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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振衣飛石(168)

  謝茂確實覺得百里簡挺有意思。


  出身有意思,才華有意思, 和衣飛石的關係更有意思。


  百里簡的出現可謂恰逢其會, 朝廷騰出手了必然要收拾南邊, 百里簡出現在朝堂之上, 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政治信號, 告誡南邊蠻族,朝廷對聽話的酬以高位, 不聽話的,等著提頭來見。


  何況,百里簡確有一甲資質。


  他的出身,他本身的才華, 再加上他和衣飛石的關係,很容易就在謝茂心中形成一個符號。


  朕可以用他。


  朕可以大用他。


  ——當然, 具體能不能用,謝茂決定見一面再說。


  「朕換身衣裳, 」謝茂從密道出來,身上穿的是御常服,袍子上綉著飛龍在天,慶雲紋綴在衣角。他下榻叫宮監服侍更衣,摘下髮髻上墜著的龍紋玉滴,回頭笑道, 「朕記得你有一頂挺漂亮的楚紗冠, 去拿來給朕戴著。」


  衣飛石政治嗅覺從來不麻痹, 皇帝想見百里簡, 當然不可能是好奇湊熱鬧。他吩咐下人去把頂冠找來,謝茂就調笑他:「朕便是你的表兄。快叫大哥。」


  「陛下,臣沒有表兄。」衣飛石道。


  謝茂已經樂呵呵地換了衣裳,叫他趴在榻上,覆上薄被:「他總不好來掀你被子。」昨日衣家與黎王府來人探望時,衣飛石還用繃帶纏上豬血做樣子,今天接待百里簡就不必這麼麻煩了。


  衣飛石只得抹了點白|粉在臉上,做出個無精打採的樣子,在榻上趴著。


  襄國公府的下人都是衣飛石的心腹退伍,從前就經常干詐城設計聯手挖坑的勾當,如今彼此配合做戲也是嫻熟無比,衣飛石稍微吩咐一句,底下人就明白了。


  觀雲小樓本是一處觀景台,位置不在宅邸中路,百里簡被帶進來時就有些困惑。


  負責引路的小廝就忙解釋了,咱們公爺身上不好,在寢房燕息,又說觀雲小樓風景好,公爺喜歡住那裡,順嘴就提醒了百里簡,公爺身邊有位表老爺,是來探望公爺的,關係非常親近,這會兒還沒離開。


  百里簡無從得知衣飛石受杖之事,還以為衣飛石是真的生病了,進門時聞著濃重的藥味——不是湯藥味兒,而是金創葯的味道。他就有些吃驚。


  小樓里格局與尋常不同,經小廝指點,百里簡才看見了趴在花窗下一張矮腳榻上的衣飛石。


  「衣先生。」百里簡想叫恩公,又不欲被人知道自己和衣飛石的關係。若尊稱國公爺、衣將軍,聽上去又生疏得很,想來想去,挑了個相對私密的稱呼,尊稱先生。


  百里簡在榻前五步遠就停了腳步,謝茂以為他要作揖,哪曉得百里簡跪下就行了大禮。


  結結實實三個頭。


  衣飛石見他從小童身量長成如今俊秀風流的少年模樣,舉止有度恭敬沉穩,真不像是南邊蠻地長起來的孩子,也不禁點頭,說:「不必多禮,快請起來。」


  當日隨手無心護住的一棵小樹苗,長起來如此挺拔雋秀,衣飛石當然很高興。


  百里簡不知道衣飛石生病了,根本沒有探病的準備,買了一大堆金石玉器送來,連根甘草都沒帶,這會兒他有些尷尬卻不遮掩,坦然說道:「來時不知道先生貴體有恙,唐突了。簡兒昨日才抵京城,過些日子就要回南方,因此著急來拜望先生。事先不曾拜帖,多謝先生還記得簡兒,抱恙接見。」


  他自認幼時最狼狽羞恥的模樣都被衣飛石看了個遍,這樣親密的關係,還有什麼話不能直說?


  衣飛石道:「些微小傷,不礙事。倒是我病中衣衫不整,失禮尊客當面,請你海涵。」


  衣飛石已經暗示下人提醒過百里簡,他房中還有一位「表老爺」,然而,百里簡進門沒看見坐在屏風後邊喝茶的謝茂,又見衣飛石趴著養傷,心裡都慌了,哪裡還記得那麼多?

  衣飛石武功有多好,百里簡年少時就知道了。換句話說,衣飛石絕不可能是意外受傷。


  那還能是怎麼回事?不是被父兄行了家法,就是被朝廷行了國法。


  考慮到衣飛石已然擁有的襄國公身份,他被鎮國公捶得下不來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百里簡還聽說衣飛石就在御前當值,得罪皇帝的機會多了去了……


  「先生,您要緊么?若有什麼不方便辦的事,交代給簡兒,萬死不辭。」百里簡道。


  他認為衣飛石是被皇帝治罪了。


  衣飛石又不是普通侍衛,他挨了打,必然是犯了很嚴重的事。


  百里簡怕衣飛石還有什麼牽扯不清的首尾,困在府中又不方便辦。


  他此前與衣飛石毫無往來,想來也沒幾個人知道他和衣飛石的關係,應該不會很注意他的存在,所以,借著這一層身份,他願意幫忙遞話或者干一些更出格的事,只要衣飛石吩咐。


  這小孩兒腦袋瓜子轉得快,想得多,唯一錯的,就是他不知道謝茂與衣飛石的關係。


  衣飛石聽了錯愕又好笑,還有些擔心屏風裡邊的皇帝不高興。


  施恩望報的事,衣飛石做不來,然而,多年前無意間做了一件小小的好事,領受了好意的卻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為了他寧願和皇帝、國法對著干——明知道百里簡這麼偏心自己不對,衣飛石還是很高興。見多了忘恩負義的小人,偶然才得了一個百里簡,怎不讓衣飛石高興?


  「我無事……」


  衣飛石一句話沒說完,屏風后謝茂就寫了幾個字讓下人帶出來。


  謝茂要衣飛石假裝確有事情首尾不清,恐防皇帝「清查」,託付百里簡去某處送口信,抹平痕迹。


  按說送一個口信,事也不大。可這個口信是在衣飛石被皇帝廷杖之後,「不方便差人出門」,才讓百里簡去辦的事。替衣飛石辦事,就是沒把皇帝放在眼裡,在他心中,恩公比皇帝更重要。


  若百里簡不知情也罷了,問題在於,正是因為百里簡「知情」,他才自告奮勇要為衣飛石分憂。


  明知故犯。


  皇帝簡直就是挖個坑讓百里簡跳進去。


  想起皇帝剛才還痛罵不來探望自己的「小人」,衣飛石很明白,不管百里簡怎麼選擇,都可能被皇帝厭惡——答應去送口信,是對皇帝不忠,不答應去送口信,就是皇帝厭惡的「小人」。


  衣飛石很不想和皇帝一起鬨騙百里簡。然而,哪怕是寫在紙上的寥寥幾個字,那也是皇帝的旨意。


  正在衣飛石猶豫時,屏風后的謝茂沒有催促提醒,偏偏是百里簡等不及了。


  百里簡哪裡想得到內室屏風后坐的會是皇帝?還以為寫字出來的是衣飛石的內眷,腦補出一個「恩公不欲連累我,主母卻走投無路想要差遣我」的大戲,上前誠懇地說:「先生,但有吩咐,簡兒萬死不辭。」


  衣飛石也實在沒辦法了,皇帝就在背後盯著,他能出什麼招兒?一旦被皇帝發現就是弄巧成拙。


  「我有一個口信,勞煩你帶去柳巷長街盡頭的別院,就找門房的嚴高明,告訴他,」


  「——珍珠收在香筒里。」


  衣飛石重複了一遍,「『珍珠收在香筒里』。記住了嗎?」


  百里簡點點頭,又問道:「柳巷長街盡頭只有一個院子么?我怕找錯了。」


  見這少年問得這麼鄭重其事,衣飛石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聽明白了還是沒明白,壓住心中的嘆息,輕聲道:「只有一家。你去了,就明白了。」


  百里簡似乎是很著緊衣飛石的吩咐,施禮道:「先生保重,我這就去辦。」


  百里簡來得唐突,走得匆忙,看著那衣衫鮮麗的少年書生匆匆離開的背影,衣飛石略覺歉疚。


  謝茂才從屏風後走出來,問道:「珍珠收在香筒里,何意?」


  「隨口想了個似是而非的句子,哪有什麼意思?」


  衣飛石面不改色地撒謊,從榻上起來,「陛下換了衣裳,我以為陛下要親自和他說句話。」


  謝茂笑道:「來日方長。」


  他倒是想出來和百里簡說說閑話,問問南邊的情況,問問南邊土著的心思如何,問問百里簡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


  哪曉得這孩子心眼兒多,張口就向衣飛石表忠心,要為衣飛石效命。


  謝茂乾脆就試一試。


  他知道衣飛石肯定和百里簡當面說暗號了,衣飛石撒謊時聲調平平,旁人聽不出來,他特別敏感。


  不過,就算對了暗號又如何?百里簡要麼是去,要麼不去。去了證明百里簡確實可以用,不去也不能說明百里簡對衣飛石不忠——這不是小衣給捎小話了么?

  正如謝茂所想,來日方長。


  ※


  百里簡匆匆地出門,還是賃了個馬車,吩咐去城北。


  離柳巷長街還有四里路程時,他就叫馬車停下,給了賞銀叫車夫喝茶等待。他自己則步行向前。


  衣飛石的暗示,他當然聽明白了。


  當初在金雀城主府里,衣飛石與刺客打鬥,百里簡誤以為衣飛石落了下風,想要給衣飛石幫忙,先向刺客扔了一個香筒,妄想讓刺客踩中打滑,沒什麼效果之後,他又灑了滿地珍珠,確實起了效果。


  不過,那一地珍珠不止坑了刺客,同樣了也坑了衣飛石。


  衣飛石被逼無奈,不得不速戰速決,用自傷的方式迅速結束了那一場纏鬥。


  如今衣飛石直接說「珍珠收在香筒里」,意思很明確:別管閑事,我佔上風。


  既然佔上風,那為什麼還要叫他去送口信呢?為什麼不能直接說不要你多事,非要暗示呢?

  聯想起進門時襄國公府的小廝告訴他,家裡還有個「表老爺」在,百里簡頓時把前因後果都想明白了:坐在屏風后的哪裡是衣飛石的內眷,只怕就是那個監視衣飛石的「表老爺」。


  他後悔極了。


  怎麼那麼莽撞?絲毫沒想過談話是否安全,就大咧咧地和恩公說那麼私密的話!


  百里簡在路邊香器鋪子里挑了一個不怎麼值錢的香筒,附近沒有首飾鋪子,卻有個當鋪,他花了大價錢在當鋪里弄了一串死當的珍珠頭簾,拆掉銀線塞進香筒里,提著往柳巷長街去了。


  若他不去,屏風后的「表老爺」八成會以為他膽小,逃之夭夭了。


  然而,也有兩成的可能,那人會懷疑是不是衣飛石給了他暗示,所以他才能順利脫身。


  ——百里簡想留在京城做官,既不想被人視為負義膽小之輩,更不想因此讓衣飛石再吃罪一回。


  所以,他必須硬著頭皮去柳巷長街一趟。反正這口信也沒什麼實際意義,就算帶過去了,也不會出事。何況,他還不是用嘴說的,而是送了一份禮物。


  實在沒辦法了,抵死不認唄!


  百里簡送完香筒珍珠就坐車走了,他以為有人跟蹤自己,還換了幾身衣裳錯了幾條街。


  回到會英客棧之後,他也有些坐立難安。畢竟才十四歲的少年,再是會讀書,人情世故上經歷得少了,拿不準主意。費涓很難得見徒弟這麼忐忑的模樣,把他叫來詢問。


  百里簡才肯坦誠自己與襄國公有舊,再把下午發生的事向老師和盤托出。


  「老師,我怕是做得不妥當。」百里簡說。


  費涓苦笑。


  「你聰明,還是襄國公聰明?」


  「襄國公大約比我聰明些。」


  「比你聰明的人讓你不必多管閑事,你為何還要去管?」


  百里簡想了想,說:「……關心則亂?」


  ※


  還不到謝茂回宮的時候,百里簡送到柳巷長街別院的香筒珍珠,就被快馬送回了襄國公府。


  熟銅打造的香筒略顯粗糙,筒身上的紋樣都不甚清晰,夾蓋上更是支棱著一點兒流屑。香筒里的珍珠也不再明亮,泛著淡淡的黃色。


  衣飛石與謝茂都看著這兩樣東西,謝茂笑道:「他倒是真心念著你。」


  也可能是太蠢,真的沒聽明白。就這樣的資質,還能考狀元?比我門下的小廝都不如。


  衣飛石一邊心裡發火想罵人,一邊又想替百里簡說幾句好話。然而,火氣不能發出來,說好話又怕火上澆油。欲言又止的衣飛石憋了一會兒,最終只得默默給皇帝揉肩。


  謝茂倒是真的挺喜歡有人圍在衣飛石身邊,真心為衣飛石好。百里簡的少年義氣略顯笨拙莽撞了些,卻份外讓謝茂欣賞——只不知道這份少年人才有的耿介,能維持多少年?十年後,二十年後,他還會這麼對朕的小衣忠誠嗎?


  察覺到衣飛石對百里簡的擔心,謝茂安慰道:「他年紀比你小些,但願能多活幾年,以後你在朝中也有個幫手。」他雖背著朕幫你跑消息,可朕非但不記恨挑剔他,反而很喜歡他。


  這話明顯想的就是百年之後的事了。否則,若皇帝還在,衣飛石哪裡需要朝里的幫手?


  謝茂就是他最大的幫手。


  「陛下,臣今年也才二十四。」衣飛石不理解皇帝的憂慮。


  皇帝也才二十五歲。起碼還有四五十年好活吧?這麼早就考慮身後事?先是安排嗣女,嗣皇帝,因礙於自己男子之身不能給皇帝生皇子,衣飛石也沒什麼好說的,皇帝總得有皇嗣吧?

  現在居然都琢磨起幾十年後的朝廷重臣了,這是不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明明兩人都還不到而立之年。


  謝茂被他問得一愣,啞然道:「未雨綢繆么,朕也是隨便想一想……」


  衣飛石這些日子也想了很多,衣飛金臨死之前一句「我死愛妻」,給衣飛石的觸動非常大。


  他有時候也會想,陛下總是安排他身後之事,怕我被人欺負,是覺得我一定會死得比他更晚一些么?若真到了陛下山陵崩的那一日……想到這裡,衣飛金就再也不能想了。


  此時皇帝又說身後事,他就忍不住說道:「世事難料。說不得臣比陛下先走一步呢?一輩子領受陛下隆恩厚愛,臣何其幸福?」史上得了善終的佞幸,大多數都死在了皇帝前頭。


  謝茂笑一笑也不說話。


  他活了這麼幾輩子,衣飛石的命都很長,身體也都很健康,根本不會比他先死。


  他重生幾次也算吃了不少人情冷暖的苦楚,只一條好處,那就是從未見過心愛之人死去。若要他每次都看著衣飛石死了才結束這一生,只怕他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偶然間想起那漫長的幾輩子,謝茂將伏在背後替自己捏肩的衣飛石摟入懷中,撫弄親吻數次,柔聲道:「你還小呢,說什麼走不走的事。朕與你還有漫長的好時光,與你相伴一輩子。」


  衣飛石卻又忍不住想,若我先走一步,陛下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不忍難過?

  轉念又想,也可能我死了不久,陛下再找幾個漂亮的美少年,也就把我忘了。想到這裡更覺得好笑,說不定不到我死的那一天,我和陛下就一起養漂亮少年了呢?兩個老頭兒抱在一起……嗯,我倒是不嫌棄陛下,只怕陛下不肯再抱著我,親我。


  ※


  謝茂果然是在襄國公府待到深夜,與衣飛石睡了一覺之後,才從密道回了太極殿。


  宮中候了各種消息等著稟報,謝茂先吩咐郁從華:「叫聽事司去探探百里簡的消息。就是去歲的南州解元。別把人驚動了,也別叫他即刻離京,朕過些日子還想見見他。」


  此時已是子夜,郁從華披上斗篷,帶上一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朱雨服侍謝茂洗漱更衣,他換了軟底鞋走出來,靠在榻上翻摺子。


  大半天沒回來,總有緊要的事情等著他。


  謝茂先把內閣票擬的兩個本子看了,和當初商量的沒什麼出入,就直接硃筆圈上,發給司禮監用印。他是個勤政的皇帝,很少輟朝,也經常到內閣、或是召見閣臣到太極殿議事,但凡大事,他都會先一步和內閣先商量好,內閣按照議定的章程票擬,他再直接圈定發下,省去很多來往扯皮的功夫。


  一些不怎麼重要的事務,則是內閣直接票擬多個方案,謝茂照著可行的票圈,覺得方案都不好,就直接御批處理意見,或者發回內閣,叫幾位閣臣重新想轍彙報上來——因事務不怎麼重要,所以謝茂也很少會把本子發給內閣重來一遍。


  總體而言,謝茂對如今的內閣是很滿意的。


  閣臣們各有政見很正常,各有私心也很正常,謝茂用人從來不追求聖人品性。


  能彼此求同存異,維持內閣的正常運轉,沒有三天兩頭打架叫他評理,沒有明目張胆損害朝廷的利益,鬧得民怨沸騰,謝茂也不會追求更多。


  ——所以,對於鬧事的謝芳舊黨,上竄下跳想要出頭的南明派,謝茂就不大滿意了。


  翻完了內閣標註緊要的摺子,謝茂揉揉額角,開始翻各地送來的密折。


  當了這麼多年皇帝,謝茂在各地監察的耳目眾多,並不完全倚仗聽事司。登基九年,他開了兩次恩科,三次常科,提拔的天子門生數量驚人。和文帝、孝帝不同,謝茂做皇帝沒那麼高冷,每次殿試他都會和進士們多聊兩句,每回瓊林宴也必然出席,籠絡了不少人心。


  看完密折之後,謝茂還得一一批複。


  銀雷來送了一回茶點,提醒已經是四更天了。


  謝茂將密折全部批好,轉了轉僵硬的脖頸,嘎嘎作響,朱雨連忙來替他松骨。


  還是小衣捏著舒服。身邊沒有衣飛石相伴,謝茂終究還是覺得不習慣。


  謝茂回頭看了內寢一眼,明明和從前也沒什麼兩樣,就是覺得空蕩蕩的。他自己覺得寂寞了,想著衣飛石還被堵在襄國公府裝病,只怕更加難受,吩咐朱雨:「天亮了你給公爺送些香料湯藥吃食去,別叫他覺得憋屈。」


  最後,看的是聽事司的摺子。


  一本是龍幼株遞上來的,一本是黎順遞上來的。


  短短一天時間,龍幼株就交了初審的供述上來,宋彬如何陷害邱靈非,支使宋彬的翰林院侍讀學士劉世新的背後,還有一個禮部儀制清吏司郎中寇真苑。這寇真苑是南明派弟子,與翰林院侍讀學士池枚是師兄弟……不管是東勝黨還是南明派,但凡涉及黨爭,揪住一個就能牽出一串。


  不過,龍幼株的初審供狀上來了,證據還差一點。


  ——皇帝不許立刻抓人抄家,龍幼株手裡就只有宋彬和劉世新的書信。


  龍幼株在摺子里很委婉地表示,陛下先給這些黨人通風報信,他們把證據都損毀乾淨了,再過幾天,事情就更不好辦了。


  謝茂笑了笑,沒有批複這個摺子。


  龍幼株這些年辦的案子和目前的案子都不一樣,涉及利益時,誰都會握著證據當把柄,而這個案子的特殊之處在於,黨人的利益是一致的。位於黨內核心位置的幾人,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隻言片語。有心握著「證據」當免死金牌的,這會兒就更不可能銷毀證據了。


  他又翻開黎順的摺子。


  黎順的摺子很短,就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昨夜吏部尚書米嘉芝、太常寺卿左味、翰林院侍讀學士池枚,前後喬裝打扮、非常低調地去了左都御史蔡振的府上,待了快一個時辰才出來。


  第二件事,池枚昨夜回家之後就上吊自殺了,今天午時,左味登門致祭。


  「池枚?」


  謝茂看了不禁冷笑。他批示黎順繼續盯著,隨時上報,沒有即刻進一步的動作。


  說不準人家是打算從官位高低,一天一個慢慢死呢?昨夜死的是從四品的侍讀學士,沒準兒今夜死的就是太常寺那個正三品了?

  ※


  南明派並沒有謝茂想象的那麼敬畏皇權,死了一個池枚之後,再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池枚自縊身亡第三日,池家正式放出訃告,接受親友學鄉同僚童年等拜訪致祭,然而,除卻忙前忙后幫著辦喪事的太常寺卿左味,沒有任何人上門弔唁。門可羅雀,凄涼至極。


  同一日,皇帝下旨,將正在黎州觀風視事的欽差大臣黎王謝范就地革職,命謝范在接旨后兩日內抵京,聽候發落。


  聖旨在午後發出。


  米嘉芝與左味都在衙門上差,聞訊雙雙告假,一個坐車,一個騎馬,直奔蔡府。


  哪曉得永遠待在府上養「足疾」的蔡老大人居然不在?!


  「老大人去何處了?」左味急道。


  「說是去池翰林府上弔唁……」


  左味和米嘉芝又一前一後往刺柳河畔追趕。


  在池家幫忙治喪的管事都是左味家派來的,左味來了一問,管事連忙答道:「蔡老來過一趟,給池老爺上了香,還給池家大爺留了幾張地契,幾張銀票,叮囑池大爺好好孝順母親,友愛兄弟。他老人家和別人也說不上話,沒一會兒就走了,像是往西邊去了……」


  一下午時間,到處亂跑的蔡振把左味和米嘉芝溜了個團團轉,二人次次都撲空。


  一直到夕陽西下,眼看就要宵禁了,米嘉芝循著路人指點,先一步回到了蔡府。


  就看見蔡振的大兒子蔡穎出來,跪下報喪:「米師叔,家父沒了。」只是流淚,也不哭泣。


  米嘉芝坐了一下午的車,骨頭都要散架了,正怒氣沖沖地想要找師兄討說法,你不管事就不管事,這麼溜著我算怎麼回事?突然聽見這個噩耗,心頭竄起一股涼意,半晌才艱難地說:「……沒了?」


  蔡穎說道:「家父臨終前交代,師叔與諸位師弟都不必來拜,各自珍重。待家父過了七七,侄兒即刻舉家為家父扶靈還鄉,侄兒告退。」


  他把米嘉芝堵在了門口,根本不讓米嘉芝進門,說完話,就回頭進了門,大門無情地合攏。


  米嘉芝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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