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56章
第56章你幹壞事你殺人可我還想為你哭
電影的開篇, 很是平平。
那是一個好天氣,屏幕上, 陽光明媚,夏日的風吹的窗帘來回飄動, 蜜蜂嗡嗡嗡地飛過, 不遠處的花園裡,正繁花盛開, 空氣中散發著玫瑰的清香。
亨利勛爵抽著煙, 漫不經心、很是無聊的樣子。
他和那位畫家朋友一問一答的閑聊,除了時而犀利又精明的觀點外, 並無多少稀奇之處。
觀眾們此時也很放鬆, 一副隨便看看的樣子, 時不時還互相竊竊私語, 感嘆下『畫面拍的很不錯』,顯然, 這種夏日風情,對比柏林二月這破天氣, 真是讓人倍生感慨』。
亞當海因斯皺著眉頭,一臉地不高興。
作為專門研究古典文學的講師,他對道林格雷這種名著本身就是很熟悉的。
如今,開篇環節雖然平淡, 但和原著卻十分貼合, 而且理查德和赫伯特兩位演員的發揮, 也在及格線之上, 按照道理來說,是值得讚賞的。
然而,只要一想到,這幅畫面是事先拍好的。
亞當就完全不覺得好看了,他討厭電影和觀眾之間,這種無形的冷漠距離感。
於是,他毫無道德地拿出手機,不顧周圍觀眾惱怒的目光,打開備忘錄隨手做記錄:「枯燥到令人乏味的表現力,像是在畫一幅建築圖紙,導演沒有一點兒創造力,複製粘貼各種元素后,拼成了一幅圖,而演員自身的魅力和真實感也蕩然無存。」
但接下來,他就挨了當頭一棒。
只要這少年一出現——只要他一出現——!
電影不等於真實,可它是一種近乎夢幻的存在。
它不僅加強,而且會數倍地放大影像效果。
光線因為柔焦攝影,突然變得溫柔起來……
道林格雷坐在鋼琴前,隨手翻著樂譜,金色的髮絲垂落在額角,那明亮的藍眼睛,紅紅的唇、天真爛漫的面容,和無憂無慮的表情,像是上帝送往人間的最珍貴禮物,這麼極為突兀地呈現在大屏幕上,瞬間穿透了所有人的靈魂。
所有人倒吸一口氣,室內瞬間鴉雀無聲,觀眾不敢眨眼地望著前方。
亞當反射性地按掉了反光的手機,傻乎乎張大嘴看著屏幕。
文學創作者總是酷愛寫美人,基本上但凡小說里沒幾個美人,讀者簡直讀不下去。
可說真的,這給表演行業添了多少麻煩啊!
但凡能從事表演這一行的,除了個別特型演員外,大家都是五官端正,相貌也在及格線以上,稍稍化妝,加上點拍攝角度,或者濾鏡加成,也能冒充一下美人。
可若是遇到這種……
文學史上都出了名的美人,整個人就是美的化身,那就真是完全束手無策了。
聽聽那個畫家在原著里怎麼說:
道林便是我全部的藝術,他的美如此出眾,實非藝術所能表達。
所以,在此之前,道林格雷也曾被搬上過舞台。
但說實話,哪怕再完美的舞台妝,周圍演員再無比真實地表現出為美所震撼,可底下的觀眾也是『我知道他很美,但我看不出來,角色設定是美的,所以我就腦補他很美,你們繼續演下去吧』的一臉理解和明白。
有時候,觀眾就是這麼寬容,只要別太尷尬,稍微過及格線,大家就心滿意足了。
然而,這部電影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一個在及格線上的人,經過鏡頭的修飾可以達到優秀;
那麼,一個本就在優秀行列的人,經過鏡頭的修飾,足以達到遠不止二十倍地疊加增強效果。
而這部電影中,亞倫導演對道林格雷的刻畫,更是在力求完美了。
攝像水準堪稱頂級,光線和陰影的反覆運用,讓道林在電影中彷彿自帶光環一般。
通常,水果商店想要水果賣得好,會把個兒大、好看的放在外頭,撒點兒水,讓表面更誘人。
同樣的道理,在電影中,造型師和攝影師的聯手打造下,角色不可能缺乏魅力,或者表現的太過黯然無光。
真實生活中的人,大部分站在糟糕的光線中。
可在鏡頭中,打在道林身上的每一道光,都在追求最佳的效果,以及最好看的角度。
所以,當這麼一副美少年圖出現的時候……
所有人都有了一種『麻煩請暫停,後面先不用看了,這副畫面,我還能看兩小時』的心動想法。
亞當的腦殘粉之心,悄無聲息地又一次蘇醒。
而且,這一次簡直如同干/柴/烈/火一樣地燒起來。
去特么的演員真實魅力蕩然無存!
這分明是魅力大增。
那清晰到連臉上細小絨毛都可見的大特寫,那宛如百合花一樣純真的金髮少年。
亞當攥緊了拳頭,渾身都興奮地顫抖,幻想這個鏡頭能永遠一直地持續下去,感覺自己像是被人灌了好幾瓶酒,腦袋暈乎乎的快要失去知覺,可偏偏快激動的熱淚盈眶了:上帝啊,就是這種感覺!對,他就是天使!
可如果僅僅是靠刷臉的話。
那就不是電影,而是演員寫真了。
導演顯然不會滿足於此。
劇情緩緩地進展著,畫家痴迷於道林的美貌,將之視為自己畢生追求的藝術,為道林作畫;亨利勛爵同樣欣賞道林的美貌,卻想要對其施加影響。
「人的一生要活得充分、徹底。」
理查德扮演的亨利勛爵,始終優雅又彬彬有禮。
除了肖恩扮演的道林外,這個致使道林最終墮落的誘導者,顯然也十分重要。
而理查德紳士般的氣質和慢悠悠又低沉的磁性嗓音,說起蠱惑人心的話語來,近乎是一種享受,讓人聽了就無比信服。
他鼓勵著道林放縱自己,盡情去享樂:「現在,你的美會讓整個世界為你顛倒。正如霍爾德(畫家)對你的痴迷,但到你老了的時候呢?你老了的時候,面色灰黃,滿臉皺紋,臉頰下陷,目光遲鈍。所以,青春易逝,孩子!沒有留下勝利凱歌的記憶,是遺憾又空虛的。你得活著,道林,什麼都不要怕,儘可能地享樂!不要把你的生命獻給無知、平庸和低俗,而是把你寶貴的內在生命去活出來。什麼都別錯過,千萬別錯過,不斷尋找新的感受,因為,你的青春只有一季……」
道林被他鎮住了,瞪著眼睛去傾聽,那神態無比天真,可藍眼睛中的情緒,卻生動地隨著他的話語而不斷地變換著。
尤其是聽亨利形容『人老了』的情景時,他臉上竟非常自然地流露出地了一絲懼怕,十分觸動人心,又惹人心疼。
人類對衰老的懼怕情緒是相通的。
尤其是剛剛才看到道林那絕俗的美貌,再想象他日後衰老……
天啊,別說是道林了。
哪怕是觀眾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不,不要老,真不希望他老』的悵惘情緒來。
在這種情緒的作用下,當他們看到……
[道林對著畫像發誓說:「我願獻出世間的一切,包括我的靈魂來和畫像交換,讓它代替我承擔衰老和種種不好的東西,而讓我像它一樣能夠青春永駐,美貌永遠不失光澤。」]
看到這裡的時候,完全沒有覺得道林糾結外表的矯情做作,反而充滿了理解。
「換做我是道林,我也會這麼做。」
他們在心裡思忖著,更加熱切地望著屏幕,等待著後頭的劇情,哪怕所有人都已經看過原著,知道道林最終會死亡,可還是迫切地想要看到這彷彿真實發生的影像。
那些曾經讀書時,怎麼都想象,也腦補不出來的場景,神奇地在眼前徐徐展開。
這時候,儘管一直號稱『舞台表演比所有影視更真實』的亞當海因斯,都沒辦法拒絕電影的魅力了。
佔據整面牆的寬大屏幕,就像是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而觀眾站在門口,任由人的思想緩步徜徉其中,為那個世界中演繹的各種喜怒哀樂感同身受。
畫家喚醒了道林對自身美貌的意識;
而亨利勛爵煽動了他對美貌的運用,鼓勵他放縱自身的虛榮和欲/望。
道林開始了第一次改變。
他粗暴地撕毀了婚約,致使未婚妻服毒自盡。
畫像中的道林,唇角勾勒出了一抹近乎殘忍的冷漠。
背景音樂中,弦樂器奏出了一陣顫音,彷彿昭示著什麼。
得知未婚妻死訊,道林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鏡頭冷靜地隨他來回移動著。
背景音樂微不可聞,又隱隱焦躁地一遍遍循環重複著,像是慌亂又無措的內心世界一般。
他最後站在了那副神秘的畫像前。
鏡頭此時緩緩地描述著他的美麗和神秘,最後,是特寫鏡頭下的一個複雜的凝視眼神。
他與畫像中的邪氣自己沉默對視。
身後的燈光明明暗暗,電影院中的觀眾緊張地快要窒息。
他一把拉上了幕簾,把已經出現變化的畫像遮蓋起來。
音樂變得平靜起來,他做出了選擇,沒有任何懺悔,反而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微笑著走出了卧室的門,吩咐僕人把畫像放進儲物間,徹底鎖了起來。
鏡頭再次轉換,一陣悅耳又輕快的音樂前奏響起……
攝像機前前後後的推拉著,跟著亨利勛爵的身影,穿過人頭攢動,煙霧繚繞的舞池,在一片歡聲笑語和近乎靡靡之音中,大家又一次看到了道林的身影。
他還是那麼漂亮,神色看起來依舊很天真。
可他的行為和話語卻完全地變了,他會因為別人的愛慕而得意地微笑,會玩弄別人的感情,會隨隨便便親吻不愛的人,還會在不知名的舞會上,和不認識的人尋歡作樂。
亞倫導演沒打算把片子拍成情/色片,所以,有些鏡頭給的非常隱晦。
比如,有一處鏡頭,一個穿著華麗長裙的女子,提著高跟鞋悄悄地離開。而屋子裡,肖恩飾演的道林,卻半躺在一張凌亂的大床上,漫不經心地抽煙,肢體自然地舒展,赤/裸著上身,臉頰上浮起一抹淺淺的紅暈,眉梢眼角,帶著一種釋放后的饜足神色。
畫面唯美,可無形中透著某種暗示。
導演十分惡劣地在這裡停頓了好幾秒,彷彿在用畫面告訴所有人:沒錯,你們都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就是不讓你們看,你們只能憑自己去想,去腦補。
觀眾看的口乾舌燥。
他們下意識地想去拿水喝,可又怕錯過關鍵鏡頭地強忍著,繼續死死盯屏幕。
道林徹底墮落了。
那是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明明他的樣子和前面一模一樣,神色依舊純真。
可也許是光線、陰影和音樂的作用,他看起來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誘惑力,同樣的勾唇微笑,前期顯得靦腆和天真,可現在,卻彷彿帶著某種曖昧的暗示。
那幅神奇的畫像也隨之變化,顯得越來越邪惡。
道林時不時就站在畫像前,一次次審視自己漸漸醜惡的靈魂,神色卻沒有半點懺悔,反而透著一股饒有興趣。即使他眉宇間偶爾流露出擔憂和驚懼,也不是因為自己的罪行,而是因為『靈魂繼續墮落的話,會對我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嗎?如果沒有的話,當初決定讓畫像代替我承擔一切,真是不錯的選擇』。
越來越多關於他的惡行,在社交圈中傳播。
畢竟,每一個都言之鑿鑿,漸漸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只要看到他那依舊貌美又天真的神色,所有人又都會下意識地選擇相信他的無辜。
可那位畫出畫像的畫家,卻憑藉藝術家的敏銳,依然發現了道林的不同。
一個鏡頭前,他在道林的家門口猶猶豫豫,繼而轉身離去,又回來,身影輕微搖擺。
僅僅憑藉一個背影就能透露出情緒上的不安和彷徨,那是赫伯特才能做到的精彩表演。
從這裡可以看出,這部電影中,真的是所有演員沒有一個演技掉線的。
不管是亨利勛爵那種不動聲色的誘導,還是畫家那種藝術家的敏感多思的情緒,都被表現的淋漓盡致。
在見到道林后,赫伯特扮演的畫家心痛又悲傷地大聲質問:「你被什麼改變了嗎,道林?儘管你看上去依然純樸、自然、柔情滿懷,像是世上最純潔的人。可現在,你整天和一群壞朋友們交往,混在賊窩裡。xx夫人曾經是多麼正派的女人,她的名聲如雪一樣毫無瑕疵,但人人都說親眼看到她和你在走廊里偷情,飽受唾棄。道林,我不相信那是你。如果真的是你,那我必須問一句,你到底怎麼了?好好審視一下自己的靈魂,到底是出了什麼差錯?」
「靈魂?」
這句話激怒了道林:「那就讓你看看我的靈魂吧!」
觀眾屏息地注視著屏幕。
如瀑布激流直下一般的鋼琴配樂驟然響起,如此的激動人心。
而在這麼激烈的音樂聲中……
道林帶他來到儲物間,猛地一把拉開幕簾,露出了裡面雖然俊美,但無比邪惡的畫像。
「不!這不是我的畫。」
畫家發出一聲驚呼,彷彿被迎面抽了狠狠一鞭子,臉上掠過一陣痛苦的痙攣。
他撲到畫像面前,試圖去尋找漏洞和變化的原因。
道林站在陰影中,用奇怪的目光看著畫家:「這不正是你要的嗎?這就是我的靈魂,你奉承我,恭維我,只因為我的容貌。你勾起了我全部的虛榮心……」
畫家渾身冷汗地跌坐在椅子里反覆自問:「是我錯了嗎,是我錯了嗎,上帝?」
小提琴又一次響起,旋律重複,不斷循環,彷彿一股冷颼颼的寒氣,沿著脊椎骨開始上上下下的緩緩爬動。
道林滿心厭惡地看著畫家,拿起了桌上的刀。
這一場戲充滿了力量、衝突和無窮的惡意,應該是肖恩電影生涯中的一次巔峰演出
電影院中的觀眾們,能清清楚楚地從音箱中聽到,低啞地悶哼聲,刀刃劃開人體動脈的聲音,和血滴滴答答流在毛毯上的細碎聲……
可當一切結束。
道林冷靜地放下刀,神色平靜地走到落地窗前,打開了窗戶。
他斜倚在窗台上,靜靜地望著窗外,容貌依然美麗無辜,神色也十分天真。
但窗外卻一片漆黑,一如他再也不可挽救的靈魂。
「上帝啊!上帝啊!」
亞當聽到旁邊坐著的一個人正心驚膽戰地呢喃著。
其實,他自己也想喊上帝了。
他獃滯地望著屏幕,那個角色明明那麼的可恨,干盡了一切壞事,甚至親手殺了人。
可亞當就是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完全沒有以往對反派角色那樣該有的厭惡和憎恨。
反而有一種想要落淚的心痛和悲哀。
曾經……
那麼美的靈魂被人的欲/望毀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