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 掖庭獄
外頭應該豔陽高照。
可惜,黑漆漆的屋子裏,隻有一丈高的石頭開了一道小孔,陽光從那裏射入,碗口大的光束斜著進來,正好落在麵前的草堆上,足不出戶,根本分不清楚外麵春夏秋冬。
身子一動,劉誠裹著衣服坐起身子,幾隻吸飽了人血的虱子被驚擾,在幹草裏躲躲藏藏,嚇得自己往後縮,後背已經抵住了冰冷的厚牆,陰暗得出水。
周圍的味道莫可名狀,濕冷、腐朽、惡臭……
劉誠饑腸轆轆地望著唯一的一扇門,這種門還是當年在甄家見過,包了銅皮,結實得不得了!那門邊的牆上掛著好些腳鐐手銬一類的刑具,形態怪異,閃著光亮,隻看一眼就讓人膽寒。
自己正思考著前因後果出神,時間流逝,那光束慢慢左移,旁邊的木欄裏驀然伸出一隻髒手,在陽光下貪婪地翻來覆去曝曬著。
可好景不長,牆外的日頭再偏,溫暖就沒了。
那人意猶未盡,可憐兮兮道:“你是不知道,這三間牢房,就你這間有光,有福啊!”
劉誠扭頭看去,這人應該生得白皙瘦小,可關得久了,已經不比乞丐幹淨,正眼巴巴望著自己這邊碗裏的冷饅頭。
劉誠把碗遞過去,聽他吃得狼吞虎咽說:“這牢裏啊,一日也就一頓勉強續命的吃食,可不能浪費!”
“這是哪裏?”
居然有人來了這裏還渾然未覺,那人納悶半響,打量幾眼還是答道:“掖庭獄!”
劉誠聽完心中一陣悲哀。
掖庭獄,乃是宮中的秘獄,書雲:掖庭屬少府,有祕獄,凡宮人有罪者下之。
這宮中私獄掖庭獄,關押的除了宮人,偶爾也關幾個罪大惡極之人,堪稱私獄,自然從不用會審,裏麵的囚徒想關多久關多久,想怎麽虐待怎麽虐待,甚至想殺就殺。
殘酷如天牢的掖庭獄,進來了,出去幾乎是奢望。
“你不是宮人?”
劉誠搖頭,這重要嗎?自己連怎麽進來的都不知道,哪還在乎這些細枝末節。
那小太監先蹲在牆角噓噓了好一陣,水聲順著地上的小槽一直延續到牆外,他這才拖著腳下的鐐銬靠近過來,帶著哭腔開始訴苦。
幾月前,原本自己還春風得意,升了官,掌著宮中尚衣之事,沒想到平白走著也能刮來一陣妖風,偏巧一片粉紅的錦布撲在人麵上……這小太監出於職業習慣,拿在手裏捏了捏,還聞了聞,竄出來的宮女見狀大喊大叫,“姐姐們快來!這便是那淫賊!”
小太監手拿著褻衣百口莫辯,三五幾下便被當成了宮裏神出鬼沒的淫賊,給關進了掖庭獄。
聽他長籲短歎,劉誠問道:“就這般小事?”
“小事?”那小太監搖頭,“你是不知道,在這深宮裏,行賄舞私才是小事,淫亂宮廷的醜事張揚不得,但卻是大事,沾之即死!”
仔細一回想,好像是這麽個道理。
那太監又問:“你不是宮人!為何進了掖庭獄?”
劉誠嗬嗬笑著,“我那也是小事?”
“何事?”
“也沒啥,他們說我毒死了司空楊賜……”
那太監正待安慰,聞言腿腳一縮,硬是把話咽了回去。毒死三公之一的當朝司空,還小事?
他愣了幾息,把剩下的小半饅頭放回碗裏,又遞了回去,“哥哥!趁著能吃,多吃點!我小名三寶,不知哥哥高姓?”
三寶?
這不是自己抽中的太監鄭和嗎,下西洋那個,怪不得一直見不到人,原來這倒黴催的一直待在大獄裏!造的哪門子孽!抽了那麽多人,恐怕除了翟讓,就數他最慘。
一番攀談後,劉誠安慰道:“小公公信我,你那真是小事,沒準說說過兩天就能出去!”
三寶點著頭,沒見過敢毒死三公的人還這般鎮靜自若,傻子不成?
這間牢裏,本來活蹦亂跳進來了三人,已經活活整死了倆!好不容易又有了個說話的伴兒,腳鐐都沒上,估計也是個活不到天亮的死鬼。
天黑下來,不見人掌燈,劉誠正抱怨,聽見有人開門!
“大人!小的冤枉啊!”
三寶剛吃了饅頭,費勁力氣開始喊冤,這都是經驗之談,別的不說,至少待會少挨幾鞭子!
“吵甚!”
門推開!
那看守依舊板著臉,卻沒像往常一樣先甩鞭子打人,而是點頭哈腰去點燃燈盞。
趙巳跟在後頭,用手捂著鼻子,嘀咕道:“我說不願到掖庭不是,最受不了這身味兒!”他又把香囊堵在鼻孔,眯著眼睛開始找人。
那牢役賠笑說:“大人有事吩咐就是,本就不必親來,交給小的,保管妥當!”
趙巳沒搭理,借著漸亮燈火總算看到了角落裏垂頭喪氣的劉誠,他道:“開門!”
“啊?”
“開門!”一腳踢去,那牢役趕緊把牢房的門打開,趙巳是誰,新任的掖庭佐令不說,可還是常侍趙忠的親侄,自己哪敢得罪半分。
趙巳湊過身來,“誠弟!受苦了!”
“兄長這是?”
趙巳穿著官服,人模狗樣,差點沒認出來!
他嘿嘿一笑,轉臉過去,“還不快叫人備齊酒肉,我家兄弟要是這裏受了苦,你們全得掉腦袋!”
自己身上很臭,趙巳卻不計較,拉著劉誠坐在門口的小幾旁,先不急談正事,對受苦受難的劉誠感慨半天,那表情,情真意切,真真如同血親胞兄。
酒食上齊,趙巳趕走閑雜之人,心痛地看著劉誠大快朵頤,還不停幫著斟酒。
“誠弟!慢點吃,往後這裏收拾幹淨,哥哥讓人頓頓侍候好酒好肉!別的不說,這點本事為兄還是有的!”趙巳用長袖擦了擦眼角說道。
劉誠一聽,反而停了下來,往後?自己不會真出不去了吧。
“我也是聽說誠弟出了事,才到掖庭來當差!還有張兄他們,也帶話讓你莫要著急,等上一段時日,外邊消停了再做打算!你聽哥哥一聲勸,暫且還是不急著出去的好,外麵彈劾你的奏折堆得比山還高,那些人巴不得將你五馬分屍,還好張公與我叔父都壓著,就連關在掖庭獄,也是張公力排眾議的結果……”
拋開所謂的大義,有那麽一瞬,劉誠真情不自禁對身為閹宦一係而感到自豪。
他歎了口氣,那楊賜老兒也是,明明是腦溢血中風的症狀,偏巧等到自己來了才發作,坑爹啊!還有皇甫嵩,算得可真準!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你辦的這事,可了不得!借為兄十個膽也不敢,連蹇跋那廝聽了也自歎不如,張公也拍手稱快……你是怎麽想起毒死那老兒來的,我可聽說,那老東西正上下攛掇,說要引大軍回師……剪除閹宦!”
劉誠一愣,這回恐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咕嘟!”
角落裏的三寶也不知道是嚇住了還是餓的,終於忍不住咽起了口水。
“誰?”趙巳這才注意到牢房裏有人,滿眼殺機看過去,冷聲問道。
“大人!小的冤枉啊!”三寶又開始喊冤。
劉誠擺擺手,“哥哥!自己人不礙事,你看能不能尋個方便放他出去,弟弟我在北宮裏的人本就不多。”
趙巳笑了笑,順手扔了隻雞腿過去,“小事!”
三寶沒見過趙巳,料想他許是在說大話,撿起麵前的雞腿便啃,可才下口,牢門又哐當被踢開,看了一眼領頭之人,三寶太監嚇得呆若木雞。
趙巳回身要罵,眨眨眼睛,趕緊跪了下起,叩首道:“陛下萬安!”
劉宏邁步進來,見了劉侍郎的狼狽相,忍不住笑出聲來,“大膽劉誠,毒殺司空!可知,當滅九族!”
劉誠一愕,和趙巳相顧一眼。
劉瑾說得沒錯,在這宮裏,隻要皇帝陛下寵著你,再大的事,都是小事。
陛下竟然親至大獄探視,聽他笑罵,自己竟然不爭氣,忍不住哭了起來,強忍著篩動,劉誠道:“微臣死罪!卻不是因被人誣陷,而是勞陛下身處汙穢之地,請陛下恩準罪臣一死!”
劉誠的腦門在木樁子上一下下磕著,有那麽兩下沒把握好力度,差點蹭破了皮……
那劉宏不耐煩,揮退旁人,“行了!要撞柱而亡,這力道未免太小了,朕此來可不是來聽戲的,而是聽說這裏清淨,來躲躲!果然!哈哈!”
看來皇帝劉宏也被彈劾的奏折鬧得不得安身。
劉宏賤兮兮又道:“愛卿這事,辦得好!朕本以為那楊賜老兒熬不到幾日就會讓位,哪知他越活越年輕,得虧愛卿那壺摻了毒的茶水……”
劉誠:……
“嗝!”三寶一抽。
“你是誰?”劉宏見角落裏有個人影在抖動,沉聲問道,有些話,外人可聽不得!真該滅九族!
三寶手上的雞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陛下!奴才冤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