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但願海波平
屋裡的光線有些昏暗,我又不敢開窗。秋風亦冷,戚都督的身體狀況明顯不適合再受涼,所以我就任由他暗著。
進了屋,戚都督在我的幫助下脫下大氅,裡面穿著一件老舊的軍隊制式將官服,一如他幾十年的軍齡那樣滄桑。
從人將我帶來的西洋參切片泡了茶,勾兌了些蜜餞之類的佐料,便端給了戚都督。老人家看著茶盞笑了笑,顫抖著手端了起來,顫抖著手端了起來,吹著喝了幾口。
我的內心宛如刀絞,當初聽華梅說戚都督身體不好,我忙著和西班牙人打打仗顧不上回來。後來準備回來了,一路上又三拖延兩耽擱。
雖然所做之事都是為了更好的應對接下來的戰事,但是僅從戚都督的角度來看,我這樣做是不是太不應該了?
我尋思著這個無法縷清的命題,不由的就有些發獃。戚都督喝了半晌茶,看似無神的眼神在我臉上掠過,卻帶起了面上再次浮現的笑容。
「啟藍。」戚都督低沉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我一個激靈,立即轉頭帶上笑容道:「什麼?您說!」
戚都督笑了笑,雙眼中透露出無比的慈祥和欣慰:「你能回來,老夫老懷甚慰。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各有自己的命數,你不要太難過了。」
我強笑道:「啟藍這次出海,學了一手精湛醫術。方才給前輩暗自把脈,脈象只是略顯虛浮,身體底子仍是好的。想必只要好生將養,旬月即可康復如初!」
戚都督哈哈笑了兩聲,引得他劇烈咳嗽起來。我連忙上去輕輕為他捶背,半晌他才回復了平靜。再抿了口水,方才緩緩說道:
「人上五十二不稱夭折,如今我六十有一,人生足矣。啟藍不必悲傷,且與我講講你出海之後的事情。」
我暗暗拭了拭眼淚,「哎」的應了一聲,便在他身邊坐下,講起了我出海之後的事情。
此時屋裡的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留給我們一個獨處的空間。期間回家探父的戚都督幼子戚興國進來添了兩回水,我也算是見了他第一面。
「當初我離開大明朝,立即去了東瀛。按照二叔祖的遺願,我在東瀛最具威勢的兩個大名之間權術制衡,最終維持了東瀛東西分裂的格局,這一役您想必是知道的。」
我給戚都督杯子里添著熱水,微笑著說。
「首輔在時常言:東夷之人心懷狹若、暴虐膽怯,其唯敬上位者而不恤貧下,其性也似虎狼。若使其恢復一統,於大明社稷極為不利。故啟藍此舉頗合首輔之一,不愧其後人之名。」
戚都督正色說完,輕輕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輕聲道:「不負所托!啟藍。」
我搖頭嘆道:「誰知如今東瀛再次寇邊朝鮮,其意指大明,路人皆知,唯獨朝堂之人不信其言,遲遲不肯發兵。」
戚都督眼睛里透出智慧的光芒,輕笑道:「如今東瀛分兩路而來,名為賭賽,實為競爭。其在國內無法打破僵局,便將戰火外引。如此局勢,對大明而言遠遠好過統一軍勢來襲啊!」
我同意他的觀點:「的確如此。敵人雙方旗鼓相當、彼此戒備甚深,正是給了我方用間餘地。只是若那小皇帝遲遲不發兵,只怕遷延日久,高麗一旦滅國,便沒有了助其復國的口實。」
戚都督捻須笑道:「啟藍多慮了。如今朝堂之上,黨爭確十分尖銳,但雙方均無超卓人物,不過烏雞互啄。小皇帝朱翊鈞色厲內荏,端的住一時,端不住一世,啟藍若是不放心,可有膽量親赴京師、說服小兒?」
我輕輕哼了一聲道:「都督有所不知,啟藍這次回來,雖談不上千軍萬馬,但亦有新式戰船近百艘。大明水軍暗弱,東瀛水軍亦不過爾爾。縱然明攻之又如何?啟藍既然敢回來,自然是有所依仗,只是.……看見那小兒嘴臉,我便想起奮鬥一生、卻含恨而終的二叔祖,心中痛恨罷了。」
戚都督點點頭:「啟藍我素知你的為人,知你所想。你且實話告訴於我,此次回來,到底有何意圖?」
說著又補充道:「我知你素有奇謀、腹隱甲兵,且有經天緯地制裁、匡扶宇宙之志。莫說你只是回來探望於我,你自己也必然不信的。」
說完,看著我不住微笑,一下子讓我想起了在廣寧府初見時的場景。
想到這裡,我定下決心,將自己的想法統統告訴戚都督。
「都督您可知道西班牙人圖謀進攻大明一事?」我低聲說道。
戚都督眉毛一挑,輕聲道:「化人(西班牙人)有志於我疆域久矣。昔日我在廣東任職,多有化人的傳教士遊走。其人以傳教為名,四處刺探我方情報,我已就此事專程上書皇帝,著其警惕外邦番僧,不想今日果有動靜了?」
「都督,啟藍此去西洋,乃與英國攜手,大破西班牙於英吉利海峽。沉其戰船不知千百,戮其水手不知巨萬。如今西班牙勢力已大不如前,且難再重振雄風。」我低聲說道。
「哦!」戚都督驚視著我:「啟藍在西洋竟做下如此的大事?快講於我聽。」
於是,我就將我在歐洲時如何與西班牙人結仇、如何與英國人接近,又是如何尋找盟友、拆散敵方,最終在打決戰中如何長短的一頓解釋,聽的戚都督不住點頭。
說到驚險之處,戚都督滿面驚容、不住嗟嘆,說到順暢之處,他又笑的像個孩子。
我忽然有一種錯覺,就像是在和自己年邁的父親交流。家中的老父親見遠出的遊子回家,叮嚀盤問著這些年的情況一般。
想到這裡,我心裡再次升起暖流,講事情更加細緻,也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感情和想法。
戚都督聽的更加認真,不時幫我分析得失。等我一路講到我和小彭斯串通、主動邀請他來進攻大明朝時,戚都督忽然沉默了。
良久,他才嘆聲道:「啟藍,你是沉痾必用猛葯,可是大明如今病入骨髓,只怕是經不起這樣的沉猛用藥啊!」
我微微搖頭,緩緩的道:「都督可知,大明朝還有多久的壽算?」
戚都督眼眉一挑,壓低聲音道:「啟藍孩兒又見到了你那高明的師父?他如何說的?」
我神秘的道:「我師父說,大明有三重火,明是火德,此為一重火;明天子姓朱,此為二重火;明乃日月,日為至陽,此為三重火。」
戚都督點頭,十分認可我的說法,五行學說在歷代頗受認可,因此對我接下來的話又信了三分。
「按照慣常,火生土,代火者當為土,此乃五德相生說。但三重火勢過猛,相生說已不足以承受,故師父認定,五德相剋,代火明者必為水!」
戚都督身軀前傾、湊近我追問道:「應在何方?」眼神里透出神光,他的心中其實有著自己的判斷,只是想聽聽我的答案。
我緊緊的盯著他的眼睛,輕聲回了四個字:「應在東北!」
聽到這四個字,戚都督彷彿一下子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癱坐回椅子里,定定的望著屋頂出神。
良久忽然問我:「你可知,努爾哈赤準備建國的國號為何?」
我再次答道:「大清!」
戚都督緊緊的閉上了眼睛,沙啞著聲音道:「大清者,三重水,恰好克制大明三重火!我在薊州之時曾與你說起,私心裡最擔心者正是這女真人,不想日後果然要應驗嗎?」
我點頭嘆道:「我師父他老人家所言之事例無不中,想必此事也是錯不了的。」
戚都督出了半晌神,忽然望著我道:「所以你是準備狠狠刺激大明,令其倍感壓力、繼而奮發作為?」
我站起身,從腳邊的行囊里抽出一張圖紙,輕輕鋪開在桌上。
這是一張英式蓋倫軍艦的圖紙,我指著上面繪製的船體講解道:「此船名為英式蓋倫,我此次回來便帶了十幾艘。」
戚都督極感興趣的站了起來,雙手撐著桌子,定定的看著圖紙上的戰船。
「此船以鐵木製作,極為堅韌,尋常小口徑炮火無法擊穿。每個時辰航行速度超過百里,單側裝備二百門火炮,其最輕量者,亦是我朝最大口徑火炮!且射程、火力均在我方火炮之上,若是千百艘同時開至,只怕我大明朝千裏海防,未必能支撐其轟擊!」
說著我用手掌重重砸在那圖紙上,壓低聲音道:「西洋散碎小國但凡奮發圖強,亦可靠著科技實力改天換命,何況我泱泱大明?故啟藍不怕背負罵名,只想藉此機會,敲醒那昏庸的小皇帝,重振我大明朝的雄風!」
我的解說讓戚都督緊緊的捏住了座椅的靠背。他明顯非常擔憂,或者說不敢置信。過了半晌,忽然問我道:「你帶回來的船里就有此船?走!帶我去看看!」
我皺了皺眉頭,戚都督的身體如此虛弱,怎麼能經得起海風的吹拂?不由的開口道:「都督,您且修養些日子,待您的身體康復再看不遲!」
戚都督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聲笑道:「孩子,我知道你是一心想著我。但我戚南塘自幼從軍,一生都撲在了大明朝的海防城防上。我曾言道,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難不成我只是說說而已嗎?」
看著老將軍一身正氣,我不由得緊緊抿住了嘴巴。對於這些有氣節、有操守、有理想、有抱負的軍人,生死早已看淡,他們的心中只怕裝著的全是著萬里錦繡的江山吧!
「我明白了!都督,咱們這就啟程!」我伸手摻住戚都督的胳膊,壓低聲音答道。
「走!我要親眼看看,這海上的堡壘到底堅強幾何!」戚都督豪氣干雲!
在戚都督親屬下人的目瞪口呆注視下,我扶著戚都督出了院子,乘上馬車,向著港口方向一路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