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幽林鳥 不知處（五）
趙思垚語噎，急忙說：「你不是也聽到了。」
沈昭低頭想了想，問顧媺，「像是《空山新雨》。」
趙思垚聯想剛剛聽到的琴音，點頭道：「就是《空山新雨》。」
顧媺被他逗笑，低聲笑起來，趙思垚有些羞赧的喝了一口茶，卻不妨喝的太猛，嗆的咳起來。
顧謙毫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院中的凝煙等人也是捂著嘴偷笑。
趙思垚趕忙岔開話題道：「春分那日聽了王妃和公子合奏，三月不知肉味，今日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讓我們白跑。」
沈昭道：「子思在我耳邊念道了許久了，讓我也神嚮往之。」
顧謙與他二人熟了，也開起玩笑道：「那可不行，本公子何時這般不值錢，豈是你們想聽就聽的。」
趙思垚道：「我出一本桃源山莊的詞話評本。」
桃源山莊以詩文評本聞名，所出的評本更是一書難求。
這下顧謙倒是有些吃驚了，沒想到趙思垚看著不著調，倒是個性情中人，當下撫掌道：「好好好，今日定讓子思盡興而歸。」說完對春和道：「取我琴來。」
顧媺的琴是幼時皇外祖母所賜，說來卻是謝氏先祖用過的，名為碧波，琴聲柔婉，聲音盎然。
顧謙的琴是顧氏一脈代代傳下來的，前段時間母親又往北胤帶了些東西，竟沒想到將二哥的琴給帶來了。
春和很快抱了琴出來，顧謙接過來，盤腿而坐，將琴放到自己腿上。趙思垚只聽過他的簫沒想到他還會彈琴，對雙琴而奏多了幾分期待。
顧謙和顧媺相視而笑，顧謙道，「《心游太玄》可好？」
顧媺點頭，手下一動，琴音乍現。顧謙笑意愈深，撥動琴弦，附和上她。
顧媺琴音甫為主調，只單單彈幾個簡單的節奏，顧謙為輔調，卻節奏繁雜，如同水晶玉珠，折射出多彩的光華。鏗鏘錚錚的前段過去之後，顧媺盎然的琴聲卻迴旋下來，沉為低啞的迴音，顧謙的琴音卻盤旋而上，如同泠風而行，自在瀟洒。顧媺低吟的聲音卻沒有被他自在的音調遮蓋，反而成為其沉靜的背景，襯著昂然之音更加肆意。明明是雙聲齊奏，卻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山徑中漫步的鐘意之搖著摺扇，隨意走著，身邊的小廝不依不舍的問：「公子為什麼說這個馮言是個沽名釣譽之輩呢，聽說他才華蓋世呢。」
鐘意之手中的摺扇嘩啦一收，敲了敲那小廝的頭道：「傻啊，若不是為了名譽，這北胤這麼多名山大川幹嘛巴巴的跑來京郊的這個小山隱居呢，說是隱居那不若去深山老林，無人打擾不是更加安靜。」
小廝揉揉頭，有些憋屈道：「公子就知道打我，那他要是為了名譽卻沒有幾分真才，天下學子幹嘛將他奉若神明，還說他無人匹敵。」
鐘意之嗤笑道：「無人匹敵？吹的有點過了吧，不說江都慕然，那會稽顧家二公子，顧謙才稱得上才華蓋世，當年在會稽，那一曲琴音.……」
「知道知道了，八百年前的事情公子說了快四年了，再說那顧家二公子已逝您還……」小廝還欲說什麼卻被鐘意之揚手制止，小廝立馬噤若寒蟬。
一時間寂靜下來，便隱隱聽見悠然的琴聲乘風穿林而來，極光電閃只見猶如驚雷乍現。
鐘意之顧不得其他，順著琴聲疾行。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才分辨出並不是只有一人彈奏，而是兩人合奏，默契的配合讓人驚嘆。
琴音悠然，彷彿萬事縹緲，只有隨著琴聲神遊其間，沉溺其中。
這琴聲，如此熟悉，因為四年來始終環繞他耳邊，久久未曾散去，但是這琴聲卻又如此陌生，因為多了幾分悵然和洒脫，不聞當年的意氣風發。
一曲終了，趙思垚久久才回過神，搖頭嘆息，「以前以為馮兄只善簫，沒想到連琴也如此精妙。」
顧謙淡笑道，「許久不彈了。」說完，復低頭，凝神片刻又彈起來，浩渺之音再次響起，少了剛才的幾分怡然自得，正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鏦鏦錚錚，金鐵皆鳴。①」其中豪情萬丈，壯志凌雲之意猶然而現。
顧媺在一邊聽著，卻沒有彈琴附和，這琴聲中有太多的抱負理想是她不想觸碰的，顧謙出身豪門，生而高貴，他少年時怕也是有過建功立業，報效家國的理想的。
後來大哥入仕，政績斐然，光彩完全蓋過了他，便漸漸失了那分出仕之心，轉而研究山水自然，追慕魏晉風流。南楚之地，晉風盛行，豪門貴胄不慕權勢，寄情山水者遍地都是，但是二哥年紀輕輕，以自身才華成為其中翹楚，付出了多少努力顧媺不願去想。
琴聲滂沱如暴雨，鏗鏘驟止。
唯有琴弦猶自顫動，發出悲鳴。
庭院中再無人聲，唯聽見風吹葉動，颯颯作響。
沈昭長出一口氣，彷彿心中積壓許久的渾濁都悵然而逝。
呆立在樹林中的鐘意之也長久失神，半餉終於找回神志，疾步往琴聲所在之地過去，腦海中只有兩個字，「顧謙！」
四年前顧謙及冠之禮在會稽舉行，那一年他正好遊歷到會稽，碰上那場盛會。
齊州鍾氏雖然百年前也曾煊赫一時，但是如今已然沒落，他自然沒有資格去觀禮。
後來和友人去蘭亭，沒想到正好碰到顧謙和本家兄弟在蘭亭集會，那友人本家算是和顧氏有些交情，故而能帶著他進去，不過也不能近前去，隔著百丈遠的距離，面容看了個大概，但是那曲琴音卻不能忘懷。
那時他彈的正是剛才這曲《凌雲嘆》，不過彼時他的琴音並無現在這種洒脫自在，而是充滿了年少鮮衣怒馬的神采飛揚。
聞琴而知雅意，顧謙的琴聲他一聽既懂，又被他曠達不羈的胸懷所折服。
後來就算去過江都也並沒有機會見到他，顧謙是江都城中最耀眼的名字，才華橫溢，風流倜儻，往來之人沒有白丁。引為知己的是才名冠天下的慕然，像他這種沒落士族的人又怎麼能見得著他。之後他回齊州備考，一年前又聞噩耗，顧謙喪命戰場，如此天命不凡之人，如同一顆耀眼的流星，隕落了。
注①：《秋聲賦》歐陽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