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大明海國夢
在碼頭螞蟻般攢動的圍觀群眾注視下,停靠在外碼頭上的幾艘英式蓋倫緩緩起航,向著遠海駛去。
戚都督披著我給從印度洋專程帶來的的駝絨大氅,站在旗艦的艦首甲板上,感受著迎面吹來的勁風,若有所思。
今天的海面上氣溫不高,風速很快,艦船急速航行起來之後、正對著風向的風壓感很強,若是不微微低頭,會覺得呼吸不暢。
我擔心戚都督身體受不了,輕聲建議道:「都督,我們到船長室里去吧。那裡更高、視野也更好。」
戚都督卻笑著搖了搖頭,他走到甲板邊上,輕輕的摸了摸結實的纜繩,回頭問我道:「啟藍,你方才說要讓我看看這船的火力?怎麼看?」
我見這老頭兒如此執拗,真的現場氣笑了:「是的!是的!您往這邊兒來!」
說著,我將他請到了甲板另一側的船舷,給了華梅一個眼神,她立即動了,走上前來,柔聲道:「都督,這船上什麼都好,就是火炮聲音太響,我聽了這許久依然不得習慣。對了,我這有多出來的耳塞,您也戴上一副吧!」
誰知倔老頭兒卻哼了一聲,不屑的表情溢於言表:「老夫戎馬一生,自幼便精於改造使用火器,你們倒來擔心老夫?莫再胡言,只管開炮就是了!」
我和華梅無奈的對視一眼,這個倔強的老爺子!沒辦法,只能照辦。
為了實驗火力,自然不能簡單的對空開炮,於是我讓九鬼政孝派人將一艘從廣州買的中型運輸船作為靶艦開到了一海裡外。
對於這種中型運輸船,戚都督是非常了解的。在廣州任職時,由於南方多雨水,一到雨季道路便泥濘難行,日常軍需運輸全靠這種運輸船。
這種船不算是艦隊中的主力,但是經久耐用、容量極大、耐波性中上、速度不錯,基本上能代表遠東地區戰船的平均防禦水平。
見靶艦停好,戚都督雙手撐在船舷邊上,雙眼一眨不眨,等待著火力表演的開始。
我估計,對於這樣一艘靶艦,只需要單船的火炮的火力就足夠了,畢竟我所乘坐的乃是當今這個星球上最先進的船隻,使用的,也是親手改造后最先進的火炮。
我這麼做,也是為了給戚都督最直觀的震撼和印象,畢竟在以往的海戰中,單船的火力孱弱是不爭的事實,只有艦船成群才有威力。
九鬼政孝作為指揮官,一聲令下之後,我們所在的旗艦上火炮齊發!灼熱的炮彈撕裂秋季的海面,帶著灼熱的氣息襲向靶艦!
猛烈的炮擊聲中,戚都督宛如一尊雕像,身軀連絲毫的晃動都不曾出現!而炮彈打在運輸船上,就像猛獸撕咬著弱小的動物,瞬間就在其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口!
僅僅三十秒,運輸船的主桅杆被擊斷,轟然倒在破損的甲板上!
五十秒,靶艦的左邊船舷被撕的粉碎,船艙內部燃起了熊熊大火!
僅僅一分鐘的時間,由於側露著船腹,靶艦的龍骨被連續的炮彈擊中,從正中間轟然斷裂!
整艘船就像被從中間撅斷的竹子,船腹高高翹起,船首和船尾卻開始當先下沉!
一分半鐘之後,整艘船沉沒無蹤,只剩下之前所在位置「咕嘟咕嘟」冒起的巨大水泡,仍在向圍觀的眾人訴說著方才發生的一切!
這樣的效果放在我們這些熟悉了火炮戰的人眼裡不足道也,畢竟在英吉利海峽的暴雨里,我們幾乎打光了攜帶的所有炮彈,對這種火炮的性能有了比任何人都深刻的認識。
可是對戚都督和隨著他一起來的幼子戚興國卻無法置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在他們的認知里,火炮永遠是海戰的陪襯,真正決勝負還得靠接舷的白刃戰。
這也與西班牙人一直以來的認識極為相似,唯一的區別在於西班牙毗鄰著海軍改革最快的國家,有更好的選擇。而大明朝偏安遠東,對這樣的大型火器卻是聞所未聞,更遑論使用和選擇了!
戚都督父子目瞪口呆的望著沉沒靶艦帶起的小型旋渦,良久沒有開口。忽然,老爺子轉向我,幾乎是顫聲問道:「啟藍,這樣的艦船、包括火炮,在西洋還有多少?」
我不忍心騙他,也不想誇大其詞,便如實說道:「這種新式艦船目前只有英國擁有,屬於內部裝備。我因為幫助英國立下大功,才特許裝備了兩支艦隊。」
說著我揮手指了指後面的阿迪肯艦隊,又指向不悔的艦隊道:「目前的西洋,主力還是那種老式戰艦,但這種新式戰艦也在不斷增多。平均下來,每個造船廠的船塢大概需要近三個月便能建造一艘,一年便是四艘。而英國的船塢何止千百?長此以往,實為可怖啊!」
戚都督默默無語,再次問道:「這樣一艘船價值幾何?」
我苦笑一聲:「都督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這船頗不便宜,單船價格在西洋三十萬金幣左右,摺合大明朝銀元近百萬兩!若是再算上火炮,價格還近翻番!當然,英國人擁有的火炮並不是我這一種,他們的沒有這麼厲害。」
聽我這樣說,戚都督方才微微鬆了口氣:「萬幸此船不能量產,不然若是西洋之國批量產之……」
說著他的身軀一個搖晃,緊皺雙眉道:「哪裡還有大明朝的活路呢?」
我點頭道:「正是!所以我此次回來,除了看望都督之外,卻正是為了此事啊!」
戚都督面對著狂猛的海風沉默不語,良久良久,方才凝望著遠處、沙啞著聲音道:「國運之爭,如逆水行舟,若不進,則必退。啟藍讓我看到世上竟有如此強大之物,令我心中頓生何不晚生三十年的感嘆啊!」
我連忙開口:「都督正值壯年,若是想出海,亦是時間恰好,何不同我一起去西洋走走看看、再展雄風呢?」
戚都督抿嘴一笑,用手點了點我:「就屬你嘴能!不過我自家知自家事,你也不必哄我!」
說著他回頭看了看幼子戚興國,滿懷深情的道:「我的五子當中,我最愛這幼子。他與你年紀相仿,遠不及你聰明睿智,性子卻比你剛直,也最似我年幼之時。」
我立即明白道:「都督是準備讓興國代您出去看看?」
戚都督點點頭,目光凝重:「等會兒回去,我便立即上書京師,揀緊要情況報與當今首輔!啟藍,若是你有心說服那些陳朽之人,少不得你還得冒險上京一回,面陳機要才是!」
聽到這裡我不由的朗聲笑道:「都督,若是我要躲閑,只需躲安生的待在西洋,冷眼旁觀便是了,何必不遠萬里回來尋這晦氣呢?」
戚都督聽了我的話也不由的啞然失笑:「我知道你滿腔忠義,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如今的朝堂小皇帝一人獨大,且喜怒無常,你此去需得多留幾手,以保萬全!」
我立即拱手點頭:「都督所言甚是!待到上京之時,我必當謀劃得當、防止意外。」
見我心中早有打算,戚都督安心的點了點頭,復又望向那漸漸沉沒的船隻,輕聲嘆道:「若是皇帝能因此而醒悟,奮發圖強,重振朝綱,再有啟藍輔佐在側,那以大明之地大物博,其成就絕不是西洋小國可比啊!」
我默默不語,戚都督暢想了片刻,忽然問我:「啟藍你說,你此去有幾成把握說服小皇帝?」
「五成」思考片刻,我才答道。
戚都督用力皺了皺眉:「這麼低?啟藍為何如此悲觀?」
我悵然道:「如是單純從未來海洋戰爭的威脅來看,當局者沒有理由不覺醒,不發憤圖強、全力壯大海軍。這是未來世界發展的趨勢,也必將改變所有國家的國運和未來。海軍強,則國強;海軍衰,則國衰。這是世界發展的必然,所以我有五成把握說服那個廢物皇帝,如果他還有一絲理智和智慧的話。」
儘管我言語之間對皇帝十分不敬,但是戚都督並沒有太多的表示。愚蠢、無能已經成了明神宗朱翊鈞的代名詞,他廢止了二叔祖力推的改革,導致國力不進反退。而近幾年開始的不上朝,更是讓這個國家日漸衰微。
東瀛在尚未統一的情況下都敢於進攻看似強大的大明朝的藩屬國,這就不難說明大明朝的外強中乾。所以我的心中並不是很有底氣,因為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但是我在向戚都督說明的時候還是說的比較客觀:「大明朝坐擁天下,富領海內,在至尊者暗弱無能的情況下,確實沒有壯大海軍、對外圖強的充分動力。」
「凡所應有,無所不有,內部又相對平穩,即使有些許民亂,在小皇帝看來也不過是疥癬小患。外部如有入侵,大不了遷居內地,徐徐圖之,還可以繼續不上朝,哪怕讓大明朝成了南宋,於他皇家又有什麼損失呢?所以剩下一半,我是無論如何也不看好,因為朱家歷代皇帝當中,哪有一個神志清明的呢?」
我說出這些話,在當代已經是大不敬的話語,按例已經可以入刑了。但是戚都督這麼多年風風雨雨,如今退隱在家,又深知自己大限將至,哪有那麼多顧忌?
至於我,呵呵,我要走,朱家小皇帝能攔住我?我要來,又何曾徵詢過這歷史上三四十年不上朝的昏君的同意?
戚都督默默無語,定定的凝視著遠方的海面。想要大明朝重振威風、大興海軍,到底是切實可行、還是一場春夢,實未可知,實未可知啊!
我的心裡忽然升起一陣濃烈的悲傷,風燭殘年的老人,尚在為國家興衰而苦悶發愁,那高居廟堂之上的小皇帝可曾有過這十分之一的勤勉與盡責呢?
忽然,我的心裡翻起一首詩,深刻想想,簡直宛如量身寫就,正是張廷玉的名筆,不由得便沉聲吟誦了出來:
南來北往走西東,人生杳杳在其中,天也來空地也空,換了多少主人公;
夜靜聽得三更鼓,翻身不覺五更鐘,從頭仔細思量起,便是南柯一夢中;
一場辛苦一場空,死後還歸泥土中,身歸泥土氣隨風,一片頑皮化臭朧;
在身置得萬傾田,死後只得三步地,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萬里長城萬里空,百世英雄百世夢,沉舟側畔輕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此去京師,到底是成還是敗,到底是重振威風還是南柯一夢,其實歸根結底,終究不過是歷史中的一片小浪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