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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月落烏啼(十七)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月落烏啼(十七)

  抱起收集好的干樹枝,我三步兩瘸地拖著步子,挪到樹林空地,繞過微微隆起土堆,垛在北邊玄武位。


  方才與蠱鴉群惡戰,耗了大半體力,身上幾處傷口,更是鑽心疼痛。我擦擦額頭汗水,背靠樹榦坐下,摸出濕漉漉的煙盒,捏出一根還未完全濕透的煙,用Zippo炙烤,白色煙紙泛起一層噁心的黃色斑紋。


  深吸口煙,潮濕發霉的古怪氣味卻讓我分外平靜。微微閉目,漆黑視線中,那群恐怖的蠱鴉殘影,肆無忌憚地撞擊眼球。我嚇得一哆嗦,強忍撞擊肋骨生疼的心跳,大口喘氣,凌亂目光越過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各堆著一尺三寸高的柴垛,定格在中間麒麟位的土包。


  「月餅,這輩子,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我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嘶啞嗓子自言自語,「你以為每次有危險,擋在前面,讓我快跑,就會感激你么?老話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的命,由不得你做主,更由不得你不顧自己的命,讓我內疚一輩子。」


  緊閉雙眼、臉色煞白的月餅被一層厚厚泥土覆蓋。被蠱鴉抓撓撕咬的傷口,脖頸翻轉的皮肉觸目驚心,血跡早已乾涸,那是被蠱鴉抓撓撕咬的傷口。樹林掠過一絲清涼夜風,拂動著散亂潮濕的頭髮,在額前劃出濕漉漉的水痕。直挺鼻樑遮擋著茭白月色,淺淺陰影映在瘦削臉龐,像一塊剛剛結痂的傷口。


  江邊的樹林,只有簌簌作響的枝葉摩擦聲,還有我的自言自語。


  直到抽完最後一口煙,嗆得劇咳,直至咳出眼淚,我才撐著膝蓋起身。從背包里拿出青、白、紅、黑四色藥瓶,按照四象顏色對應,把藥粉灑在柴垛。


  「吧嗒」,我點著ZIPOO,撲棱撲棱的火苗忽明忽暗,手掌的影子映在掩埋月餅的土堆,分外巨大,像一隻陰間探出攝取魂魄的鬼手。我愣怔地盯著影子在土堆跳躍忽閃,嘆了口氣,擰開二鍋頭瓶蓋,對著柴垛灑了一圈,拿火機的手微微顫動,遲遲沒有點燃木柴。


  「雖然,我最討厭的人,是你。」我嘶啞嗓子,鼻子有些酸,「但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一定要烘托生離死別的效果,給讀者造成月無華歸西的假象?」修長筆直沾滿泥土的中指從土堆里豎起,月餅使勁抬起脖子,睜開眼睛,抖著滿臉落泥,仰面朝天還不忘揚揚眉毛,「你能不矯情么?拍電視劇呢?多大點事兒,整得這麼絮絮叨叨。療個傷而已,至於么?」


  「這叫觸景生情,由心而發。」我把四堆柴垛挨個點起,微弱明亮的黃色火苗隨著木柴「噼啵」聲亂響,蓬成四團熾熱旺盛的紅色火焰,「能好好說話不?現在是我給你治病,有你這樣對待醫生的病人么?」


  「我好端端的大活人,你觸哪門子景兒?」黃豆大小的汗珠順著月餅額頭滑到鬢角,耳朵烤得通紅,「這招兒靠譜不?有意見當面提啊。別沒被蠱毒弄死,再被自家兄弟活活燒死……」


  「注意用詞!火堆離你好幾尺,充其量也就是烤死。」我往火堆里續了乾柴,烈火登時竄高,劃破黑暗,映紅月餅,「然後抹油撒鹽放孜然,來幾瓶啤酒就是頓篝火燒烤。」


  潮濕的泥土烤得泛黃髮白,騰騰熱氣從土堆里冒出。月餅直挺挺躺在土裡,咬牙瞪眼忍著高溫,像只煮熟的大蝦。


  「我記得上次用這法子,還是咱們在廬山桃花源做『叫花雞』。」我觀察著霧氣里絲絲徐徐的黑氣,這才徹底放下心,「結果被那群山魈偷了。」


  「再過會兒,我也成叫花雞了。」月餅隨著火勢起伏,調整呼吸,烤紅的煞白皮膚漸漸有了紅潤血色,「你是怎麼想到,煮魚的鼎有問題?」


  ——


  一個多小時前,我和月餅完成孔亮託付的第三個任務,做了一道「清水煮魚」。雖然知曉必然會有不可預測甚至危險的事情發生,卻沒想到引來岸邊和我們聲音完全相同兩個人,召喚的蠱鴉群。


  在月餅擋在我身前,與蠱鴉群搏鬥時,我注意到蠱鴉群是受到某種控制,才會憑空從林中飛出。而在此之前,樹林冒出的霧氣,是一團蠱霧。那兩個人吟唱的《楓橋夜泊》,類似於月餅平時使用蠱術時的蠱語,就像某種聲控系統。


  我對蠱術不甚了解,好歹也知道要想使人中蠱,首先要以「蠱引」施蠱。也就是說,我和月餅已經中了蠱引,才會引得蠱鴉群攻擊,我以為是那道「清水煮魚」產生的某種氣味。直到月餅用竹筒釋放蠱氣,吸引蠱鴉群,讓我在那一剎那有種奇怪的念頭——前兩件任務讓我們放鬆警惕,第三件「清水煮魚」的任務,才是致我們於死地的殺招


  如果蠱引是這道菜,蠱鴉群的目標就不可能是我們,直接就沖著盛魚的盤子招呼了。烏篷船里早就備好了仿青銅古鼎用來燒魚,煉蠱需要蠱器,如果那尊古鼎就是蠱器,燒魚的過程中,蠱氣熏得我們一身味兒,就在不知不覺中中了蠱引。


  生死攸關時刻,我來不及想太多,把古鼎扔進水裡。果然,蠱鴉群如同被強力磁鐵吸引的鐵砂,紛紛飛向古鼎落水的位置,頃刻間化成團團黑煙。


  我失神地望著蠱鴉群消失的水面,甚至無法聚焦。那一道道蕩漾的波浪,相互碰撞,水紋激蕩,如同3D圖像,越來越立體,幻化成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躍然眼帘。


  ——


  「煙。」月餅被烤得大汗淋漓,汗水裡透著淡淡黑色,那是蠱毒隨著汗腺排出體外,「看到那團蠱氣,我也想到了。」


  「只是你不敢確定,一旦判斷錯誤,咱倆誰都活不了。」我點了根煙直愣愣插進月餅嘴裡,退了兩步,鄭重地三鞠躬,「安息吧!月無華。」


  月餅「吧嗒吧嗒」抽著煙,煙灰落在鼻尖:「等我破土而出,必讓南少俠嘗嘗萬蠱入心的滋味!」


  「要不是我在古城圖書館多讀了幾本上古醫書,想起黃帝與你祖宗蚩尤大戰時琢磨出來的『四象炙蠱』,」我拽出煙彈彈煙灰,又塞回月餅嘴裡,「以後寫的小說,就沒有月無華咯。」


  「對了,南瓜!」月餅忽然面色緊張,直勾勾地望著懸浮在黑幕的月亮,眼睛眯成縫,透出一絲不安。


  我立刻彈身而起,緊握軍刀,環顧四周。月餅療傷之前,我已經在周遭樹林布了幾個陣。雖說平常人走進來,只會原地繞圈,以為遇到「鬼打腳」,可是斷阻擋不住那兩個聲音與我們相同的人。


  最讓我擔心的是,當我把昏迷的月餅拖上岸,那兩個人並沒有出現,就像蒸發於江水的蠱鴉群,消失得無影無蹤。


  致我們於死地,他們怎麼會錯過如此絕佳的機會?只有兩種可能——


  一、 他們不能讓我們看到(這個想法很古怪,我都不知道怎麼

  會有這種念頭)。


  二、 荒原餓狼捕獵,一擊不中,會立刻隱藏蹤跡,伺機而動。


  月餅有著異於常人的敏銳感知……難道,此刻,他們,來了?


  我握著軍刀的手微微發抖,觀察周圍格局,將每一處能利用的地勢、樹木位置、碎石雜草的走向,牢牢記住:「月餅,是不是……」


  「他們的智商、布局、蠱術,比咱們高出太多。就算正面交戰,你和我都不是對手。偏偏花這麼大心思,用蠱鴉群襲擊。」月餅的面色越來越沉重,真難為那根抽了一半的煙,還能好端端叼在嘴裡,「這不是『雷聲大,雨點小』么?」


  「他們不能露面。」我下意識脫口而出第一個念頭,「或者說,害怕咱們看到他們。」


  「十有八九已經走了。」月餅側頭吐出嘴裡的煙頭,「上岸這麼久,都沒有動靜,更不可能在我中的蠱毒快要褪乾淨時,再出現。」


  我琢磨著是這麼個理兒,略略鬆口氣:「那你緊張什麼?一驚一乍好玩啊。」


  「哦……」月餅眨眨眼睛,居然有些扭捏,憋了好一會兒才吭氣兒,「我這一身傷口太深,會不會留疤?南少俠有沒有癒合疤痕的秘方?還望不吝賜教。」


  「啊?你就為這個?月……」我還沒有說完,極遠處忽然傳來沉重緩慢的,鐘聲。


  「咚!」


  「咚!」


  「咚!」


  半夜,哪來的鐘聲?哪座寺廟,會在此時,敲鐘?我的視線越過群山密林,眺望著寒山寺的方向。


  難道?


  「南瓜,《楓橋夜泊》里的那句『夜半鐘聲到客船』,除了詩文釋義,還有別的含義么?」月餅微微閉目,深深吸了口氣,從土堆里彈身而起。


  泥土揚至半空,停頓幾秒鐘,暴雨般墜落。火光將月餅筆直的身軀映得赤紅,應著紛紛洒洒的落泥,縱身越過火堆,穩穩地站在我面前,揚揚眉毛摸了摸鼻子:「南神醫,療效不錯,五星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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