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振衣飛石(65)
不出謝茂預料, 陳旭被腰斬的消息傳來, 衣飛金就出兵了。
陳朝西京只剩十一個郡,其中伊郡、永郡、文郡、溶郡都與衣飛金駐地接壤,左將軍展怒飛餓虎一般於文山南麓窺伺垂涎,鎮西將軍傅淳則在溶郡之東的三江交匯處死守不放。衣飛金才放出「可以動一動」的命令, 早已虎視眈眈的展、傅兩位將軍即刻帶兵直撲郡城。
伊、永、文三郡皆由何耿龍部卒駐守,溶郡則是陳旭部駐地。
陳旭突然被天昌帝腰斬, 溶郡駐軍正憂心惶惶,城中本也沒有良將駐守。
傅淳行軍途中只行山野荒地, 遇見落單的小村小鎮順手滅口, 殺到溶郡首輔三江城下, 陳旭部竟然毫無所覺!
……就跟白撿了一個城似的。
白撿了一個城的傅淳心情極好, 於是, 進城之後,他收攝兵卒不曾大開殺戒。
去糧庫轉了一圈之後, 傅淳的好心情就徹底消失了。
他本是聽說陳旭治民有道, 滿以為在陳旭駐守的城裡必然糧谷滿倉,哪曉得糧庫里除了盡夠一萬步卒兩個月的陳糧之外, 什麼都沒有。連喂馬的豆子都沒有。糧庫看守哆哆嗦嗦地回道:「陳督帥挑選種糧運回了柏郡, 說是勉強熬過今冬, 還要預備來年春耕……」
怒從心起的傅淳霍地抽刀, 將這瑟瑟發抖的糧庫看守一刀兩斷。
「全城搜糧!」傅淳陰晦的臉皮微微抽搐, 「從高門大戶開始搜。」
傅淳在衣尚予帳下效命多年, 也是積年的老兄弟。然而, 論勇武他不如原伯英,論機謀不如丁禪,衣尚予帳下奇襲有米康成,沖陣有展怒飛,守城得屬蘇普,攻堅只推殷克家,說起功勛戰績,還有個旁人拍馬難及的徐獨眼頂在前排。
這兩年來,原伯英因勸進被殺,衣尚予斷腿回京時帶走了丁禪,徐屈一直守在二公子身邊當保姆,被壓得喘不出氣的傅淳才有出頭之日。衣飛金吩咐在東八郡掃蕩敵寇,米康成、展怒飛幾個都往產糧大郡鑽,傅淳帶著部下搶了好幾個金庫,漸漸地才發現糧不夠吃了。
他若向督軍事行轅告急,衣飛金也不可能不管他,肯定會給他調撥糧草。
可他掛不住這個臉!人家當老叔的,都是給襄州拉錢拉糧草回去,他這個老叔反而混到跟小金子要吃的?不行,絕對不能要!
兵當久了匪氣足,傅淳一直憋著氣要撈票大的。
可惜,時機很不湊巧,朝廷已經派了官員前來接管東八郡,更陳故郡為新州。
——想在本朝境內隨便搶殺,被捉住了,那是要被軍法治罪砍頭的。
傅淳就一直守在香河下游,垂涎欲滴地想著要向陳旭治下的溶郡伸手。他其實已經小規模地往溶郡逛過幾次了,找到小城往裡一撲,該吃吃該喝喝該搶搶,完了又溜回去。反正是交戰期間,陳朝難道還能向襄州告狀,說你部下不聽命令偷偷打我?
在傅淳眼裡,糧谷滿倉的三江城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等他終於殺進城時,看著不及半數的陳糧,怒火瞬間將他席捲——
三江城內,火光衝天。
※
「飛石沒來?」衣飛金很驚訝。
傅淳屠三江城的消息傳回之後,連衣飛金都覺得事態頗嚴重,他弟弟那個仙兒得不食人間煙火的聖母弟弟,竟然沒來第一時間趕來嗶嗶?
衣尚予帶兵,從不禁止兵卒在戰後「狂歡」搜刮點錢財婦人,可是,這並不代表衣家治軍不嚴。衣家軍法是很嚴苛的,戰事未歇時,兵卒若私下圖財好色,被督陣的軍法隊捉住了就是當場砍死,誰求情都沒用。
如原伯英那樣的老將,幾次勸進不果,被衣尚予當著一幫老兄弟的面親手砍了——對外說是舊患複發死了,其實西北軍高層都知道是被衣尚予砍了——誰也沒敢吭氣。
為什麼不敢吭氣?
因為原伯英不是死在勸進上,他的死因,是不行將令。
——衣尚予兩次要他閉嘴不許再提,原伯英自恃戰功情分,又認為衣尚予必然也想自立,只是要下官再三勸進,所以,他無視了衣尚予的警告。
在衣尚予破例警告過第二次之後,原伯英又勸了第三次。
下場是,衣尚予提劍就把他砍了。
當時的軍帳內,站滿了與原伯英多年攜手拼殺的老將。然而,衣尚予積威之下,沒一個敢站出來說衣尚予砍得不對。甚至大多數老將都在可惜埋怨原伯英,督帥都讓你不要再提了,你就不會閉嘴嗎?當面給督帥下不來台,不砍你砍誰?
這就是衣尚予治軍的威風。
將軍准許你做的,你就能做,不許你做的,做了被砍死了,沒有人會替你鳴不平。
軍令如山,軍法無情。
衣尚予領軍生涯中曾屠城兩次,一次在陳朝圖郡諸秋城,一次在故梁國都。前者是因為諸秋大戰折了文帝最心愛的嫡長子,後者是因為故梁國皇帝曾下令將西北軍三千戰騎剝皮拆骨,血肉拋食禽獸,衣尚予發誓報復。
屠城令被衣尚予緊緊握在自己手中,他幾次告誡帳下諸將,不得上令,不許屠城。
現在,衣尚予回京了,西北掌權的人是衣飛金。
——傅淳就大大咧咧地破了衣尚予的這一道盡屠令。
※
衣飛石正在靶場練習箭術。
靶場上沒有箭垛子,天上鋪著密密的羅網,靶場里到處都是野鳥野兔。
衣飛石的弓上沒有箭,他閉目拉弓,氣息凝於一處,鎖定一隻撲稜稜直飛天際的野鳥,指尖輕輕鬆開,弓弦急速回彈時竟然沒有發出一絲聲息。被他空箭瞄準的那一隻野鳥竟似被射中,僵直著從天上墜下。
「好!神乎其技!」在一邊圍觀的徐屈用力拍掌,「此神仙術也!」
衣飛石已經空弦射了七八箭,雖不至於精疲力盡,也有了兩分疲憊。
這不是在京城,他任何時候都會給自己留下足夠的精力應變,所以,衣飛石結束了今天的練習,將長弓放回原處,掀開撐起的巨大羅網走出來,說:「只能射活物。」言辭間頗為遺憾。
徐屈翹著腳給他遞了一碗茶,問道:「你不去看看?」
衣飛石不解:「什麼?」
「小金子坑殺戰俘你且要梗著脖子和他爭一回,傅淳在三江城大開殺戒,殺的可都是平民。聽說血水把香河水都染紅了,咱們這兒離著十萬八千里,都有好事者振振有詞說撈到了上游下來的斷手斷腳……你就不去過問一番?」徐屈口吻誇張地說。
徐屈是真正跟了衣尚予屍山血海里淌出來的,本身也算命途多舛。他對殺戮沒到熱衷的份兒上,可對敵國百姓也生不起什麼同情心。此時和衣飛石談及被屠的三江城,他故意裝得沉痛一點,非但不像,反倒有點嘲諷衣飛石的味道。
衣飛石擦擦身上的汗,將茶一口口飲下,隨口答道:「輪得到我過問。」
「……你還真想過問?」徐屈拍他腦袋一下。
衣飛石被他拍得哭笑不得,解釋道:「老叔,誰是敵誰是我,這我還分不清么?若此時三江城還完好無損,我自然要請大哥把傅淳急調回行轅治罪,現在三江城都被屠了,我蹦出來幹嘛?我是能逼著傅淳把人都復活了?把燒毀的三江書院復原?」
衣飛石對弱者再有多少憐憫,也是建立在不損害自己人利益的情況下。
要他為了已經死去的敵國平民狀告己方大將,這樣自毀長城的事他怎麼肯干?倘若如今在西北主持大局的不是衣飛金而是他爹衣尚予,他這會兒已經去求情了——去替傅淳求情。
衣飛金正磨刀霍霍準備逮個老將殺了立威呢。
衣尚予留下的幾個老將里,脾氣暴烈的多了去了,能打仗的將軍哪個沒點兒脾氣?
不說被衣尚予摁住腦袋直接帶回京的丁禪,殷克家那就是個卯起來敢跟衣尚予拍桌子的猛人,雖說拍完桌子第二天他就連滾帶爬地滾去中軍帳磕頭賠罪了,但人家那是真敢拍,拍了還能全身而退。
善於攻堅的殷克家是個聰明人。
老帥明顯無心自立,大公子心裡怎麼想,暫時也看不透。
最要緊的是,大公子剛剛掌權上位,他不殺個老將立威,怎麼坐得住纛?
殷克家不想成為被殺的那個倒霉鬼,他就老老實實找個地兒窩著,錢在口袋裡揣著,糧在部下嘴裡吃著,納(搶)了二十八房小妾,找了個師爺天天琢磨怎麼寫請功摺子,方便跟朝廷多弄點官啊錢的……
脾氣最暴的殷克家、米康成都沒冒頭,一向沒什麼存在感的傅淳居然蹦達出來了。
衣尚予在時,誰都不敢犯屠城禁令。衣尚予不在了,屠城禁令就不當回事了?
這種情況下,衣飛金不殺傅淳才出鬼了!
所以衣飛石才不出聲。這件事犯在衣尚予手裡,傅淳還有一條活路,犯在衣飛金手裡,那是必死無疑。他求情也沒什麼意義。
徐屈的看法則不然,他繼續催促:「你知道小金子必殺傅淳,那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求情?反正也救不下來。你那聖母慈心不止往外邊灑,也給自家人勻一點。」
這是讓衣飛石去求一個根本求不下來的情,用以收買人心。
衣飛石搖搖頭,道:「不去。」
他不能踩著大哥的殺名邀買人心。就算衣飛金不介意,他做弟弟的也不能這麼做。親兄弟之間哪怕感情再好,多計劃幾次,漸漸地也就不好了。
※
「回京述職?」謝茂驚喜不已,「快去問問,什麼時候能到?這都眼看新年了,怎麼會突然想著回來?」
跪在殿前回話的,是直殿監那位長得很像男人的少監宰英。
皇帝突發奇想以閹宦、宮婢組建了一個規模不算大的聽事司,名義上隸屬錦衣衛統管。聽事司長官稱司指揮使,比錦衣衛指揮使低一級,直接對皇帝負責,並不聽從錦衣衛調遣。
直殿監內宰英負責的這一塊「打掃」工作,就被併入了聽事司。宰英現在有兩個身份,明裡是直殿監少監,暗裡是錦衣衛聽事司直奏千戶,從宮奴到官員,官階還比以前竄了兩品。
文帝朝就喜用錦衣衛監察天下,皇帝借了錦衣衛的殼子另組密衛,首先就把人派去了西北衣飛石身邊。——他本來不想送人過去,有衣飛石盯著,他再送眼睛去西北沒什麼意義,反而惹衣飛金反感。
可是,欽使偶然給衣飛石送點東西就發現衣飛石被揍得滿臉包,消息傳回來,謝茂哪裡還忍得住?借著給新州送官員過去的機會,聽事司就把人插|進了西北。
衣飛石回京述職肯定要給朝廷打報告,報告還沒到,聽事司的消息先到了。
宰英回道:「據報,侯爺是與督帥大人為鎮西將軍傅淳的事吵了起來。」
皇帝靜靜聽著,宰英就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鎮西將軍傅淳違令私屠三江城,督帥欲斬他以正軍法。侯爺前往求情,說行轅撥給鎮西將軍傅淳的糧草無故滯留襄州穀倉,傅淳帶飢兵入三江城,城內府庫糧資不豐,傅淳乃吩咐問城內大戶『借糧』,並未下明令屠城。及后『借糧』時與三江城富戶廝殺,飢兵有了傷亡,更添憤怒,方才釀成最後一發不可收拾的慘狀。」
「侯爺認為這是有人故意陷害鎮西將軍,請求督帥徹查傅淳部糧草無故滯留之事。又因調撥糧草的內事官乃是督帥內弟周某,督帥認為侯爺……暗指督帥陷害鎮西將軍,故與侯爺極不痛快。」
「督帥將侯爺圈在家中暫不理事,轉頭就殺了傅淳。侯爺……」
謝茂聽她難得吞吐的語氣,問道:「侯爺怎麼了?」
「侯爺翻牆出去,跟督帥打了一架。」
「……難為他鼓起勇氣,都敢打他哥了。」謝茂居然笑眯眯的,滿臉安慰。
宰英沒敢說侯爺還是個慫逼,氣勢洶洶翻牆出去才揍了他哥一拳,後面全程被他哥暴打,衣飛石明明功夫被衣飛金好,還是被大哥打得跟死狗一樣。
「督帥就讓侯爺『回京述職』了。」宰英彙報完畢。
謝茂心裡大概有數了,吩咐宰英退下。
他先吩咐趙從貴把衣飛石住過的地方都收拾一遍,這其中就包括他賜在北城的別院,西郊的皇莊。雖有了衣飛石回來的消息,公文請示批複,再等衣飛石回來,怎麼也得整一個月,謝茂滿懷希望,又覺得實在太難以忍耐。
下午給太后請安時,他把衣飛石回京的消息也說了,太后笑道:「也好。正有好戲可看。」
「什麼好戲?」謝茂懵,朕怎麼不知道?
太后只是笑,不肯說。
※
時間在謝茂焦急的等待中過去。
趕在新年封筆之前,樞機處批准了衣飛石請求回京述職的函文,以八百里加急送抵襄州。除了朝廷批複的函文之外,另有一封不起眼的「家書」,拆開來滿紙朱紅,居然是皇帝親筆。
大概意思是,朕雖然很想你立刻就回來,但是天冷雪滑,注意安全,不要騎快馬。
衣飛石微微一笑,當天就帶著二十四騎與那隊皇帝御賜的羽林衛,快馬加鞭趕赴京城。歸心已似箭,不騎快馬?怎麼可能!
衣飛石抵京的日子是大年初三,下著小雪。
皇帝在同樂殿宴請親近宗室,太后亦在席受朝,黎王謝范、長陽王謝節、長山王謝茁,俱攜王妃與嫡長子入宮赴宴。正歡聲笑語、酒酣耳熱時,趙從貴悄悄在謝茂耳畔說:「陛下,侯爺進三十里驛了。」
謝茂那點兒薄酒瞬間就醒了,搓搓臉起身道:「阿娘,朕前頭有事,待會再來服侍您晚宴。」
太后算算日子,也知道大概是衣飛石回來了,吩咐了身邊大宮女幾句,說:「去吧。晚點再來。」帶著飛石一起。
滿宮上下都知道皇帝入了冬就特別懶散,輕易不肯出門,每天給長信宮晨昏定省都顯得不那麼積極了。這會兒一輛沒標記的奢華馬車帶著幾百個侍衛往宮外跑,皇帝這是幹嘛去了?
謝茂本想去城門接人,架不住衣飛石打馬飛快。他才剛剛出了左安門不到一會兒,車駕就停了下來。他還挺不耐煩:「怎麼回事?今冬不是沒雪災么?不至於皇城門口被雪壓塌了路吧?」
趙從貴哎了一聲,似乎前去察看,謝茂不耐煩地掀開車簾,漫天蒙蒙飛雪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徒步疾走而來——
有餘賢從親自隨扈,前排護衛的羽林衛都在給衣飛石讓路。
整整一年沒見的少年,好像又高了一點兒?身上的雪氅上沾著白蒙蒙的碎雪,也不知道是趕了多遠的路,鬢前有一絲頑皮的長發飛了出來,在寒風中繚繞飛旋,臉蛋兒還是那麼好看漂亮,最漂亮的就是那一雙眼,裝得很從容鎮定,謝茂還是看懂了那其中矜持羞澀的歡喜與渴切。
被寒風灌入馬車裡的謝茂本來有些冷,當他看清楚衣飛石的模樣之後,他哪裡還冷得起來?他熱,渾身上下都熱,心口熱,下腹也尤其地熱。
衣飛石疾走至馬車前,身上雪氅已經被他脫了下來,趙從貴在他身邊幫忙抱著。
他自幼習武身體康健,雪天穿單衣也不覺得寒冷,雪氅上帶著風帽,他本是趕路時遮擋風雪所用。總不能套著風帽遮著頭臉覲見陛下吧?此時將雪氅一脫,身邊都是穿得厚實臃腫的熊漢,就他一個人長身玉立,英姿勃發,差點沒把謝茂眼睛閃瞎。
衣飛石正要跪拜磕頭,謝茂已經扒著馬車門吩咐道:「快裹上了帶上來!」
「???」衣飛石懵。
銀雷立刻將他扶起,趙從貴眼疾手快拿雪氅把他一裹,三兩步就把人推上了車。
這條街已離了御道,庶民百姓皆能行走,哪怕有羽林衛前後塞滿清場了,畢竟不是皇城之中,衣飛石也知道分寸,不會在馬車前多耽擱,增加羽林衛戒備風險。何況,這馬車不帶龍紋,不合御制,他上車也沒什麼心理壓力。
車簾放下,車板合上,車廂里還多了一個人,謝茂只覺得春天都到了。
「你不聽話。」謝茂伸手緊緊摟著一年不見的少年,雪氅上滿是寒氣,可見外邊多麼的寒冷。他一邊感受著厚實雪氅下心愛少年的身軀,一邊將臉去貼衣飛石的臉頰,「這才幾天就回來了?朕讓你慢慢地回來,不要騎快馬……」
「臣知罪。」衣飛石乖乖讓他摟著,認錯態度非常好。
衣飛石的臉頰是溫暖的。
謝茂知道習武之人若功力不俗,氣血豐盈之下,就可以做到寒暑不侵。
他本來很擔心衣飛石冬天趕路凍壞了,這會兒察覺到衣飛石裸|露在外的臉頰都是溫暖的,可見裹在衣裳底下的身體就更加不會凍住了。這才稍微高興了點兒,將手探進厚實的雪氅,隔著錦衣摸了摸胸膛,低聲道:「就算凍不著,也要仔細雪天路滑……」
衣飛石的心跳比尋常更快,謝茂摸出來了,二人離得這麼近,聽也聽得出來。
謝茂滿肚子擔心就化作了溫存,聲音越發低柔:「想朕了么?」
衣飛石突然清醒過來,死死抵住他的手,低聲道:「好幾天沒洗……」
「朕問想朕了沒有,卿想的是什麼?」謝茂被他抵住不能再進一步,心裡挺惆悵,小衣身手太好,朕好像有點吃虧?衣飛石被他說得臉都紅了,他命令道,「將手鬆開。朕要看看……」
衣飛石好歹還記得眼前這個是皇帝,猶豫片刻還是把手鬆開了,只裹了裹身上的雪氅,如今只恨自己貪懶,衣裳只穿了薄薄的一層,小聲說:「陛下回去看。」
「那可不成。」謝茂看著他害羞又渴念的模樣,「回去還有別的忙。」
衣飛石不是不肯親熱,他很想親熱,初嘗禁果的少年生生憋了一年,許多次做夢都在跟皇帝胡鬧。可這幾天忙著趕路真沒顧得上打理。他從前就挺在乎這個,怕哪裡髒了臭了失禮人前,跟謝茂同坐一席都要先打水洗腳,這時候哪裡肯答應?
「給不給看?」
「不給。」
「會頂嘴了。」
「……」
衣飛石抿了抿下唇,眼瞼微垂,慢慢跪了起來,退後一步垂首道,「臣不敢。」
謝茂也分不清楚衣飛石是真的還是裝的,他只知道,看見衣飛石這隱忍退避的模樣,他硬了幾輩子的心腸就會覺得疼。前世的衣大將軍低頭跪拜時,他就覺得疼。如今小衣的身影與前世的衣大將軍重疊在一起,他好像就更疼了。
「朕同你玩笑。」前世謝茂不敢這麼對衣大將軍說話,他慶幸這輩子可以說。
衣飛石將頭低低的:「臣也是。」
謝茂愣了愣,衣飛石抬頭眨眨眼,他才意識到自己被捉弄了,一把揪住衣飛石耳朵,怒道:「小騙子,一年不見,功力見長啊!」
衣飛石就噗噗地笑,笑完又護著耳朵求饒:「臣許久不見陛下,陛下饒了臣么?」
「饒了你也可以。拿什麼賠罪?」謝茂問道。
衣飛石想了很久,假意慫兮兮地說:「賠不出來。還是擰耳朵吧。」
分明也不是說笑話,可是謝茂看見衣飛石就忍不住想笑,滿心都是久別重逢的歡喜。他捨不得真的揪耳朵,將衣飛石小巧可愛的耳朵揉了好幾遍,又忍不住親了親,輕嘆道:「朕是真的很想你。」
衣飛石耳根紅透,把頭往他懷裡埋了埋:「唔……」
……
馬車在皇城裡繞了好大一圈,天將暮時才停在了太極殿東巷。
這裡恰是去年衣飛石離宮時,謝茂為他送行的地方。二人一齊下車,在車上被皇帝檢查過「騎這麼多天馬,大腿有沒有磨破」的衣飛石,滿臉春風神清氣爽,謝茂也不能說不爽……就是,心愛的少年如此熱情,謝茂憋得慌。
衣飛石比了比殿內的博古架,說:「臣比去年高了。」長、大、了。
謝茂看著他只抽條不長肉的身板就嫌棄:「肉都吃到哪裡去了?朕給你前後送了五個廚子,就沒一個能喂胖你?」
衣飛石覺得自己只是穿著衣裳才顯瘦,其實肉很結實。瞥了殿內站得滿滿當當的宮人一眼,雖然都是信王府的舊人,個個都很規矩,他還是決定更老實一些——和皇帝頂嘴絕不是好習慣。剛才在馬車上,皇帝就訓斥過他「頂嘴」了。
宮裡早就準備好了盥室,謝茂想跟著進去吃個小豆腐,衣飛石拒絕的態度就溫順了許多,撒著嬌把謝茂留在了門外。衣飛石動作很快,洗完了還想跟皇帝溫存,謝茂摟著他親了親,說:「太后等著呢。」
衣飛石就不敢再弔兒郎當,忙穿戴齊整,請求即刻去給長信宮磕頭。
謝茂帶著他往同樂殿排駕,衣飛石照例不肯上御輦,趙從貴還真給他找了一匹馬來,所幸此時風雪已經止了,否則謝茂還真敢給他指一柄羅傘遮擋。
到同樂殿時,廊殿里有十多個宮婢太監圍著,遠遠地跪下磕頭。
謝茂看了一眼,沒怎麼在意。
哪曉得那邊顛顛兒地衝出來一個粉團兒,驚訝地說:「皇爸爸,這個哥哥怎麼這麼好看呀!」
謝茂微笑道:「不是哥哥,是定襄侯。」
這粉團兒是六王與六王妃的獨生愛女,名叫謝團兒,小字謝謝。自從六王入朝之後,六王妃就經常帶著這位小郡主進宮陪太后說話解悶。謝茂本該是她皇叔,不過,謝茂既然當了皇帝,尊不讓卑,她就得稱呼謝茂為「皇伯父」。
謝茂這人心思歪,他若和衣飛石在一起,肯定就沒有子嗣了,得從宗室子里挑選。然而幾輩子都被侄兒殺翻,謝茂對「侄兒」這種生物略有猶豫。
見了謝團兒之後,謝茂就高興了,侄兒要殺我,侄女兒總不會殺我了吧?
見面第一天,謝茂就讓謝團兒改了稱呼,不叫「皇伯父」,要叫「皇爸爸」。
他也沒有專把謝團兒拎出來,如今同樂殿里長陽王謝節、長山王謝茁的兒子們,也都管他叫「皇父」——這事不鮮見。常有皇帝為了表示對兄弟的親愛,將侄子們養在身邊,與皇子一起長大,侄兒們也一樣稱皇帝為「皇父」,非常親昵友愛。
衣飛石從馬上下來,拱手見禮。他不認識這位小貴女是誰,也不知道身份。
大冬天的,謝團兒穿得一身皮毛,圓滾滾的像一顆球,身上也找不到能體現她身份的規制佩飾,衣飛石只能客氣地拱手。
哪曉得謝團兒聽了「定襄侯」三個字,看著衣飛石的眼神就更閃亮了:「皇爸爸!他是飛琥、飛珀的哥哥呀!」說著居然有點害羞地上前,牽起厚厚的大衣裳,顫巍巍地行了個禮,「侯爺好。我是謝謝,我常和令弟一起玩兒。我們是好朋友,真噠。」
衣飛石跟兩個雙胞胎弟弟根本就不熟,那倆小東西被長公主養得無法無天,並不把他這個二哥放在眼裡,衣飛石也懶得多問。他心目中的手足,只有衣飛金與衣琉璃。
不過,他自己家裡的齷齪事,外人是不會知曉的。
衣飛石含笑道:「郡主好。」
「外邊冷不冷,團兒跟爸爸一起回去。」謝茂牽住謝團兒的小手。
他挺喜歡這個侄女兒,也隱隱有些想法。
不過,若是謝團兒對衣飛石不甚友好,未來的事就得再想一想了。
他做皇帝那兩輩子,衣飛石都活得比他更長,這輩子想來也不會有太大變數。為了衣飛石,他必須留一個能容得下衣飛石的儲君。
若是像前世謝林與周琦那樣勢同水火,謝林繼位逼得周琦不得不殉葬保全家族……謝茂覺得吧,他寧可臨死前把皇位傳給衣飛石。
謝團兒牽著他的手,跟在他腳邊一溜小跑,時不時回頭看衣飛石。
小孩兒自以為謹慎的偷瞄,完全逃不過一眾大人的雙眼,謝茂不時與隨在身後的衣飛石交換眼色,兩個都樂呵呵地看謝團兒想做什麼。
終於在快要進殿之前,謝團兒一把抱住謝茂的大腿,不許他動:「皇爸爸。」
「怎麼了?」謝茂彎腰湊近她耳畔。
「……飛琥飛珀說,這個侯爺是要嫁給皇爸爸的。那團兒還叫侯爺么?」她想了一路糾結得不行,精緻如畫的眉毛皺成一團,「皇媽媽?」
衣飛石噗就笑了出來。噴完之後,他才後知後覺地覺得,好像說的是自己?
謝茂正蹲在謝團兒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腦袋,寵溺又無奈地說:「侯爺就是侯爺,婦人才能做媽媽。」
衣飛石覺得有點滋味難言。
他突然發現皇帝哄他的態度,就和現在哄六歲女童別無二致。
倒不是說謝茂對他和對謝團兒的感情性質一樣,而是這種一樣對待懵懂小童的態度。一樣的小心翼翼,一樣的不計對錯。就好像無論他做出怎樣的事,謝茂都不會怪罪和計較。——這是把他當兒子哄了?
謝團兒竟然鬆了口氣,輕噓道:「那可太好了。侯爺要是給皇爸爸做了妻子,我和飛琥飛珀那可就沒戲了。」一副重擔擱下的輕鬆模樣。
謝茂聽得有趣兒,哄她說更多:「你和衣飛琥有什麼戲?」
「不是飛琥,是飛琥和飛珀,他們倆。」謝團兒糾正,「我們約定好了,以後他們倆都給我做丈夫。飛琥當哥哥,飛珀當弟弟。」
這回輪到謝茂噴了,他在現代也見過談戀愛的幼兒園小朋友,可是這一口氣就要嫁兩個男生的……
謝團兒牽著他的手安慰他:「皇爸爸你可能不知道。我母妃族裡的風俗是可以娶兩個丈夫的。以後我就和他們倆在狄部生活,我可以當族長,族長也是很有錢的……」
想了想,又問謝茂,「皇爸爸,要是我沒錢了,你會給我吧?」
「……給。」
謝茂覺得吧,他這個侄女兒這麼早就會開後宮了,是個當女皇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