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狗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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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斧頭和刨刀。」


  這次喻臻終於不發愣了, 立刻把工具找出來遞了過去。


  殷炎接過工具,乾脆利落地把斷木砍成了幾段,全程一刀切, 姿態輕鬆,彷彿他砍的不是木頭,而是一塊豆腐。


  喻臻眼睛微微瞪大,完全沒想到看起來一副病弱貴公子模樣的殷炎力氣居然這麼大, 砍木頭砍得這麼輕鬆。


  對比起來,前幾天吃力劈柴的自己彷彿是個傻子。


  把斷木砍成合適的長度,殷炎觀察了一下刨刀,開始刨木頭。


  樹皮和木屑齊飛,斷木慢慢變了模樣,彷彿只是眨眼的功夫,一個新的木楔就出現在了殷炎手中。


  喻臻幾乎想給他鼓鼓掌了。


  把新木楔裝好, 殷炎放下工具再次扶起門板,把門板固定在門框上, 側頭看喻臻:「搭把手。」


  「啊?哦哦。」


  喻臻及時把準備合攏鼓掌的手縮回來, 關掉工具箱跨步過去, 伸手扶住了門板。


  蹲著的時候不覺得, 現在靠近站著一對比, 才發現殷炎是真的很高。而且從下往上看,殷炎的五官依然好看到無法挑剔。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明明五官沒比其他長得好看的人出挑多少, 但就是好看, 一抬手一低頭,隨便做點什麼就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


  這是不對的。


  喻臻隱隱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各種反應簡直像是中了邪,但靠近對方后,對方身上隱隱飄過來的溫暖氣息卻讓他沒法專心思考是哪裡不對。


  「扶這裡。」


  手背突然一暖,那隻他剛剛盯著看了很久的好看手掌蓋了過來,輕輕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挪到了門框上部,固定似的緊了緊,然後自然無比地挪開了。


  對方的手很蒼白,很修長,很好看,看上去似乎應該有著微涼的溫度,但真正觸摸到之後,才發現對方的手很暖,暖得他差點控制不住地反握過去。


  殷炎繞到了門板后,開始用釘子固定鬆脫的門板連接處。


  喻臻瞪大眼看著面前帶著熟悉老舊紋路的門板,視線掃到上面殘留的黃色符紙痕迹,突然後退了一步。


  溫暖的氣息遠離,恰好一陣北風吹來,把周圍莫名的氣氛吹散了些許。


  他稍顯空白迷茫的眼神慢慢變得清明,被糊住的大腦開始正常轉動,因為突然升起的冷意而斷掉的思緒重新接上軌道,於是眼前的這一切都顯得莫名其妙和滑稽起來。


  突然上門的陌生客人,莫名其妙的擁抱,然後是現在自來熟的修門,一切都進行得很詭異,還帶著絲順理成章的理所應當感。


  ……可怕的理所應當感。


  他抿緊唇,扶著門板的手收緊,努力壓下心裡升起的戰慄恐懼感,淺淺吸了口氣,開口問道:「你……你是誰?」


  是人是鬼?或者是什麼能迷惑人心,擾亂人意志的妖怪?

  敲打聲停下,蒼白的手再次從門板后伸出,然後在喻臻如臨大敵的視線里錯開他的手落在了門板下部,輕輕把門往上抬了抬。


  「歪了。」


  又是幾聲敲打聲之後,殷炎拿著鎚子從門板後轉出來,抬手輕輕掃掉毛衣上沾到的木屑,回道:「我是殷炎,大半個月前你從紅色跑車裡救下的那個人,這次專門找來,是為了道謝。」


  大半個月前?跑車?


  記憶突然回籠,那晚看到的畫面浮現在眼前,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滿目的血色……和突然挪動的手指。


  喻臻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毫不猶豫地鬆開扶著門板的手,看著殷炎在陽光下白得幾乎透明,完全沒有血色的臉,心臟緊縮成一團,先小心後退了一步,然後轉身大步朝著觀內跑去,用力關上了屋門。


  咔噠。


  還落了鎖。


  「無量壽佛,祖師爺保佑,天靈靈地靈靈,鬼怪退散。」


  他雙手交握舉在臉前,背靠著門板念著一些從爺爺和電視劇里聽來的詞句,恐懼和緊張被無限放大,慌得差點又要哭了。


  桃花枝的古怪還沒想明白,現在又冒出了一個疑似詐屍的傢伙,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爺爺,救我。」


  他看向堂上的遺像,想到什麼,忙鬆手摸向口袋,想把平安珠拿出來,卻摸了個空,懵了幾秒,手忙腳亂地撲上前,找出香燭點燃,開始拜堂上的遺像和供桌上的祖師爺神像。


  叩叩。


  「喻臻,開門。」


  微涼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少了面對面時外貌帶來的影響,這道聲音突然變得耳熟起來。


  【別哭。】


  【等我。】


  【停下。】


  【別再往前走了。】


  本以為已經忘記的記憶一起浮現,喻臻顫抖著跪在堂下的墊子上,本就不大的膽子徹底被嚇沒了,思維打結,嘴裡開始胡亂念起了社會主義價值觀。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沒有鬼,這世上沒有鬼,都是騙人的,假的,都是假的。」


  他自欺欺人地念著,視線隔著香燭升起的淡薄煙霧與堂上的祖師爺神像對上了視線,突然覺得從小看到大的神像也突然變了模樣,身周竟隱隱帶上了一絲朦朧金光,嚇得低呼一聲,丟開香燭就爬起身朝著後院跑去。


  殷炎停下敲門的手,低低嘆息一聲,突然伸手直接把門推了開來,彷彿上面的鎖完全不存在一般。


  「還是這麼膽小。」


  「哥!怎麼回事,他怎麼跑了?」


  殷樂快步跑過來,滿頭霧水。


  明明上一秒兩人還在氣氛和諧的一起修門,怎麼下一秒那位未來大嫂就丟下他們跑回了屋子,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他被嚇到了。」殷炎伸臂攔住想跨步進屋的殷樂,側頭朝只修了一半的院門看去,低聲說道:「有人來了。」


  「啊?」


  殷樂停步,也跟著側頭朝院門看去。


  村主任老黃從上山捉野兔的村裡孩子們那聽說,老道觀附近似乎有人在走動,猜想著是不是喻臻從省城回來過年了,怕把人錯過,忙清出一份補貼提著朝道觀走去。


  走到道觀門前時他見觀門果然開著,心裡一喜,又見觀門外停著一輛黑色轎車,眼露疑惑,邊回頭打量轎車的模樣,邊跨步進了觀門。


  怎麼有輛車,喻臻那小子買車了?


  「喻臻小子,村裡過年給大家發了點補貼,你一個人——」


  鄉下沒那麼多講究,他一進門就喊開了,結果轉回頭就看到一個穿著考究、帶著金邊眼鏡的三十多歲男子站在離院門不遠的地方,嚇了一跳,後退一步問道:「你是誰?」


  問完發現屋門口還站著兩個更年輕的小夥子,都是穿著講究滿身貴氣的模樣,一看就是大城市裡來的人,不自覺有些拘謹,想起門口的車,放低聲音客氣說道:「你們都是喻臻小子的客人吧,我是他村裡的主任,過來給他送點東西,他人呢?」


  邊說邊不著痕迹地打量幾人,心裡突然有些後悔來這一趟。


  有這麼貴氣的朋友,喻臻在省城想必混得不錯,哪還會稀罕他送來的這點油米酥果,不過喻臻那小子也是馬虎,這客人來了怎麼就讓他們站在院子里,也不引到屋裡去坐,多不合適。


  殷樂和翁西平沒說話,全都看向了殷炎。


  殷炎的視線在老黃和善可靠的臉上轉了轉,又側頭看了眼道觀大堂大開的後門和後面半露出的後院景象,心裡一動,身上的氣息突然變得親切許多,邁步朝著老黃走去。


  ……


  「嗨!原來是來道謝的,不客氣不客氣,喻臻那小子膽兒有點小,都怪他爺爺喻老頭,沒事總愛講些神神怪怪的故事嚇唬他,你們等著,我這就去把他喊出來。」


  聽完殷炎的解釋,老黃臉上的拘謹和客氣全沒了蹤影,熱情地招呼三人在大堂側邊的方桌上坐下,轉身朝著後院走去。


  「沒想到住在道觀里的人居然會怕鬼。」殷樂小聲嘀咕,覺得十分不可思議:「而且大哥你這模樣到底哪裡像鬼了,明明這麼帥氣……」


  殷炎把視線從桌上涼掉的桃花粥上挪開,抬眼看向他,解釋道:「車禍那晚我昏迷過,身上也全是血,喻臻會誤會十分正常。」


  殷樂張著嘴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認真解釋自己的一句嘀咕,言語間還對喻臻多有維護,忍不住在桌下踩了翁西平一腳。


  翁西平痛得挺直脊背,側頭莫名其妙看他。


  殷樂瘋狂使眼色。


  翁西平滿頭霧水。


  真是豬隊友!

  殷樂磨牙,不得不自己給自己搭梯子,假裝隨意地順著話題問道:「那這次正式見面之後,大哥覺得這個喻臻怎麼樣?還……中意嗎?」


  殷炎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咳,我就是想再確認一下,沒別的意思。」


  殷樂絕不承認自己是想八卦了,心虛地避開視線,低咳一聲掩飾尷尬,繼續說道:「既然中意,那哥,不是我要潑冷水,只是從剛剛那個喻臻的反應來看,你這追到人的希望實在是有點……而且咱們就要回B市了,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過完年再過來繼續追人嗎?」


  殷炎還是沒說話,突然站起身伸手端起桌上已經涼掉的桃花粥,也轉身朝著道觀後院走去。


  「???」


  殷樂懵住,忙開口喚道:「哥你幹嘛去,哥?」


  「坐好。」殷炎頭也不回地吩咐。


  殷樂剛剛抬起的屁股立刻落了回去,規規矩矩坐好,乖巧兩秒后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這麼慫,卻也沒膽子再追上去。


  後院,嚇得渾身僵硬的喻臻被老黃從房裡哄了出來,反覆確認過面前站著的是真的老黃之後,稍微鬆了鬆手里握著的桃木劍,扯起一個難看的笑容回道:「黃、黃叔,不必了,我這不缺吃喝,您、您把那些補貼給村裡的孤寡老人送去吧。」


  「你這孩子這麼客氣做什麼,補貼還有,不缺你這一份。還有這桃木劍不是你爺爺的壓箱寶貝嗎,你怎麼給拿出來了。」


  老黃親熱地拉住他的胳膊,邊拽著他朝前屋走去邊樂呵呵說道:「看你這點小膽,你這救了人是好事,怕什麼,先不說人家還好好活著,就算人家真死了,你作為救過他的人,人家就是變成鬼也不會來害你呀,快,去前屋陪客人說說話,好好招待一下人家。」


  喻臻聞言瘋狂搖頭,伸手死死抱住屋外的廊柱,上牙打下牙,冷意和恐懼一起纏過來,纏得他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握著桃木劍的手緊得關節發白,無聲表達著他的抗拒。


  老黃明顯感覺到手下正在掰的手掌溫度在慢慢變涼,又見喻臻的臉色實在不好,不單單隻是害怕的樣子,忙抬手去摸他的額頭。


  「哎呀!你額頭怎麼這麼冰!」


  喻臻已經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了,也感覺不到旁人的觸碰,只覺得冷,很冷,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告訴他這件事,希望他能自救。


  噗通。


  手裡緊抓的桃木劍掉到了地上,意識似乎正在遠離,耳邊隱隱聽到了一陣詭異鈴響,感覺有無形的黑影正在靠近,想勾走他的魂魄。


  「散開。」


  混沌朦朧的世界里一道熟悉的微涼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然後嘩一下,鈴聲消失,意識回籠,外界的聲音重新出現,面前多了一雙被黑色長褲包裹的長腿。


  「殷先生,喻臻他有些不對,好像生病了。」


  「他只是太冷了。」


  溫暖的氣息從身前傳來,喻臻抱著柱子的手漸漸鬆脫,朝前方伸了手,遲鈍的思維里已經沒有了恐懼這種多餘的情緒,只剩下本能的求生慾望。


  活下去,想活下去。


  就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也還是想活下去。


  殷炎伸臂接住他靠過來的身體,把他輕輕攏到懷裡,慢慢順著他的脊背,等他凍僵的身體慢慢軟化下來之後才停下動作,側頭看向瞪大眼看過來的老黃,禮貌說道:「拜託您去幫我提點熱水過來,多謝。」


  老黃的視線在他淡定的表情和乖乖窩在他懷裡的喻臻身上轉過,有些反應不過來地應了一聲,轉身朝廚房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停步回頭。


  「牽好。」


  殷炎一手端著粥碗,一手朝著已經自己站好的喻臻伸去。


  背對著老黃的喻臻聞言乖乖伸手,把仍然冰涼的手掌放入了殷炎掌心。


  兩人手拉手進了房,消失在了門后。


  老黃瞪著關上的門板,不敢置信。


  這情況是不是有點不對,怎麼好像和他以為的不太一樣?

  終於能單獨相處,殷炎讓喻臻坐到床沿,手輕輕在他面前拂過。


  眼神空白迷茫的喻臻猛地從一片混沌中蘇醒,睜眼看到殷炎站在面前,心臟一縮,起身就想跑。


  「你快死了。」


  殷炎直接開口,一臉平靜的丟著炸彈。


  喻臻起身的動作一滯,瞪大眼防備地看著他,手指緊了緊發現桃木劍不見了,安靜幾秒,然後像是認命了一般,軟下身體坐回床沿,垂頭啞聲說道:「你能不能過一會再殺我,我想再去給爺爺燒點紙。」


  順便給自己也燒點。


  殷炎看著他頭髮亂翹的腦袋頂,眼裡帶上了一點無奈,無聲嘆息一聲,自覺後退一步站得離他遠一點,然後端起放到床頭柜上的粥碗,邊輕輕轉動邊解釋道:「要殺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喻臻一愣,忍不住仰頭看他。


  「你魂魄不全,過去有我在你體內鎮著,你還能安全無憂,躲過陰差的探測平安長大,現在安魂珠已碎,我無法再繼續呆在你的體內,還能不能安穩活下去,全看你自己。」


  隨著他的轉動,桃花粥上再次升起了熱氣,粥香隱隱飄散。


  「人本該有三魂六魄,你卻只有一魂兩魄,能活到現在已是不易,萬一……」


  殷炎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伸手把粥碗遞了過去,說道:「吃吧,這是山神的饋贈,可助你暫時穩住神魂,免受失魂症的困擾。」


  這番話給出的信息量實在太大,喻臻消化不及,愣神間鼻尖聞到桃花粥誘人的香味,本能地伸手接過,然後猛地醒回神,磕巴問道:「什、什麼魂魄不全?什麼體內?失魂症又是什麼?我、你……」


  想問的東西太多,他本就不是什麼善談的人,腦子也不太靈光,著急震驚之下直接卡殼了。


  殷炎突然伸手按了下他的頭,低聲說道:「先喝粥,黃主任來了。」


  話音剛落,房門就被提著開水瓶的老黃推了開來,他邊往裡走邊自以為不著痕迹地打量著兩人的情況,說道:」熱水來了,喻臻怎麼樣了,還難受嗎?」


  喻臻長這麼大還沒被人這麼稍顯親昵地按過頭,愣神間根本沒注意到老黃的話,明明還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卻奇異的不再覺得恐懼了,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並堅信不疑。


  ——會這樣摸他頭的人,不會害他,絕對不會。


  這想法來得十分突然,卻一出現就在腦內生根發芽,彷彿他上輩子就這樣想過,並把這想法刻在了靈魂里,只等這輩子碰到某個人就激發出來。


  很暖呢,對方的手。


  他埋頭喝下一口溫度正好的桃花粥,只覺得甘甜和溫暖從舌尖擴散到了全身,讓人忍不住舒服輕嘆。


  ……就像爺爺的手一樣。


  「他早上起床后沒吃早餐,有些低血糖,現在喝了粥已經沒事了。」


  殷炎代替發傻的喻臻回答了老黃的問題,上前一步接過開水瓶,十分熟門熟路地找到喻臻放在柜子上的茶杯,倒了杯熱水放到喻臻手邊,然後看向老黃說道:「勞煩您了,中午請務必賞臉留在這吃頓飯。」


  這主客顛倒的情節又是怎麼回事?


  老黃越發懵了,側頭看一眼臉色依然不太好的喻臻,想起剛剛在廚房看到的那些饅頭麵條和稀飯醬菜,心裡一酸,忍不住嘆了口氣,搖頭說道:「不了……喻臻,你爺爺雖然去了,但日子還得過下去,別太苛著自己,你這……唉,我就先走了,還有其他家的補貼等著我去發呢。」


  畢竟不是什麼很親很熟的後輩,他也不好說多,見面前兩人誤會解開已經能正常交流了,就簡單招呼一下準備告辭。


  喝完粥的喻臻終於能正常思考了,聞言忙站起身,十分不好意思地想要挽留,但想起自家廚房裡空蕩蕩的菜筐,話語一哽,手著急地在身上摸了摸,然後把上次葬禮后沒發完的煙硬是塞了兩盒給老黃。


  在前屋坐得百爪撓心的殷樂剛準備起身去後院偷聽,就見自家大哥和那個似乎把大哥當成鬼的喻臻結伴走了出來,一起客客氣氣地把老黃送走了。


  「???」


  什麼情況?

  站在只剩半扇門板的院門邊目送老黃的身影消失在土路盡頭,喻臻側頭朝殷炎看去,遲疑開口:「你……」


  「借屍還魂,同死同生,你那天的感覺沒有錯,你想救的人確實已經去世了,現在這具身體里的,只是一抹曾經伴生在你體內的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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