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振衣飛石(234)
恐防科場舞弊, 謝朝會試亦採取彌錄滕封的方式, 相對保證閱卷公平。
第一場考試結束之後,受卷官得了考生的墨卷,打上標記之後送到彌封所, 彌封官摺疊墨卷、彌封、糊名、編號, 再把半加工后的墨卷送到謄錄所, 謄錄官用硃筆謄錄墨卷,則是紅卷, 最後交對讀所校對, 確認墨卷、紅卷沒有差漏,再交收掌所收藏。
整個過程非常嚴謹慎重, 考卷移交過程中必須多人在場, 任何單獨靠近考卷的行為都被視同舞弊,抓住了丟的就不僅僅是前程,多半還有項上人頭。
今科比較特殊的是, 龍幼株的墨卷還沒送到彌封所, 就先一步被人抄錄了出來, 直送太極殿。
幾位內閣大臣都在太極殿里陪皇帝吃螃蟹。
八月金秋,菊香蟹肥。
皇帝附庸風雅做了一篇橫行霸道螃蟹賦, 想找傅覺非給自己「潤色」,這才想起傅覺非被黎洵塞到貢院當同考官去了。算算日子, 會試第一場就結束了, 皇帝決定把內閣幾位大臣召來, 一起看看龍幼株的史論, 順便——真的是順便,幫他「潤色」一下螃蟹賦。
其結果嘛,那當然是黎洵、單學禮、李璣都被皇帝捉去「潤色」螃蟹賦了。
只剩下沛宣文看龍幼株所寫的史論。
沛宣文在外任時,做過不少次鄉試主考,閱卷算是精熟。
自從太平初年皇帝開恩科之後,甲乙兩榜次重史論,最重策論,第三場才考的經義比重就往下掉了不少。當時謝茂只想擢拔幹才去填充故陳大地的官吏空缺,儒林世家們則對此含笑不語——若重經義,寒門學生還有出頭之日,皇帝卻突發奇想要重實務。生在鄉間,目不過本州首府的耕讀學子,哪裡是他們這樣官宦世族的對手?眼界、胸襟、經驗,全然不是對手。
到太平十年前後,皇帝看了幾年科考的取士名單,才發現其中的不妥之處,立刻做了調整。
在鄉試時,仍舊將經義放在第一場考試,到會試時,則維持原樣,最重史論策論。
如今謝朝不少寒門舉子都會選擇先去找幾任東翁輔佐文書,實地接觸民務經濟,混上兩年,對民生庶務不那麼想當然之後,再赴京準備會試。
——真要叫龍幼株從鄉試一層層考上來,單是叫她撓頭寫經義題,不死也得脫層皮。
如今皇帝給她暗搓搓地走了個門路,直接在京城貢院下場會試,她半輩子當官積累了無數的經驗,再寫史論、策論必然言之有物,翔實可信,連剛入閣的沛宣文、李璣也未必有她經驗豐富。
那邊黎洵三位閣老,七嘴八舌幫皇帝「潤色」螃蟹賦,沛宣文就看龍幼株的五篇史論。
看到動情處,他都忘了自己身在太極殿廊殿,拍手道:「雄文!佳士!」
皇帝幾個都不解地回頭看他。
他端起面前的菊花酒,一飲而盡,喃喃道:「當浮一大白!」
謝茂拿著一隻解好的螃蟹,走到沛宣文身前,問道:「沛愛卿,因何讚歎吶?」
沛宣文才驚醒過來,看著皇帝笑眯眯的臉,自覺御前失儀,連忙站起,說道:「臣……」
皇帝就把盛著螃蟹的金漆青地玉兔拜月碟子放在他手上,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上,生生把他擠了出去。他端著碟子又好氣又好笑,皇帝已撿起他端端正正放在一邊的墨卷,看了一遍。
「陛下,臣近日常思靖絕邊患之策。我大謝北有故陳遺民,南有蠻州舊族,陳有故舊之思,蠻族自祀鬼神,不與我同廟。雖有陛下所賜神仙種禁絕飢荒,然而,正所謂寵之以位,位極則賤,順之以恩,恩竭則慢①,施異族以久惠,若其不知歸化,終成腹心之亂。」
沛宣文是從南州殺上來的閣臣,因揭了當地官員與浮托舊族私下苟且謀利的臟事,險些被截殺在任上,九死一生逃了出來。也就是說,這個沛宣文嘛,他和蠻族大佬們都是有仇的,天天都想著蠱惑皇帝,讓皇帝發兵去把已經併入謝朝版圖的故浮托再犁一遍……
他一提這個話題,謝茂還笑眯眯的,另外三位閣臣都覺得頭很疼。
太記仇了!逮著機會就要跟皇帝吹風,說浮托舊族是異族,其心必異,要殺光光才能安穩。
其實,目前浮托舊族都很老實。
當年殷克家平南時,有資格競逐浮托王室的大族就被狠狠犁了一遍,殺得鬼哭狼嚎。
前些年沛宣文揭了南州弊案的帽子,他逃回京城告御狀,南邊就徹底倒霉了,又被狠狠殺了一回——皇帝殺異族根本不手軟,不鬧事不弄你,鬧事就敢屠。
如今南邊的蠻族和二十年前當權跋扈的蠻族,基本上都不是一回事了。
自詡牛逼敢跟謝朝對著杠的七八支南州大族,大多數都已風流雲散,僅剩一些殘裔依附在別族之中,已然成不了氣候。如今在南邊比較風光的山雀族、昝梟族、黃虎族,擱二十年前都是小族,依附著謝朝扶持才漸漸壯大。
「哦,朕看看,龍幼株這是寫的什麼題……」
謝茂面色不變,笑呵呵地把墨卷遞給走過來的黎洵,說:「黎閣老也看看,都看看……」
黎洵雙手接過墨卷,摸出懷裡的老花鏡戴上,看完也是滿臉帶笑:「恭喜陛下。若接下來策論、經義皆有此史論造詣,龍大人今科必然高中啊。」
去你娘親的,龍幼株寫的跟邊患有個毛關係!黎洵心中痛罵。
——龍幼株這五篇史論,多則一千五百字,少則四百字,篇篇痛陳利害、直至史弊,取中已經沒什麼懸念。若是取不中,皇帝與內閣倒要懷疑房中考官是否舞弊了。
反正都沒什麼懸念了,沛宣文就懶得討論了,他也不想給皇帝潤色「螃蟹賦」,忍不住又開始吹風要想方設法收拾南境的仇家。龍幼株在史論中不過稍微談及了故陳聯戎之事,就被沛宣文捉住不放,開始叨叨邊患。
李璣連忙給他倒酒:「沛大人,吃酒。吃酒。」
※
九月十日。會試放榜。
黎簪雲毫無懸念排在了第一名,高中會元,第二名則是沛閣老家的大兒媳婦,文詩心,第三名是房縣舉子葉流亭。龍幼株已然很用力備考了,排在了第四名——經義題,仍舊拉了她的後腿。
此次會試赴考人數七百餘人,其中婦人七十九人。取中一百七十人,其中婦人四十六人。
也就是說,每兩個女考生中就有一人入貢,六個男考生才有一人入貢。
這結果讓天下嘩然。
不少落第舉子與同窗同門圍住貢院要說法,難道大家考的不是一科?難道男女分場考試也分場閱卷?難道是分了男女榜?——就不信婦人比丈夫還聰明。怎麼可能是這樣的結果?
貢院上稟禮部,禮部上書朝廷,提前張貼了所有貢士墨卷。
不服氣的舉子們去魁星堂轉了幾圈,也有指著其中幾張墨卷嘀咕幾句的,然而,畢竟是讀書人,不可能當著諸位聖人的面在貢院里大言炎炎、指鹿為馬,人家確實寫得好,不服不行。
出門就聽見禮部左侍郎百里神童安慰諸生:「今科能赴考的皆是巾幗女雄,幾十年世家大族養蓄的英才都在此了,所以取得多了些。」
「瞧一瞧嘛,黎太傅,那是能給翰林院講經的大家,本官還去聽過她的講呢,真正是大家涵養,才學淵博。文夫人你們不認識?她祖爺爺是文老尚書,祖父是文七郎……文家的女兒不能入貢,天底下還有道理嗎?」
百里簡就站在門口把榜上有名的女貢士都點了一遍。
基本上都是京城書香門第的貴女,往上數幾代,說不得都和舉子們這老師那師父沾親帶故。
諸生們轉念一想,對啊,X家的女兒(媳婦),怎麼與別家婦人相同?只怕她睡覺都要拿四書當催眠的吧。
而一些出身商戶的女考生,能拔尖兒上榜的本就極少,只有兩位殺了出來。
很不幸的是,出於政治考量,張榜時,她們的名字被主考、副主考會同閱卷房師一同黜落。
——讓世家出身的女子中貢士,入朝為官,已經到了極限。若讓商婦高踞朝堂之上,群臣豈會善罷甘休?連落第的舉子們也會憤慨鬧事。若她們確有黎簪雲、文詩心的才華,考官們或許也捨不得黜落,既是百名開外,就不值得冒這個風險了。
※
「有嗎?看見了嗎?」
謝團兒與衣飛琥一樣穿著男子衣衫,帶著巾冠,在榜下認認真真地找自己的名字。
放榜時,她就讓下人來看了一回。回稟說,找遍了榜上一百七十個名字,就是沒有「賈敏姿」。衣飛琥抱著女兒憋著笑,明裡暗裡告訴她,落榜了也沒關係,反正咱們不靠功名吃飯……
謝團兒氣得拍桌子:「不可能!」
她換了個假身份去考試,這件事稟告過皇帝,得了皇帝准允,欽命百里簡給她造假身份。
賈敏姿,假名字也。
謝團兒自認功課極好,為了不考得太出挑,被選中前面幾十名,她還故意寫壞了一道經義題。
據她自己估算,應該是在□□十名左右。最差最差,她也能吊個車尾!
不能中?絕對不可能!
「說不得就是與考官無緣。」衣飛琥道。
史論、策論都是很主觀的東西,相比起經義題,不確定性就更多了。
遇上政見不合的考官,哪怕你再有想法,文章再是精妙,把你黜落沒商量!
當然,鄉試、會試都有搜遺卷的規矩,就是被同考官黜落的墨卷,主考會重新看一遍,以防有遺珠之憾。只是,一旦碰上房師、主考都和你政見不同,那真是再無翻身之力。
「唬!」謝團兒不認,「我寫的都與聖意相合,誰敢黜我墨卷?」
她一個被皇帝修禮維護的嗣女,朝廷未來的儲君,就算有政見也不會輕易顯露。
目前謝團兒所思所想所寫的每一個字,都必須與皇帝高度吻合。對她而言,這場會試只是一場試煉,也是她向皇父表白忠心的方式——看,皇爸爸,兒臣的一切政見都與您一致。
今日貢院張貼墨卷,謝團兒乾脆親自拉著衣飛琥出來了,她就不懂了,到底哪兒出了問題?
二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還是沒有「賈敏姿」三個字。
隔壁不遠處,百里簡在跟落第的諸生點名說道理,當他把所有上榜的女貢士家世背景戳了一遍,衣飛琥不笑了,謝團兒也沉默了下來。
她用假身份報考,百里簡也不可能給她生造一個不存在的京城世家出來。
所以,賈敏姿是商戶女。家裡很有錢,很開明,願意讓女兒讀四書五經,也願意讓女兒赴考。
——因為她是商戶女,所以,哪怕她並不比任何人差,她還是被悄悄地劃去了名字。
「謝謝。」衣飛琥握住她的手。
「欺人太甚。我是不靠這功名吃飯,中不中貢士,我且無所謂。旁人呢?」謝團兒咬牙道。
「也未必就是這樣,咱們這不是猜呢?」衣飛琥哄她。
「那就不要猜。」
謝團兒倏地轉身,朝著百里簡的方向走去,嚇得衣飛琥連忙追上她,不迭勸道:「你別亂來呀謝謝,這時候咱們都在風口浪尖,千萬不能恣意行事……」
「你當我傻呀?」謝團兒嗔他一眼,「咱們先找百里神童打聽消息,若真是因商女之故落榜,我就進宮找皇爸爸哭——他老人家親自進墨庫搜落卷,咱們只要哭就行了。」
「嗯。」衣飛琥噎了噎,「你……學壞了。」
謝團兒假惺惺地瞥他:「我跟誰學壞的?」
——但凡壞了事就去哭二哥的人是誰?
衣飛琥摸摸鼻子。
——我唄。
※
謝團兒摘下腰間玉佩,叫身邊狄女給百里簡送去,百里簡見了大吃一驚。
她那枚玉佩很特殊,是一支雕刻得極其小巧的玉筆,短短憨憨的模樣,非常可愛。筆端是一圈非常細小的環蝠底紋。太平禮集頒發天下之後,這種環蝠底紋被特許賜予崇慧郡主使用。旁人是不許用的。
這種規矩是宮內秘禁,也就是說,宮器禁旁人使用這個紋樣,俗器不禁。
謝團兒的玉佩當然是宮器,有這麼個紋樣,百里簡立刻就認了出來。
——儘管還未冊封公主,皇帝已經在慢慢地抬崇慧郡主的身份了。
百里簡與圍在身邊的諸生客氣了幾句,賺了一票高山仰止、平易近人、百里神童好風采等等好感,立馬就跟著那男裝打扮的狄女去了謝團兒落腳處。
「大郡主,世子爺。」百里簡施禮。
謝團兒起身還禮,對百里簡十分客氣:「小簡。」
這稱呼讓百里簡有點彆扭,然而,謝團兒是衣飛石的弟媳婦,他與衣飛石情分格外不同,這些年來也就默認了崇慧郡主的刻意親近:「郡主喚簡何事?」沒有自稱下官。
「小簡這麼聰明,不知道姐姐找你何事呀?」謝團兒拿摺扇敲他的腦袋。
衣飛琥連忙把百里簡抱著挪到另一邊,叫百里簡在茶舍長長的板凳上坐下,一邊給百里簡揉腦袋,一邊責怪謝團兒:「你說話就說話,敲人家腦袋做什麼?百里神童的腦子可金貴著,敲壞了你賠?」
百里簡被他們鬧得哭笑不得,說道:「郡主,這……也不能保您上榜呀。」
「不叫你保上榜。」
謝團兒將摺扇放在茶桌上,咔一聲冰冷的脆響。
「我知道臨入闈之前,你被皇爸爸一道聖旨趕出了貢院。」
「我記性還好,五篇史論,三篇策論,七道經義題,我都記得自己寫了什麼。如今我一一吟誦給你聽一聽,我這卷子,夠不夠入貢,是不是比如今張貼在牆上的某幾篇更好些!」
百里簡苦笑道:「郡主,您不必背誦了。」
他是禮部左侍郎,負責今科所有女考生的考績錄入和複核,所以,他知道問題在哪兒。
「這其中的難處,您應該知道。」百里簡道。
「我知道。」
「那您又何必非要在此時要一個公道呢?您是……郡主,縱然入貢,也不可能入仕。」
百里簡話里的意思很明白,如今時機還不夠成熟,讓商女入朝阻力會很大,不要在皇帝欲立嗣女的此時節外生枝,另立強敵,「二十年前,便是男子從了商籍亦不得考取功名。陛下登基之後,求才若渴,方才准許商籍、奴籍、外籍考童生試……」
謝團兒反問道:「現在是二十年前嗎?」
百里簡嘆了口氣:「您是拿定主意了?」
「沒有。」謝團兒乾脆地否認。
百里簡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恩公的弟媳婦真的好大一個麻煩。想想聖人一旦山陵崩,自己以後就要在這個女魔頭手底下混飯吃,百里簡就有些生無可戀,只希望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簡弟弟。」謝團兒給他斟茶,「勞你給姐姐問一問,閱卷時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一開始就黜落了,還是張榜時劃了名字?這麼大的事,鬧鬧清楚,姐姐才好去找聖人要公道,對不對?」
「——除了姐姐的卷子,還有誰被欺負了?」
百里簡心很累。
謝團兒斟茶討好,衣飛琥婦唱夫隨,殷勤地給百里簡捏肩松骨:「辛苦辛苦了。」
眼看逃不過去的百里簡把茶喝了,叫茶舍準備幾提糕點,他親自拎了往翰林院去:「我去找師兄們問問。您二位先回去,有消息了,我再找世子爺。」
今科會試的房師大多數都出身翰林院,百里簡在禮部任職,和翰林院關係很近,東勝學派也有不少沾親帶故的隔了幾代的學兄長輩在翰林院養著,找關係很容易。他去翰林院找關係好的學兄引薦,再找當日入闈的同考官晚上吃酒聽曲兒,入夜就把消息送到了羽林衛。
衣飛琥如今在羽林衛供職。找羽林衛當然不會錯。更重要的是,這消息他不能瞞著衣飛石。
——你弟弟、弟媳婦要搞事情。
得了消息的羽林衛一邊向衣飛琥報信兒,一邊向衣飛石打小報告。
衣飛石這日正在各處查崗,天黑了還沒來得及回太極殿,得了消息就唬了一跳,這是要幹嘛?
「叫衣飛珀立刻來見我。」
衣飛石不好敲打謝團兒,只能敲打弟弟,殺雞儆猴。
隔了片刻,下邊人尷尬地回來複命:「將軍,世子護送大郡主到太極殿謁見。」
衣飛石是被家裡接二連三搞事的後輩搞怕了,只怕謝團兒與衣飛琥又出事。
如今這小兩口老老實實去了太極殿告狀,衣飛石就鬆了口氣。是啊,飛琥自來沉穩,團兒與他在一起,也很聽他的話,他們不會亂來。
衣飛石趕回太極殿時,謝團兒正在委委屈屈地哭訴:「……那也太欺負兒臣了。」
皇帝歪在榻上剝葡萄,楚弦乖乖地跪坐在榻邊,趕上葡萄剝得好,皇帝就自己吃了,若是剝壞了就順手餵給楚弦。楚弦張嘴吞下,也不吭聲,非常安靜。
謝團兒在皇帝跟前有個綉墩兒坐著,假惺惺地抹眼淚,全都知道她是假哭。
偏偏站在她身邊的衣飛琥真情實感極了,心疼得差點要給她擦眼淚。
衣飛石覺得自己簡直都不想走進去。這一屋子戲精,演上癮了。不過,皇帝已經看見他了,笑眯眯地揪下葡萄串上最大最黑的那一顆,一邊剝一邊笑道:「快來,朕給你留了個大的。」
衣飛石上前施禮,皇帝就把那顆葡萄餵給他吃了。很甜。
坐著的謝團兒也起身,與衣飛琥一起向他施禮:「公爺萬福。」
衣飛石還了半禮:「郡主多禮了。請坐。」
謝團兒提著裙擺笑眯眯地看著他,一直到秦箏帶人來服侍衣飛石搓了臉,在皇帝身邊坐下,謝團兒才重新坐了回去,繼續跟皇帝假哭:「皇爸爸……」
會試貢院中的彌封謄錄是死規矩,閱卷同樣有死規矩。
考官只能在糊名的狀態下,黜落被謄抄后的紅卷,一旦看見了考生的名字,除非考生犯諱,否則,考官無權再劃去任何考生的名字,也不能隨意變動已經排好的名次——若是敢動這個已經排好的榜單,就是公然徇私舞弊。
今科特殊之處在於,貢院一開始就變成了一個大型官方作弊現場。
最開始當然是為了龍幼株作弊,哪怕龍幼株絲毫不領情,卻很難再改變貢院里的氣氛。
到後來拆了紅卷對墨卷,開始寫放榜的名字時,這種「沆瀣一氣同心協力」的氛圍也始終未能淡去。主考、副主考、同考官、知貢舉皆在,副主考狄琇對商女身份提出異議時,所有人都沉默地表示,應該劃掉那兩個商女的名字。裴濮不置一詞。
替龍幼株作弊,讓龍幼株高中,沒有人覺得自己是在徇私——大家為的都是公心。
後來公然壞了糊名的規矩,張榜時因身份黜落商女考生,也同樣沒人覺得自己是在徇私——都是為大局考量,這難道不是公心嗎?黜落這兩個女生,我又沒子弟遞補上來!
既然不是徇私,那又如何稱得上舞弊?大公堂上下就理直氣壯地把這件事辦了。
謝茂繼續給衣飛石剝葡萄,這會兒剝壞的給楚弦,剝好的都給衣飛石了,他自己則沖著謝團兒笑:「那你想如何?」
「皇爸爸提兒臣的墨卷出來,替兒臣正名做主。」謝團兒道。
「那日除了你,還有一名商女被黜落。你和她的墨卷,都在朕的書房,不在貢院。」謝茂道。
他這番話讓所有人都很吃驚。
「兒臣不解。」
謝茂笑了笑,接連餵了好幾顆葡萄在楚弦嘴裡,楚弦已儘力吃了,仍舊被噎得嘴角甜漬橫流,差點被噎住。衣飛石看不慣皇帝這麼欺負人,一隻手把楚弦后領提起,讓他坐在自己身邊。
「葡萄要一口一口吃。」謝茂道。
「都知道葡萄是好東西,汁甜味美,吃著養人。」
「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謝團兒看著被噎得難受,連細細咳嗽都不敢的楚弦,悚然一驚。
是啊,身份。皇帝餵給楚弦的東西,楚弦敢不吃嗎?噎死也得吃,噎死也不敢說,我現在不想吃了,我待會兒再吃。
她遲早會變成皇帝那樣的身份。
作為上位者,一味地只想著「好」,就要不顧一切去推行,根本不管庶民能否吃得下去,吃得多了是否會噎死,這能行嗎?
站得太高,離庶民太遠,莫說庶民不敢吭聲,就算他們敢吭聲,自己高高在上也未必聽得見。
葡萄,要一顆一顆地吃。
餵了一顆,看看多久能咀嚼細緻,多久能咽下,再想著喂下一顆。
否則,一個不小心,就是楚弦故事!
她看著皇帝身邊拎走楚弦的衣飛石,又看了看衣飛琥。
我也要這麼一個人。
在我快要噎死人的時候,拉我一把。謝團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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