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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振衣飛石(64)

  太平元年。


  丈雪城李家內亂, 北軍步卒回遷京師, 六王謝范入朝。


  朝廷改故陳東八郡為潭州、羋州、堰州、圖州、符州、崇州、新州、唐州,授林某等八州權知州事,襄佐西北督軍事行轅轄治民籍諸事,故陳東八郡併入謝朝輿圖。


  夏汛。六王謝范入西河治災, 涼國公孔杏春暫領北軍。


  秋,加科會試。殿試共取一甲三名, 二甲二百九十四名,三甲一百七十二名。所授二甲進士之多, 天下震驚。


  冬至后, 內閣首輔林附殷告病, 閣老陳琦主持諸事。


  ※


  冬雪下來之後, 皇帝連給太后請安都不怎麼勤快了, 經常窩在太極殿不肯動。


  趙從貴指揮著十多個小太監,捧著銅爐小鍋, 提著碩大食盒, 在漫天風雪中魚貫步入太極殿,暖意融融的東暖閣里, 皇帝與幾位閣老談笑風生。小太監們將五個銅爐風門打開, 煮著鮮美湯汁的火鍋就緩緩翻滾起來。


  趙從貴將這幾口小火鍋都檢查了一遍, 陳閣老嗜辣, 紀閣老喜酸, 趙閣老只用清水湯, 六王酸甜口……最後將皇帝那一口御用的酸鴨湯鍋子試吃了一口, 方才去請:「陛下,鍋子好了。」


  謝茂正歪在榻上提筆寫字,吩咐道:「端進來。」


  邊開會邊記錄,這是他前世年老后養成的壞習慣。年紀大了老記不住事,偏偏做皇帝的日理萬機沒記性怎麼行?身居高處,很多時候只能信自己,所以乾脆自己邊聽邊記,每天睡前都要翻出來看一遍。


  如今林附殷告病不在,內閣諸事都由陳琦主持。陳琦能給林附殷當這麼多年副手,性格是真好,他也不愛動不動就給皇帝勸諫。這好脾氣的閣臣助漲了皇帝的邪性,入冬以來,謝茂已經招待他和閣臣們在太極殿里吃了好幾頓飯了,今天居然還要吃火鍋。


  陳琦左右一瞥,紀默聲已經在袖手準備吃東西了,趙良安內閣排名較末,這時候就低著頭不說話。脾氣比較梗的吳善璉——他今天不在,在內閣值班。


  至於六王謝范。那就是個比皇帝還不靠譜的主兒!

  謝范今年二十九歲,正旦就是而立之年。謝家的皇子長得都不醜,謝范雖不如皇帝那等龍姿鳳章姿儀天成,那也是京中少見的美男子。殿內暖和,他只穿了象牙白的蟠龍袍,銀線綉著深深淺淺的蟠龍飛雲紋樣,尤其顯得尊貴清雅。


  幾位閣臣都坐著軟墩兒在下首回話,謝范身份不同,他是王兄,陪在皇帝榻邊,單設了一張軟椅,面前還有一個擱著茶碗果盤的紫檀木几子。他正在給皇帝剝花生,攢上七八粒之後,他就起身放到皇帝跟前。


  明明是個極其諂媚的作派,可謝范就能做得像是哥哥照顧弟弟,坦然得很。


  「前兒陛下就說要請大人們吃鍋子,這還真吃上了。」謝范停下剝花生的動作,侍立在旁的銀雷遞毛巾給他擦手,他笑得很自在放鬆,「托各位老大人的福,我這是撞上了。有朝一日還能在太極殿吃鍋子。」


  小太監們已經抬來了食案,放在各位大臣跟前,一一送來銅爐鍋具食具。


  謝茂將剛剛已經議定的事用硃筆抹掉,仍是歪著沒動,說:「皇考在時,是哪個在太極殿里烤魚吃來著?魚沒烤熟,前朝趙夫子的字帖倒燒了三五本。幾個太監嚇得趴在門外只顧發抖,皇考以為是走了水,提著朕就往外跑……」


  提起已逝的文帝,諸大臣都齊齊站了起來,謝范也起身垂手,面露緬懷之色:「臣少時頑劣,多得皇父寬宥方能成人。」


  謝茂怔怔想了一會兒,方才擱下手裡東西,坐正身體,說:「咱們兄弟也不剩幾個啦。」他擦了擦眼睛,似是傷懷,吩咐趙良安,「擬旨,晉璇靖王為二等王,改封黎州,另封庶人謝節為長陽王,庶人謝茁為長山王,准回京城原廉王府、恆王府居住。」


  謝節、謝茁也都是謝茂的兄長,先帝登基之後,就被貶為庶人流放邊疆了。


  趙良安連忙到書案前坐下,提筆擬旨。謝范則即刻大禮叩謝。


  眾人都知道謝范在李家內亂時立了大功,皇帝生生憋了一年都沒封賞,這會兒林附殷告病不在,皇帝居然借著追憶文帝的興頭,不止給謝范晉了二等王爵,還順手把先帝貶出京去的前廉王、恆王都封了回來。


  聯想到今科皇帝一口氣取了近三百名二甲進士,在場幾位閣老都知道,「病中」的林附殷恐怕是永遠都回不來了。皇帝不會再讓他回來。


  聖旨擬好,交皇帝過目,用璽頒發不提。


  皇帝繼續招待大臣吃火鍋,他這邊吃邊議事的毛病怎麼也改不了,天涼快時經常去內閣蹭飯,陳琦、紀默聲還算適應良好,可憐趙良安病了半年,回來就伺候上這麼一位主兒,經常覺得嘴不夠用——吃著呢,皇帝冷不丁就問話,先吃還是先答?


  一頓鍋子吃得熱火朝天,門外西北奏摺送到,謝茂還以為是衣飛石遞來的,忙放下筷子探頭去看,哪曉得是西北督軍事行轅送至,臣衣飛金啟奏。


  謝茂那點兒急切就熄了,目光循著字跡一路往下,看完之後,他宣佈道:「衣飛金奏,十天之前,陳濟真下旨腰斬了陳旭。」


  殿內有了一瞬間落針可聞的寂靜。


  趙良安正夾了個丸子要往芝麻醬里蘸,啪唧一聲掉碗里,黑乎乎的芝麻醬沾上了他修剪得十分漂亮的山羊鬍。


  陳濟真是誰?天昌帝。


  陳旭是誰?陳朝如今除何耿龍之外,唯一能與衣飛金一戰的大將。


  ——謝茂當然知道陳旭這個「能與衣飛金一戰」的名聲有多水。


  衣家這一年裡壓根兒就沒想過攻打西京,何來與衣飛金一戰?

  不打西京的原因很簡單:真打下來了,怎麼辦?

  天下一統,將軍解甲?就算衣家願意交權,跟著衣家縱橫馳騁二十年的老將們願意交嗎?不交兵權,敵人都沒了,敵國都滅了,你還帶著這麼多兵在外邊想幹嘛?


  所以,衣飛金目前在潭羋等八州挖地三尺,乾的都是將陳朝弄個傷而不死的勾當。


  謝茂知道衣飛金在幹嘛,謝朝的大臣,也都隱隱知道衣家是養寇自重,故意留著西京一口氣呢。


  陳朝百姓不知道。


  陳朝百姓真心實意地相信著,陳旭與何耿龍這兩位早年就戰功赫赫的名將,是為他們抵擋住謝朝西侵的最大功臣。


  衣飛石在襄州也沒閑著,自從被諸色府女間梁幼娘害得白給大理寺獄磋磨一頓之後,他就熱衷起了散布謠言的壞事。他安排細作兩邊入手,把陳旭吹得那是天上有地下無,武聖下凡,神人轉世,但凡有陳旭在,衣飛金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怕得屁滾尿流。


  當然,在陷害陳旭這件事上,衣飛石也沒少使力氣。


  衣飛石流傳在外的形象很能迷惑人,他年少英俊,不愛穿重甲,走哪兒都是細犬長弓,不像是打仗的粗漢,更像是風度翩翩騎馬遊獵的世家子。又常常揣了一根竹笛在懷裡,動不動在長河之畔、楊柳之下吹曲,再有急公好義、憐貧惜弱的俠名傳出,全都以為他是個仙兒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好人。


  他曾阻止衣飛金坑殺俘虜被杖責,也曾因為埋葬陳朝女奴被兄長暴打,所有人都知道衣家二公子在戰場上是殺神,下了戰場就是貧弱者的保護神。


  連陳旭都真情實感地認為,衣飛石是個光明磊落,心懷俠氣的義士。


  衣飛石故意幾次越境捉住陳旭,勾搭他,勸說他歸降。陳旭寧死不肯。衣飛石也不逼他,幾擒幾放,姿態高潔無比,玩得極其嫻熟。


  ——消息傳到衣飛金耳里,連他都信了親弟弟是個聖母白蓮花,差點又把衣飛石暴揍一頓。


  陳旭對衣飛石的勸降嚴詞拒絕,隱隱又對衣飛石的勾搭十分自得。甚至於他還有點真心地仰慕起了衣飛石的人品風流。後來衣飛石也不去捉他了,直接約他見面。陳旭居然還真的犯腦殘,隔著一道香河與衣飛石見面。


  衣飛石也不說什麼,就給他吹個笛子什麼的,吹完一曲就走。


  二人就似古之知音,各為其主卻互重人品、惺惺相惜。


  ——衣飛石本來覺得這活兒讓他哥來做更好。他畢竟還是身份低了點,年紀小了點。可惜衣飛金殺名在外,怎麼裝也裝不出這個逼來,衣飛石只能自己上場。


  傳奇風雅的故事總是特別能蠱惑人心。


  衣飛石藝高人膽大,長得又好看,還會吹笛子這麼裝逼,單槍匹馬越境幾次擒住陳旭——若他沒有放了陳旭,陳朝百姓只會心理戒備厭惡他,可是,他捉了陳旭幾次就放了幾次,這種善意就成了接納。


  一個敵國強者仰慕我朝將軍,不惜對他幾擒幾縱,我們的陳旭將軍真是太優秀了!

  陳旭的聲望在西京一路狂漲,那邊長得三五大粗、只會埋頭練兵的何耿龍默默吐口口水,看你丫怎麼跌死。


  衣家在天昌帝身邊自然也有埋藏得極深的間客,只是,衣飛石還沒來得及動用,天昌帝就向陳旭動手了。這位年逾八十、憂病交加,看上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斷氣的老皇帝,一道聖旨就命何耿龍把陳旭斬了。腰斬。


  謝茂將衣飛金的奏摺看完,沒什麼不能見人的消息,順手遞給了趙從貴:「都看看吧。」


  趙從貴先將奏摺遞給謝范,謝范看完之後,方才到陳琦手裡。


  「聽聽西京的消息。」謝茂不知道吩咐的是誰。


  諸大臣只看見角落裡一個眉目不清的影子退了出去。


  「太早了。」謝茂嘆息說。


  是啊,太早了。屋內所有人都是同一個想法。


  在陳旭聲望被衣飛石刷到巔峰的時候,天昌帝居然把陳旭殺了。若是衣飛金再狠一點兒,趁機出兵壓著陳朝屠上幾座城,無力抵抗的陳朝百姓,就會越發懷念那個傳說中能逼得衣飛金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下凡武聖。


  可惜,還是太早了一點。這事再醞釀個一年半載,效果會更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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