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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1 江東猛虎

  中平二年冬,其實還發生了很多事,而且每一件,都在吞食大漢的血肉,揭帝王家的祖墳。


  這些,顯然漢靈帝劉宏並不在意,甚至朝中大臣也正熱火朝天忙著勇鬥閹宦,因為在他們看來,零星的起義不過癬疾,官軍一至,便土崩瓦解,他們從沒有想過數百年基業的大漢,也會有轟然垮塌的一天。


  起初孫堅也是如此看法,如今南北轉戰,才驚覺匪患已尾大不掉,恍然間,大人們恐怕卻是錯了。


  孫堅,字文台,吳郡富春人,性闊達,好奇節,悍猛有義,人謂之江東猛虎。侍郎劉誠被發配廬江前後,還有很多人收到了調令,比如羊續前去南陽,又比如本在涼州張溫賬下效力的孫堅,遠赴長沙。


  涼州戰事膠著,規模宏大,正值衝鋒陷陣、建功立業之際,孫堅為何突然調離涼州,不遠千裏由北及南,說來,卻是為了避禍。


  月前,張溫率部駐紮長安,董卓傲慢,受責時出言不遜。


  孫堅見此情形,請斬!與張溫耳語其罪有三:一曰不按時應召;二曰沮喪軍心、疑惑將士;三曰董卓寸功未立,反倒狂妄自傲。


  孫堅獻策,“古代名將帶兵臨陣,無不果斷斬處違犯軍紀者,以顯揚威嚴,故此有了穰苴斬莊賈、魏絳殺楊幹之事。大人對董卓留情,不立即斬殺之,如此必使軍威受損虧。”


  張溫本是優柔寡斷之人,猶豫再三,終於心不忍。


  而後,等到董卓收攏人心逐漸勢大,孫堅當初數落他的那三條罪狀,以及勸張溫誅殺董卓之語,足以讓人寢食難安。於是,張溫上表,朝廷拜孫堅為長沙太守,前去平滅區星之亂。


  孫堅勇猛,但並非無智,南下一行,一來避董卓鋒芒,二來攢足軍功,隻是對董卓之恨,從未消減。


  此刻,夜幕沉沉,所有的騷動都已蟄伏,等到了天明好一起鼓噪,唯有靜靜的淯水流淌,水草中偶爾有魚兒驚恐一躍,發出擾夢的聲響。


  那些驚了夜魚覓食的,便是水麵上沉浮的一具具順流而下的屍體,破爛的衣衫下,微微攪動的都是腐蟲蛇鼠。


  淯水,亦稱白河,發源河南,流經南召、宛城、新野、襄陽諸城,交匯後終匯入漢江。而這些發臭的死屍,便是從南陽郡治宛城漂來。


  “文台!德謀怎生起火來?”黃蓋急道,這要是引來了賊軍如何是好。


  孫堅不等船停,一躍跳進了淺草,水沒過膝蓋,早已濕透了衣衫,也習慣了冰涼,他回頭道:“無妨,已快出了南陽地界。”


  岸邊,程普點燃幹草,篝火越燃越旺,燒得劈裏啪啦響,他脫下衣服去烤,白煙裏一股子汗臭,哈哈大笑,程普高興道:“文台快來!天寒地凍,莫要受了涼!”


  孫堅跟著微微一笑,舉步上岸。


  黃蓋、程普這些人,都是多年跟著自己東奔西走的老兄弟,隻是,原以為這趟走走過場便能撈著軍功,沒想到讓人跟著受苦,倒是心中過意不去。


  他剛要坐下,那邊栓船的祖茂卻一聲大叫,而後船也不要了,色若死灰朝自己狂奔而來,水草裏一路跌跌撞撞好不狼狽。

  後麵黃蓋嘲笑,“大榮跑甚?快來快來,這女鬼容貌姣好,昨日你還在念叨,正想再納一房妾侍來著!”


  祖茂渾身濕透,亂發也貼在麵頰顧不上束,他緊閉雙眼坐在火堆旁,打死也不敢回頭,隻是嘴裏一個勁兒咒罵。


  孫堅覺得好笑,這祖茂說來也怪,上了戰場殺人如麻,偏偏懼怕死屍,尤其是那些披頭散發的女屍,殊不知戰場上廝殺的祖茂祖大榮,比鬼還嚇人。


  孫堅瞪了一眼捧腹的程普,拍拍祖茂的肩膀,起身去看。


  黃蓋想將船拉近岸邊草叢掩蔽起來,試了幾下,卻紋絲不動,“文台!你來搭把手,許是船下掛住了暗石。”


  “別動!”


  夜色太暗,孫堅趴在船頭去看,一隻木盆被水浪推來,一下下敲打在木船之上,孫堅伸手去提,像被絆住,微微一怔,他歪著腦袋看去,那木盆的底部被一隻雪白發脹的手扣住,長長的指甲牢牢插入了縫隙,倘若用力拉扯,五根指頭斷掉仍會死死掛在木盆上不放。


  一張女子的臉麵在渾濁的水中仰望,似乎正在祈求自己,她散開的長發根根隨波舞動,盤旋成了一個如墨的漩渦。


  這便是那女屍。


  孫堅轉眼看著木盆,紅色的染布揭開,一個死去多時的嬰兒全身烏黑,四肢張揚維持著最後的哭鬧……


  孫堅蓋上布,對著水裏的女屍說:“放心!娃娃活得好好的。”


  那娃娃死去的母親似乎聽懂了他說的話,指頭慢慢鬆開,伸著的手臂也瞬間耷拉了下去,臉上神奇地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而後向江心沉去。


  “公覆(黃蓋,字公覆)!幫忙把這娃娃埋了!”


  黃蓋接過木盆,低頭轉身去挖坑。


  孫堅取來火把,連著船一並點燃,熊熊火中念到:“明日淯水頭,遺韻埋香魂。安去吧!”他一拳捶在自己胸口,破口罵道:“羊續老兒,無能至極!”


  身後數人望來,紛紛歎氣。


  南陽,接替已故太守秦頡的羊續,沒能摧枯拉朽迅速平亂不說,反被叛軍圍困於宛城,惶惶間向外求援也不得。


  匪首趙慈本出身行伍,加之林衝從旁輔佐,於淯水東岸登高一呼,光是南陽一地飽受壓榨的郡卒,響應者便已過半,數日間,雪球越滾越大,趙慈之亂,可說聲勢一時無兩。


  羊續無奈,隻能堅壁清野,龜縮不敢出城,僵持之下苦不堪言。


  南陽本是富庶之地,更是光武帝劉秀龍起之所,建武年間,太守杜詩創水排,以水力傳動,使皮製的鼓風囊連續開合,以此冶鐵,鑄農具,用力少而見效多,同時又主持修治陂池,廣拓土田,南陽遂“郡內比室殷足”,隻是,此役動蕩過後,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反的反,萬業損毀殆盡,一時再難為天下糧倉。


  何況,南陽之於京師洛陽,快馬不過朝發夕至,已算皇城臥榻之側。

  孫文台起初路過南陽宛城時,本來心情不暢,不過見了羊續的遭遇,莫名開懷,幾個蟊賊而已,這羊續城門緊鎖,也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可一路順水行來,那點沾沾自喜逐漸變成了憤怒,嗤笑,也慢慢被對山河殘破的痛心所取代。


  眾人圍著篝火落座,孫堅從懷中取出一張絲絹,道:“這是你家嫂嫂親手所織,取的是上好的春蠶絲,而這‘福’字,歪歪扭扭,便是我那二子權兒所寫,你們看看,寫得如何!”


  祖茂率先接過,倒著看了很久,也看得很仔細,原來這便是那“福”字,文台二子孫權不過三歲有餘,竟能識字,果然了不得。


  他那不懂裝懂評頭論足的模樣,惹得眾人打趣,笑聲慢慢開朗。


  孫堅卻盯著火堆出神,想到了很多。


  ……


  據《三國誌》記載,孫堅乃是軍事大家孫武的後人,會否是後人粉飾不好說,但孫堅的父親孫鍾,的的確確是以種瓜為業的貧民。


  所以,草根孫堅發跡,靠的全是自己的一雙鐵拳。


  孫家算不上江東世家,如果說是,他也是辛苦創業的富一代,因此也就能理解他英雄氣短、無奈依附袁術,以及意外得了傳國玉璽的竊喜和忐忑。


  孫堅起點低,格局不大。


  不過孫堅的黃粱一夢,最終都在黃祖一箭之下煙消雲散,死時,年富力強不到四十。


  孫堅的一生,大致就是平亂、平亂、再平亂。


  會稽之亂、黃巾之亂、涼州之亂、長沙之亂、零陵之亂,史上,孫堅正是憑借戰功,從縣城小吏逐漸升任長沙太守、烏程侯。


  說來好笑,孫堅是個混人,即便是妻子吳氏,也近乎是搶來的。


  吳夫人賢良淑德,乃是春秋時期吳國第一位國王壽夢第四子季劄的直係後代,季劄的後代們本應為姬姓才對,隻是吳國被越國滅亡後,改了以國號“吳”為姓,所以,對於孫堅的高攀強娶,吳家族親們自然不同意,斥其“輕浮、狡詐”。


  孫堅既羞又惱之際,吳夫人卻委身下嫁。她對人言,“勿因女子招惹禍事,待吾不好,命薄耳。”吳氏知道,以孫堅當時的威名,屬於招呼一聲就能拉起千把人隊伍的流氓,萬萬惹不起。


  不想吳氏因禍得福,她被逼嫁與江東猛虎孫文台後,生了一個皇帝,一個無雙戰將!一個“三無少女”孫尚香,自己還被追封為皇後。


  ……


  此時,那張繡花手絹又傳回了孫堅手裏,黃蓋還在一旁誇耀,孫堅捏緊,卻一把扔進了火裏,眾人爭搶不及,轉瞬便燒成灰,盡都不解望來。


  孫堅起身,沉聲道:“走!星夜趕路,早抵長沙!”說完,他舉著火把,領頭帶路。


  孫文台默默發誓,定要在江東為妻兒打下一片安身立命的基業,讓他們,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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