
張元宗默然望著他,靜待下文,清鶴斟酌半晌,最後為難道:“玄璣真人乃是家父。”三人聞言登時驚怔當場,張元宗沒想到他的投石問路竟牽扯出這樣一個驚天之秘,於是問道:“那被殺之人是誰?”
清鶴輕歎道:“那是我在昆侖派的替身,我自小便生活在昆侖山外,除了家父無人知曉我的真實身份,後來機緣巧合,被師兄帶上了清秋觀。如今有昆侖掌門之令,昆侖中人自然不會為難於我。”
楚青岩皺眉道:“既然死的不是掌門之子,那麽約戰天山是否太過小題大做,我看這玄璣真人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他當著清鶴的麵直言不諱,毫不顧忌情麵,清鶴唯有苦笑道:“昆侖的決定非我所能左右,再者說我隻是一名清秋觀的弟子。”
思及此事的主導者,張元宗方才並未將昆侖考慮在內,拋開蓬萊的因素不談,天山坐實罪名的可能性更大。如今得知個中驚人內情,楚青岩所言不無道理,昆侖在此事上更像一個推動者,這幕後黑手與玄璣真人看來是脫不了幹係,那麽關鍵是誰殺了清鶴的替身?
張元宗問道:“道長確定沒有第二個人得到天元道劍嗎?”清鶴篤定道:“天元道劍一直在貧道手中。”張元宗又道:“會不會有人暗中得了它?”清鶴堅定道:“所有人皆錯誤認為天元道劍是一本秘笈,其實不然。”
他側首抬頭,三人皆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堂上那幅“道”字,隻聽他緩緩道:“張公子應該也瞧出了端倪,這就是天元道劍。”楚青岩豁然站起身來,震驚地再次走近那幅“道”字,定定看了半晌,呆呆道:“這就是天元道劍?我怎麽什麽都瞧不出來,這算哪門子的秘術。”
張元宗責備道:“青岩,天元道劍是清秋觀不傳之秘,別失了分寸。”楚青岩訕訕地回到座位上,清鶴不以為意道:“張公子言重了,這天元道劍極難參透,師兄他大半生也就得了些皮毛,所以就算有人得到了它,也無濟於事。”
楚青岩嘖嘖稱奇道:“從一個字悟出天元道劍,的確是難上加難,那麽清秋觀豈不總是入寶山而空回?”清鶴淡淡道:“其實告知諸位也無妨,參悟天元道劍的秘訣在於悟道,隻要道境有成,自然能悟出一二。”
張元宗心思百轉,若是清鶴所言屬實,那麽殺害清鶴替身之人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修習引劍術的天山中人,一是蓬萊精通天元道劍之人,甚至很可能是以別的身份潛伏在中土的蓬萊人。再三思慮,玄璣真人行事有異,將會是這件事的一個突破口。
諸人沉默片刻,張元宗又鄭重道:“眼前還有一件要緊事需要同道長商榷。”清鶴不解道:“張公子但說無妨。”張元宗凝重道:“道長隨時有性命之憂,決不能再居昆侖,此行需要同我們一道走。”隨後他便把蓬萊天選讖言告知了清鶴,“清秋遺鶴”所指便是他。
清鶴臉露驚愕之色,隨即而逝,似是將生死置之度外,另問道:“張公子可查出殺害我師兄的凶手?”張元宗目光一凝,歎道:“凶手就是蓬萊。他們當時之所以放過你,正是因為你是天命之選。如今他們無需擔心血液凝固,自然會隨時取你性命。”
清鶴欲言又止,最後道:“貧道同諸位一道去西海。”張元宗點頭道:“如此甚好,我們最好即刻出發。”清鶴起身去收拾行囊,攜帶的主要還是道家典籍,最後他取下堂上那幅“道”字,卷好裝在錦袋中,頗為細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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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先生躺在玉虛宮的玉頂上,右手攥著一個碧綠的玉壺,昆侖的藏酒別有一番風味。日光暖暖地撲在他的身上,昆侖山草木的氣息混著酒香一直繚繞在鼻端,深吸一口,隻覺渾身舒泰。他醉醺醺半闔雙眼,目光漫無目的地遊離,安靜地享受著大好時光。
對於人去樓空的昆侖,他沒有心思尋覓探幽,就算是藏書藏寶豐富的玉虛宮,他貌似也不屑一顧,隻是喜歡這玉頂上的風景。玉虛宮之上是昆侖山第三階層城,下層是懸崖峭壁,往上三分之二的區域覆滿皚皚白雪,經年不化,昆侖之巔更在白雲之上。
他的目光微微一頓,聚目細細打量,隻見一個暗影從雪峰中飛出,在空中滑翔盤旋,依稀屬於雕類,由於距離太遠,看不真切。那雕忽然收翅下墜,直向玉頂俯衝而至,距離玉頂七八丈左右,它陡然伸展翅膀,減緩下降的速度,落下好大一片陰影,翼展竟有丈餘長。
這雕整體呈暗赤褐色,羽端金黃,鋼筋鐵骨,生得頗為神駿雄健,鳥目碧綠懾人,鳥喙、雙爪鋒利無比,好一隻凶態畢露的碧眼金雕!申先生脫口讚道:“好大的家夥!”似是完全沒有被捕食的覺悟。
這金雕來勢迅猛至極,徑直向獵物抓去,利爪虛握,勾勾淩厲,能塞進人的整個頭顱,非是尋常高手所能抵擋。因碧眼金雕強勢逼近,掛起一陣腥熱的狂風,吹得申先生衣發俱亂。雕影遮天蔽日覆壓,猶如一場噩夢。
申先生依舊斜躺著玉瓦上,隻是隨意握住身旁的劍柄,劍出如龍,倏然向上撩起,斬向那隻猛禽。劍芒熾烈,虛空傳出異響,那金雕久居昆侖,做了這昆侖派的鄰居,頗通靈性,竟識得這一劍的厲害,雙翅猛振,扶搖而上,竟躲過了這一劍的虐殺。
申先生自言自語道:“看這金雕的架勢,慣常獵捕人類,若是尋常人家,遇到這等惡禽,豈不是要一命嗚呼,昆侖為何要坐視這凶物逍遙法外?”那金雕見一擊不中,便知這人不好相與,遂棄了這獵物,繼續在高空盤旋,另到他處搜尋新的獵物。
申先生喃喃道:“今日我就替天行道一回,除了你這禍害。”金雕翔於高空,自然無法捕殺,但它的老巢似乎就在這雪峰之上,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隻要在它老巢處守株待兔,自有機會結果了它。
申先生一手握劍,一手提酒,從玉虛頂上飄然飛下,腳尖輕點樹枝、屋頂,如閃電一般穿過山穀,掠至層城下。他抬頭仰望險絕的峭壁,張口猛灌一氣,然後打了一個酒嗝,繼而猛然提氣沿著峭壁向上飛去。
峭壁上百丈之高,越是往上,速度越是放緩,但他整個身影卻好似黏在峭壁上,類似於江湖中壁虎遊牆一類的輕身功夫,但高明之處不可同日而語。中途遇到凸石或老樹,他還可借力提升速度。費了好一會兒功夫,他才攀上層城下方的懸崖,進入雪峰地帶。
雪冷風寒,凜冽刺骨,他舉壺又飲了一口酒,然後開始尋找碧眼金雕的老巢。雪峰積雪深厚,不知雪下藏著何等的危險。他雙腳踩在雪地上,卻不留下一絲痕跡。過了半個時辰,尋到一處巨大的洞穴,洞口散落雕羽,想必此處就是那金雕的老巢。
申先生夷然不懼,施施然踏進洞穴,甚至生出幾分閑情逸致,打算欣賞一番凶禽的住處。洞穴一眼望不到頭,甬道沾滿幹涸的血跡,再無其他雜物,想必這金雕也算愛幹淨,食完獵物後將剩餘盡皆扔在了旁處,掩在雪地之下,但這洞穴的氣味著實不好聞。
幽暗的甬道前方隱約閃過點點光亮,申先生心中生奇,於是加快腳步奔近,隻見前方豁然開朗,原來裏麵藏著一個更大的空間。洞壁上燃著一盞油燈,右下方赫然是一個極大的鳥巢,想必是金雕的休憩之所。
申先生握劍走近鳥巢,裏麵幹燥整潔,空無一物。他環伺四周,借助微弱的火光,陡然發現洞穴左側建有一座囚牢。囚牢五麵俱是石壁,唯一對著鳥巢的一麵由幼兒手臂粗的鐵柱攔住,裏麵有簡單的生活用物。困在此牢的囚徒,日夜同碧眼金雕相對,隻怕不死也要瘋癲。
此刻囚牢角落裏正靜靜盤坐著一人,他似乎與這昏暗的囚室融為一體,若不仔細觀察,很容易忽視他的存在。他緩緩抬頭打量這位握劍提酒的來客,暗忖怎會有人來到此處,微驚道:“你是何人?”
待申先生適應洞中幽暗,凝目瞧清牢中那人的麵容。這個囚徒是位中年道士,相貌普通無奇,然而即便居於昏暗汙穢的囚牢,他渾身也散發著一股掩藏不住的潔淨氣韻,他的言語,他的目光,他的神態,都有一種寂靜的力量。
申先生心生好奇,不答反問道:“你又是何人?”中年道士淡淡道:“貧道裴靈韻。”申先生驚詫道:“你就是那個昆侖派的道士?”裴靈韻淡笑出塵,道:“閣下能知貧道微名,真是三生有幸。不知閣下是誰?為何會來到此處?”
申先生坦然答道:“鄙人姓申,本是來昆侖偷酒的,沒曾想昆侖竟是空蕩蕩的。誰知正就著昆侖盛景下酒,卻被一扁毛畜生當作口糧。一時氣憤不過,自然要找它算賬。”裴靈韻不覺莞爾,率真道:“敝派的酒雖然不錯,但是井中的水更好,先生也應該嚐一嚐。”
申先生最喜心懷坦蕩之人,於是笑道:“好個道士!我曾言昆侖隻有你有資格稱得上半個道士,如今想來,是我看低了你。”裴靈韻自慚道:“什麽道士不道士的,都是七情六欲一樣不落的尋常人。”即便他如此自謙,但他身上自有脫俗的風華,不見迂腐之氣。
申先生問道:“這是什麽鬼地方?你怎會困在此處?”裴靈韻苦笑道:“這是敝派最隱蔽的囚牢,想必先生已知昆侖約戰天山之事,這對兩派來說都是一場災難。貧道因反對掌門的命令,所以才被打入此牢。”
申先生目光微閃道:“你也承認都是尋常人,又怎能真得超然物外?話說因為天山一派的存在,昆侖一直不能在西域稱尊。如果此次借機削弱天山的勢力,昆侖就能坐擁西域,眺望中原,不也是好事一樁。”
裴靈韻搖頭道:“先生無需故意試探。貧道修道多年,也不知道什麽是道。曾經有一位清鶴道友告訴我,這世上無神無仙,修道非是為了羽化飛升,而是讓自己歸於寧靜,何必要絞盡腦汁去思玄探虛。這回約戰天山,人人情緒激奮,昆侖哪還有修道的樣子!”
“我們生的是血肉之軀,吃的是五穀雜糧,有的是七情六欲。不管修道多少年,生死和道義都是最應平靜相待的。掌門也罷,老輩也罷,都無權拿著弟子的性命去爭權奪勢,更何況天山又豈是易與之輩?”
申先生撫掌讚道:“說得好!那位叫清鶴的道士也說得好!”稱讚方罷,他又認真道:“我若救你出來,你準備如何去做?”裴靈韻陡然起身,清操厲冰雪,決然道:“話已徒然,那就用劍吧!”申先生灑然大笑道:“真是大大對我胃口,今後我們能成為朋友也說不定。”
這時洞外傳來振翅的響動,想來是碧眼金雕捕食歸來。裴靈韻臉色微變道:“這碧眼金雕是異種,渾身如銅牆鐵壁,隻是勉強被馴服,當作半個看牢之人,它極為桀驁凶殘,你要當心。”申先生握劍輕敲玉壺,神態輕鬆道:“等的就是它。”
金雕入洞乍然看到不速之客,盛怒之下一聲長鳴,刺得耳膜疼痛。洞中極為開闊,金雕忘了方才的忌憚,展開雙翼就向申先生橫掃,狂風頓時大作,它的羽毛堅硬似鐵,石質地麵被刮出一道深溝,與此同時,凶厲的鳥喙也啄向申先生的頭顱。若是被它擊中,非死即殘。
裴靈韻自然見過碧眼金雕的神勇,此時不由為申先生提心吊膽。申先生如江中一葉扁舟,身影起伏漂流,而那柄劍恰如撐船的竹篙,成為不畏波濤的關鍵。金雕雖然凶猛彪悍,卻還是被這柄劍壓得死死的。
裴靈韻驚愕地望著滿洞狂暴的劍氣和亂飛的殘羽,申先生好似化作昂藏巨人,金雕不過是隻小麻雀。金雕悲鳴不絕,遍布傷痕,終是清醒認識到自己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那人的氣勢和力量碾壓得它生出怯意,慌忙地想要逃出洞穴。
申先生怎會給予它逃走的機會,移形換影,堵住出口,欲要來個甕中捉鱉。他三下五去二,劍華彌漫整個洞穴,強勢得一塌糊塗,將碧眼金雕當場斬殺,驚得裴靈韻呆在當場,心弦久久震顫不息。
申先生也不多言,握著染血的長劍,對著囚牢的銅鎖連斬三劍方才破開,他舉壺飲下最後一口酒,然後他信手拋了長劍和玉壺,暢然道:“痛快!”裴靈韻被申先生的風範所折,心想若是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又何必要修道?
兩人從洞中走出,望著雄偉壯闊的昆侖山,胸襟也開闊了不少,瞧這雪峰純淨無瑕,不知掩蓋了所有的汙穢和罪孽。裴靈韻誠懇道:“大恩不言謝,此恩貧道記在心上。”申先生擺手道:“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裴靈韻稍稍思慮,又道:“貧道準備即刻前往西海,本來不該再勞煩先生,但貧道還想多問一句,不知先生能否再施以援手?”申先生沉默片刻,為難道:“我隻想做那逍遙人,不願為這些俗事所累。至於你的請求,容我再想想,若想通了我們自會在西海相見。”
瞧著裴靈韻微微有些失望,申先生灑然道:“你無需擔心自己勢單力薄,與你誌同道合之人也不是沒有,你若抓緊時間,或許還能追上張元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