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夜半鐘聲(一)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夜半鐘聲(一)
「拾得,你的名字真真古怪。」寒山枕著臂彎,半靠老槐樹,眯眼仰望透過茂盛枝葉的斑駁陽光,「誰家父母會給孩子起這種名字呢?若你真姓拾,斷然不是漢姓,怕不是五胡亂華的異族後裔。」
「你的姓氏很常見么?天底下有幾家姓『寒』?」拾得爬在樹上,踩著小臂粗細的樹枝,探手夠著枝椏上的鳥窩,「你又取笑我是個孤兒。」
話雖這麼說,拾得倒是沒有惱火神色,指尖堪堪碰到鳥窩:「鳥蛋,生火烤著吃,最香。」
「世間萬物,皆有定數,你又何必殺無謂之生呢?過段時日,鳥兒孵出,林間啾啾,豈不美哉?」寒山揪了根青草叼在嘴裡,吮著清嫩草汁,「麻雀父母覓食歸來,發現孩子沒了,該是幾多苦楚?」
無心之語,觸到拾得痛處,略略恍神,腳底踩偏,隨著「噼里啪啦」亂響,從樹上摔了下來。好在拾得身手矯健,空中扭腰調整平衡,穩穩落地。
幾根樹枝受力,上下彈動,把鳥窩彈起,從樹枝中落下。「吧嗒」一聲,正落倆人腳下。
「這就是你說的定數咯。」拾得雙手一攤,無奈地撇撇嘴,「沒落咱肚子里,反倒便宜了土地爺爺。」
寒山沒有理睬拾得,皺眉盯著青草里零碎鳥窩,草葉沾粘著青黃色的蛋漿,沉重緩慢地沿著草梗淌動,直至滲進泥土。
「你該不是在做祭文吧?」拾得「哈哈」一樂,拍著寒山肩膀,「這篇《亡鳥賦》暫且保管在你滿腹經綸的腹中。青山灣近日封湖,咱們去撈幾條大魚。」
「你一天到晚怎麼就惦記著吃?」寒山對著鳥蛋殘骸雙手合十,「我方才在想,萬物出生,是否就是為了死去?那麼,生命的意義是什麼?豈不是沒有意義?」
「所以那麼多的僧道想要成佛成仙啊。」拾得揮揮手,似乎要隔斷寒山略顯恍惚的目光,「這麼高深的問題,等咱們百年之後,見到閻王老爺再探討吧。你母親風寒數日,野味最補……」
「你摸鳥蛋撈魚,原是為了家母?」寒山略略詫異,注視著自幼長大的好友,「我還以為……」
「不然呢?要不是二老舍口熱飯,我六歲那年就凍死街頭了。」拾得笑得很爽朗,潔白牙齒閃爍著碎星陽光,從懷裡摸出一方嬰兒襁褓的裹布,歪歪扭扭用血水寫著「拾得」二字,「說來好笑,這到底是我的名字呢?還是告知我『拾而得之』的身世呢?」
「兄弟,寒山在此立誓,必為你尋得父母所在。」寒山抬起右手,捂在胸口,神色肅穆的承諾。
「尋?呵呵……」拾得低著頭有些黯然,奮力踢了一腳草枝,「他們若是有我這個兒子,又怎會丟棄?鄰里都說,我是青樓女子——夜歡愉,沒人要的野種。」
幾株野草,連帶著草根的濕泥,踢得高高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曲里拐彎的弧線,終究沒有擺脫恆古不變,「生於土死於土」的宿命——落回泥土,直至枯萎腐爛,化成孕育生命的養分。由鮮活的青草吸收,茁壯成長,寒冬死去,周而復始著生命循環。
人,是否也是如此?墳也罷,墓也好,即便一抔黃土,每一寸土地,千百年來掩埋了多少屍體?皮肉油脂,滲進泥土,供萬物生長,再被人吃入腹中……
寒山使勁甩了甩頭,心中很是奇怪。為何最近總是會想這些關乎生命玄之又玄的問題?
「你不用替我難過。」拾得哪曉得寒山那些古怪的念頭,晃了晃傷痕纍纍的拳頭,「被欺負、嘲笑、挖苦這麼多年,早就習慣啦。誰辱我,我就打誰,打到跪地求饒為止。只有你和素衣,把我當朋友。」
「素衣」兩字方一出口,拾得凌厲的眼神添了三分溫柔:「真是個好女子。可惜,我配不上她。」
「姑蘇大名鼎鼎打抱不平、除暴安良的拾得,是多少女子芳心可可的情郎啊。」寒山嘆了口氣,抬起細瘦的臂膀,「我若有你這身材力氣,必仗劍走天涯,快意恩仇,名揚天下。」
「你還是安心讀聖賢書,考取功名,做個好官,造福百姓吧。」拾得昂起頭,迎著太陽張開雙臂,結實的肌肉如同岩石雕刻般稜角分明,「到那時,我做你的護衛。誰欺負你,我就揍誰!」
「你倆又發夢囈了?」銀鈴般的笑聲,隨著柔柔春風,自花香漫天的清野,悠然而至,「拾得,這次又要揍誰啊?寒山,母親的病況,可曾好些呢?」
寒山微微一笑,雙手背負,踱步眺望原野:「素衣,有心了。家母偶感風寒,無甚大礙。」
「喂!寒山,我長得很醜么?」素衣皺著鼻子,噘起櫻桃般紅艷的小嘴,「都不正眼相看?」
「哦?在下只是成人之美,在兄弟面前,豈敢唐突他的心上人呢?」寒山故意快走幾步。果然,身後落下一根樹枝,還有素衣含羞草似得嬌嗔:「讀書讀得油嘴滑舌。再胡說,撕爛你的嘴喲。」
再看拾得,自素衣翩然而至,便似寺廟裡的怒目金剛,赤紅著臉一動不動,哪還有半分豪氣?
偏偏素衣故意不睬拾得,只是笑眯眯地與寒山說話:「你飽讀詩書,可知青山灣為何封湖?」
「自古封湖,無非三種原因。」寒山輕咳一聲,瞥了眼喘著粗氣手足無措的拾得,心中暗笑,「漁汛,妖孽,古墓。此時不是魚季,太平盛世何來妖物?想然是在湖中發現陵墓吧?」
「我看未必。」寒山有心在素衣面前顯露,「尋常人水中閉氣,也就半柱香時辰。能把墳建在湖裡,工匠們都是南海傳說的鮫人么?哈哈哈……」
拾得自顧自乾笑幾聲,寒山和素衣卻沒有迎和,又尷尬地紅著老臉,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你少插嘴!只會動拳頭不會動腦子。」素衣啐了拾得一口,對寒山豎起大拇指,「四天前,王老漢在青山灣打漁。撒網下去,入手十分沉重,本以為是打了一網好魚,誰料卻撈上來半截石碑,刻著稀奇古怪的花紋。湖中撈出異物本是常事,劉財主就是打漁時兜了一盞赤金盤子才發的家。王老漢也沒當回事,把石碑隨手丟在船艙。」
「傍晚,書房李先生……寒山,就是小時候教你《三字經》那個,坐王老漢的船渡湖訪友,見到石碑,大驚失色。原來……」
講到這裡,素衣故意賣個關子:「你們猜?」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到?」拾得聽得入港,抓耳撓腮央求,「素衣,你快講。」
寒山低頭沉思片刻:「那些花紋是古時文字,若是沒有猜錯,該是春秋時期,吳國的文字?嗯……這麼說來,青山灣里,是闔閭的墓?」
拾得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你讀了幾年書,也不能胡說。河驢?河裡怎會有驢?又怎會為一隻驢建墓?莫非是張果老騎的驢?」
「寒山,你早知此事?」素衣睜圓了雙眼,跺著腳有些惱火,「讀書人就是心眼多,白費半天口舌。」
「還真是給驢建了個墓啊!」拾得撓著後腦勺,死活想不通,人為什麼要給驢挖個墳?
「我也是剛從你這裡得知。」寒山遙指連綿起伏的遠山,「春秋時,這片土地,是吳越所在。闔閭養刺客專諸刺殺公子僚,奪得吳國。及至其子夫差,也有說是夫差為他孫子,是吳國最強盛時期。夫差寵幸西施,疏理國務,被越王勾踐大敗。勾踐復國,失了『卧薪嘗膽』的氣魄,使得越國強盛也不過曇花一現。湖底建墓,必為君王之墓,以當時國力判斷,十有八九是闔閭之墓。王老漢多少識得幾個字,他認成花紋劉先生卻認識的字,大抵是春秋時的金文,也就是大篆。天下分東南西北中五位,為防盜墓賊偷盜,各個方位建墓也有所不同。東建於山,西藏於嶺,北築於丘,南隱於水。至於中,以寺、塔、窟居多。青山為兩道山嶺環拱,形似雙龍合抱,湖泊如同龍爪握著的珍珠,日月皆從山嶺相抵的山峰升落,是上好的『雙龍戲珠』格局……」
拾得、素衣聽得面面相覷,半晌才回過神。素衣吐吐舌頭:「寒山,這些都是書里學的?」
「乖乖!兄弟,你別考功名了。就你這本事,咱倆大江南北尋古墓。」拾得重重拍著寒山肩膀,「你定墓,我挖墳,隨便帶出幾樣寶貝,那還不……那還不……」
拾得自幼寒苦,也就能想到寶貝值錢,卻想不到這些錢能幹嘛?憋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天天吃肉喝酒」。
「發死人財,必遭報應。」素衣看似不在意拾得,聞言卻生氣地背過身子,「前年,當鋪李掌柜,全身得了爛瘡,活活疼死。官府收拾遺物才發現,當鋪是個幌子,後院倉庫的暗房,藏著許多陪葬珠寶。街坊都說,李掌柜早年是盜墓賊,在地下挖了太多不幹凈的東西,陰氣入體……」
「有了錢,我最想做的,是給你買盒『福茂齋』的胭脂。」拾得吭吭唧唧的動靜就像蚊子在耳邊繞圈。
「啊?」兩抹緋紅暈染了素衣兩腮,嬌嗔著飛奔而去,留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不睬兩個胡言亂語的痴子,我去青山灣看熱鬧。」
直至婀娜的背影消失於綠野,寒山才推了拾得一把:「還不趕緊跟過去?等什麼呢?」
「我是孤兒,身無分文,大字也不識幾個……和素衣在一起,她會被恥笑。」
「你的英雄氣概哪去了?這話可不像是我兄弟口中說出。我可聽說,劉財主給素衣家下了聘禮,給他兒子提親。你好自為之。」
「這事兒我知道。」拾得冷哼一聲,昂起稜角分明的下巴,「劉易道明著打漁撈金盤子發家,誰不知就是個盜墓賊。他那個兒子,遭了天譴,生下來就滿臉麻子,手指腳趾連著肉膜,也配向素衣提親?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考慮的不是這個。」寒山嘆了口氣,遙望青山灣的方向,心中暗忖,此刻百姓們,估計都在抽湖尋墓吧?若那個傳言是真……
「劉家要敢造次,我必殺他全家。」拾得狠狠地啐了口吐沫,「素衣父親把劉家罵出門,你還有什麼顧慮?」
「劉家什麼時候提親的?」
「三日前。」
「王老漢是四日前撈上石碑。」
「這還能有什麼聯繫?」拾得瞪大了眼睛,使勁抓著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