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8 一半你我
「這就是他的房間,還……」還保持著他去世時的樣子,四年了,絲毫未動。
有段時間唐虞山九段怕她沉溺在悲傷中走不出來,要把他的遺物收起來,可她堅持不同意。也慶幸她將所有的東西都保存下來了,否則在他們倆相繼離世后,她該如何慰藉這漫漫的人生呢?
程弈白推開了房門,房間里一塵不染,除了牆上的海報和桌上的書藉微微泛黃外,沒有任何一處可以看出這裡四年未住過人。
床頭的橫笛、窗前的棋具、書桌上未寫完的論文、夾著書籤的《杯雪》……他生命的最後一刻被定格在這裡。
他拿起那本小說,書籤滑落下來,白海棠標本塑封的書籤,手工有些粗糙,上面題著詩句。
還記得那天他與蘭亭泛舟西湖之上,細雪濛濛。他倚在船邊,看殘荷枯葉頂著一捧積雪,浮在凝碧的湖面上,神色怡然。不多時雪停了,烏雲忽散,天光乍瀉灑落在他臉上,一剎那間,便真應了這書籤上的詩: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作肌骨易銷魂。
許芳怡說:「這書籤是他朋友送的,他非常喜歡,一共有十二支都還在,夏夏要他都不捨得給。」
程弈白坐在床上,看著書桌上那張舊照片,「阿姨,我能在這裡住一晚么?」
「好。你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麼阿姨給你做。」
「他喜歡吃什麼?」
許芳怡離開后,他坐到窗檯前的榻榻米上,其上放置著榧木棋盤、永昌雲子,都是珍品。他拈起一枚棋子,觸手微涼,一派孤獨之意。
他一手執白,一手執黑,似乎當年那個人還在,隔著流年與他手談一局。
隔日早上國家隊隊員們摩掌擦拳地來到程北茶樓,蔫了吧唧的魯雁一看到自家老爹,頓時把脊背挺得根標槍似的。
按昨日說得規則由老將守擂,小將攻擂。結果還沒有開戰前顧留政與夏徽就被無情地排除在局外了,原因是昨天他們已經比過了,於是由江青白帶隊挑戰。這些老將一個個都是口嫌體正直,嘴上說著不想對局,打起來一個比一個彪悍。張老連上衣都脫了,光著膀子連吆喝邊下棋,那氣勢簡直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小將們也不能被他們比下去,在小狼狗的扇風點火下,也拿起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展開猛烈的進攻。
最初大家還記著哪方贏了幾局,到最後殺紅了眼完全忘了賭約。到中午仍舊激情澎湃的不肯停下來,飯也不去吃了。顧留政無法只好讓茶樓里送些點心和茶上來,於是就見平日里嚴肅穩重的棋團前輩前一手拿著棋子,在縱橫的棋盤上揮斥方遒,一手拿著塊糕點猛啃。
這奇異的場景令顧留政忍俊不禁。
在外人眼裡圍棋是靜止內斂的,但它從來都不缺泛激情、張狂、鮮活,以及人情味。
一天下來可把眾人給累慘了,卻也十分的痛快!勝負已經不重要了,不過顧留政還是將所有的東西一併奉上,並請大家好好的吃一頓。
隔天是星期六,顧留政與夏徽來看許芳怡。夏徽今天心情十分好,抱著許芳怡的胳膊撒嬌,許芳怡輕聲道:「小聲一點,那孩子還在睡覺呢。」
兩人疑惑地看著她,許芳怡道:「是程弈白,前天他來看蘭亭,就留下了,一整天都在屋子裡。」
顧留政擰了下把手,發現沒有反鎖,輕輕地推開房門。程弈白靠窗戶邊閉上眼睛,陽光從窗帘的縫隙里灑落進來,一瞬間有種光影交錯、前塵如夢的感覺。
他的目光落在棋盤上,脊背瞬間繃緊了。夏徽也看到了棋局,一怔之後驚呼出聲,「蘭亭師兄!」
——那是蘭亭師兄的棋!行棋布局都帶著濃烈的個人風格,洒然自得,脫略形骸,臻於上乘靈妙之境!
這世間沒有誰比他和夏徽更熟悉蘭亭師兄的棋了!
然而蘭亭師兄與程弈白只下過一次棋,是西湖之上十番棋對決。當時的每一局棋都深深的烙印在他們腦海中,絕不是此局。那麼這棋盤上怎麼會出現一盤新的蘭亭師兄與程弈白的對局?
夏徽已經忍不住了,從他腋下鑽了進去搖醒程弈白急切地問,「你和蘭亭師兄還下過別的棋是不是?」
程弈白的臉色十分憔悴,彷彿連軸轉了四五天,精神卻還好,清郁的眸子里也似乎多了些生氣。
「還有別的局么?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程弈白搖了搖頭。
夏徽不信,「除了西湖十局,你們肯定還下過別的棋,給我看看嘛!」
程弈白依然搖頭。夏徽還想再說什麼,被顧留政打斷了,「夏夏,這局是他自己下的。」
夏徽有點懵,「什麼?」
「這局棋是他一個人下得,一半是他自己,一半是蘭亭師兄。」
夏徽不可置信地看看程弈白,再看看棋局,完完全全是蘭亭師兄的風格,怎麼可能是程弈白下的呢?可是留政師兄的話從來都是對的。
她吶吶地道:「他已經把蘭亭師兄的棋學得這麼像了么?」
顧留政目光複雜地望著程弈白,他不是把蘭亭師兄的棋學得如此像,而是已經把它糅進了生命里!是怎麼樣深沉的懷念,才能讓一個人做到這種地步?
程弈白看了眼棋局,起身道:「我該回去了。」
「等下。」顧留政喚住了他,從蘭亭書桌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這是蘭亭師兄住院的時候寫的,關於圍棋流派的研究,還沒有完成。我想他是願意把它留給你的,只是等他的……等我打算給你的時候,你已經宣布不下棋了。這世間最了解他的棋的是你,我想還是給你吧。」
「你和夏夏才是與他一脈相承的。」
「這沒什麼關係,無論哪一門哪一派,我們下得始終是中國圍棋。」
程弈白沉默地望著那本子,經緯十九路,黑白三百六十一子,都是他的心血。
顧留政道:「我理解你的決定,高水流水,知音難覓。毀琴斷弦,還是繼承他的遺志,都在於你。只是它應該在它主人想要它在的地方。」
程弈白嘆息道:「他有你和夏夏,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