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昔人黃鶴(五十六)
你見過自己的模樣么?通過什麼方式?
鏡子,照片,手機自拍,電視關閉后的黑色屏幕,超市酒店商場的暗色玻璃,汽車的後視鏡,清澈的水面,別人的瞳孔……
還有么?
你有沒有遇到過——黑暗中,微弱的光亮照在一堆懸浮半空的人眼,牆壁映出的陰影,恰巧是你的模樣?
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驚恐,就像午夜做了噩夢驚醒,口渴或起夜。打開房間的燈,你忽然看到牆上有黑影形成的人臉。
那是你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是你自己的臉。
我的右手,因為極度驚恐,把手機攥得「吱吱」作響,劇烈地抖動。
光線隨之顫動,密密麻麻的人眼籠著忽明忽暗的光暈,每一個瞳孔都閃爍著明亮的光點,如同鋪滿夜幕的繁星,閃爍跳躍。又像是從地獄爬出的惡魔,藏匿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站在我的面前。只有那一雙雙眼睛,散發出陰冷慘白的光,幽幽地漠視……
只等我心理完全崩潰的那一刻,舉起鋒利的爪子,豁開胸膛,在熱血迸流中,取出被恐懼控制的靈魂。
我僵硬地站著,喉嚨里像是猛然灌了一口滾燙的熱水,疼痛燥烈。強迫自己不去注視那堆越看越恐懼的人眼,模糊的視線停留在牆壁那張黑影形成的臉。
微寬的臉龐,直挺的眉毛,橢圓的眼廓眼裂很長,稍稍聳起的顴骨,鼻樑不高挺鼻子略寬,緊抿的嘴唇唇角上揚,下巴圓潤略尖。
記得小時候,大約三四歲,有個算命的老先生擦肩而過,停住腳折了回來,端詳了我幾分鐘,嘴裡念念有詞,手指飛快地掐來掐去:「小朋友,你的面相很奇怪。明明是封侯拜相的『天官地印』面格,卻有狼眉豹眼,獅鼻蛇吻的陰戾貌相。你雙眼眼白,各有一顆痣,我也只是聽聞從未親見的『陰陽眼』。你天生洞悉人性,看透人心百態,一生不為情之所動,偏偏左鼻旁長了顆『淚痣』。前生今世,必有一段未了苦情,歷經愛恨情長,一生不得。」
我那個年齡哪裡懂這些玄之又玄的玩意兒?
上大學時和月餅酒後閑聊這件事兒,月餅灌了口酒擼著肉串:「這還不明白么?你這輩子高不成低不就,談個戀愛必被綠。」
剛好有個抱著吉他串攤兒的歌手,在隔壁桌用破鑼嗓子嚎著《董小姐》,正唱到「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裡沒有草原,這讓我感到絕望,董小姐……」
我頓時酒肉不香,要不是打不過月餅,說什麼也和他對了命!
寫這麼多看似關於我的相貌題外話,其實是為了描述一種很奇妙的現象。
通常光線照射物體形成的黑影,只能構成輪廓,根本不能像鏡子般,在平面中形成立體的圖案。
可是這面牆上,光線穿過那堆人眼的光影斑駁,居然很立體地形成了我的相貌。
這麼說可能很難理解,舉個例子——就像是投影到大屏幕的沙畫作品,利用沙子的深淺、錯落、空白,通過光線投射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圖畫。
我試著把手機左右移動,光線照映的方向也隨之改變,可是牆壁的人臉形狀,絲毫不變。
這就更奇特了!稍微有些物理常識的人都懂得,這是通過極為精密的計算,才能設計出的非常規現象。
如此煞費苦心的布置,說明這堆詭異的人眼,不僅僅是形成「血屍大轉輪」的機關環節,而是隱藏著某種更深層次的秘密,或者是一種不能明說的暗喻?
如果這所老宅沒有被封閉,我就不會打開手機的電筒功能,相貌就不會出現在牆壁,更想不到這堆人眼或許「不僅僅是挑出一雙最適合女屍眼睛」那麼簡單的存在。
想到這一層,更多的疑惑代替了恐懼,像一道道閃電在腦子裡亂竄。其中,一道稍縱即逝的閃電特別耀眼,幾乎照亮了整片漆黑如墨的夜空。
我在那一瞬間,豁然開朗,終於把所有問題想通了。
整件事伊始,始終圍繞著「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相愛不能相守的千年苦戀」這條線索延續,直到抵達「慧雅居」舊址,這所隱藏著驚天秘密的老宅。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而是刻意安排——月餅、奉先、木利、燕子、海燕、李叔、劉墨二人,在整件事的發展過程,不知不覺地起到了暗中推動事件進行的作用。直到最後,由我這把鑰匙,開啟最後的秘密之鎖。
嗯!毋庸置疑,我才是男一號。要不然,怎麼會是我這張臉出現在牆上而不是月餅那張帥氣的臉?
果然,我是演技派,月公公是偶像派。
所以,這間老宅被「天地合」封閉,不是為了把我活活封死,而是為了阻斷光線,發現最關鍵的線索——牆上人臉。
那個神秘人突然出現,並非為了給我造成恐懼,而是讓我有更透徹的理解。細細推敲,整件事就像一台精密儀器,哪怕看似不起眼的小零件,都是確保儀器正常運轉的關鍵。
他欲言又止的幾句話,尤其是最後一句「選那雙眼睛,不要用眼睛」,我完全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
當牆上人臉驟然出現,我才懂了。
那張黑影構成的人臉確實是我的相貌,唯獨少了一個器官——眼睛。
鼻樑兩旁,眉毛之下,顴骨之上,是完全漆黑的兩坨陰影。就像是被人活活剜去雙眼,糜爛的血肉結痂,癒合成黑漆漆的兩道瘡疤。
當然,這不是暗示我自挖雙目,而是明確傳達了一個信息——要想找出最適合女屍的眼睛,不要用眼睛尋找,而是用心感知。
自從我和月餅擔任「異徒行者」尋找下半部《道德經》以來,直至為了鬼谷子的《陰符經》重新踏上詭異的冒險之旅。酒娘也就是小九,始終若隱若現於流傳千年,關於我和她,痴絕別離的愛恨情長。
就像村前老樹下,蒼老的說書人,緩緩講述著一段凄絕美絕的愛情故事,重複著,重複著。
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
當他渾濁的雙眼盈滿淚珠,誰又知道,他是在講別人的故事,還是在回憶自己的愛情?
我雖然從未真正意義上見過小九,可是她如同浩瀚蒼穹覆蓋了腦海。
漫天繁星是她;皎潔月色是她;淡淡流雲是她;蒼茫夜色是她。
我,只需,用心,用疼痛、用愛戀、用遺憾、用不舍,憶著我和小九,一段段刻骨銘心、痛徹心扉的千年輪迴愛戀……
那麼,縱然今生從未相逢,伊人音容笑貌,又怎能不清晰於心?
我們都擅長遺忘,也都會淡然笑著「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揮揮手和曾經的戀人,故作瀟洒地道別。
可是誰,又能,真正,彼此,遺忘?
無非是,自欺自人,如此而已。
我閉起雙眼。耳畔,似乎有人,輕聲低語,娓娓道來,只屬於我們的故事。
很長很長……
歡樂、淚水、甜蜜、心酸,充斥於心海,充盈澎湃,終於激蕩起滔天巨浪!
茭白的浪花落回海面,瀰漫的水霧裡——衣裙漫飛著月光般的白,容顏嬌艷著春花般的純,點點朱唇顰笑著萬種風情,柔軟長發纏繞著千世情緣。
璀璨如星的雙眸,哀怨一抹,縱使春水也化不開的漣漪。
我終於,在心裡,看到了,小九!
她,就這麼凝視著我,輕聲呼喚我的名字,抬起柔軟的手臂,輕踩寧靜海面,盪起一圈圈悠長水紋……
其形,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忽然,狂風大作,波浪翻天,水霧阻了視線。
頃刻間,伊人失了蹤影。
我欲伸手挽留,卻只是一捧冰冷透骨的海水。
「小九!」
我睜開雙眼,依然是封閉漆黑的老宅。太真實的幻想和太虛幻的現實,讓我分不清到底孰真孰假。
只是,手中,多了一雙,木質眼睛。像兩顆悄悄溜入凡間的星辰——很美,很暖。
是她,屬於她的,美目明眸。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稍有不慎,讓這雙屬於小九的雙眸,跌落塵埃,染了風塵。
我走向那具棺中,等了我漫長歲月,等了我幾生幾世的女子。
曾以為想起你是思念的重逢
卻清晰記得離別的每一分鐘
或許眾生皆苦愛恨情嗔種種
人走茶涼執手淚眼沒有不同
不再有刻骨銘心的微醺傷痛
也許是風塵蒼涼的眼圈微紅
罷了罷了讓我們用背影相送
好吧好吧下個路口轉身淚涌
我們忘記回憶也就告別懵懂
青春物語不過只是短暫悸動
為什麼愛情的故事破碎虛空
誰也不能把這本書真正讀通
在寒冷的冬夜想起你的面容
在四行的詩篇拼湊文字詠頌
算了算了此刻本應溫酒唐宋
奈何奈何酒入愁腸空空洞洞
小九,等很久了吧?
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